難忘的兩次護僑行動(下)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1-09-13 10:46

作者簡介:魏海 江蘇淮安人,畢業於解放軍國際關係學院,並獲中國人民大學碩士學位。曾在中國駐尼日利亞、委內瑞拉、荷蘭和墨西哥大使館,以及聯合國駐塞拉利昂觀察團、聯合國駐塞拉利昂特派團、聯合國和非盟駐蘇丹達爾富爾特派團工作,先後擔任過聯合國軍事觀察員、聯合國任務區司令部軍官、中國駐尼日利亞大使館秘書、駐委內瑞拉大使館副武官、駐荷蘭和墨西哥大使館國防武官等職。
另外一場重大的護僑行動,是保護一批被綁架並遭非人道摧殘的偷渡客。那是2006年4月的一個晚上,我正在使館的值班室值夜班。晚上11點鐘左右,值班室的電話急促響起。我趕忙拿起電話,詢問對方是誰,只聽電話裏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有人被綁架了。”我迅速問道:“誰被綁架了?在哪裏被綁架的?”對方只是回答:“我也説不清楚。”還沒等我繼續問話,對方已經掛掉了電話。我被鬧得一頭霧水,以為對方是惡作劇或神經有問題,但為慎重起見,我還是做了值班記錄,並向使館領導作了口頭報告。過後什麼事也沒發生,於是就淡忘了這件事。

(圖片來自網絡)
兩天後,事情就來了!使館接到國內通知,有一批30多人的某省偷渡客,準備經委內瑞拉偷渡某國。在委內瑞拉逗留期間,由於蛇頭分髒不均,發生內訌,其中一個華人蛇頭勾結當地同夥,將這批30多人的偷渡客集體綁架,並向國內每位家人打電話,索要15到20萬美元的贖金,稱如果在指定的時間裏沒有收到家屬的贖金,他們就撕票,或殺人,或剁去人質手腳。綁匪還撂下狠話,絕對不許報警,否則立即撕票。
當事人家屬忙作一團,嚇得不知如何辦才好。有些家屬怕綁匪撕票,趕忙湊錢打入指定的賬户。只有一位年輕而又沉穩的女孩,讓家人不要給綁匪匯錢,稱給不給錢綁匪都會摧殘他們。她讓父母趕緊聯絡其他人質家屬,越級向北京的有關部門報警。此案驚動了中央和國務院領導,迅速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視,責令我館一定要儘快找到並解救這些人質!
隨後,國內傳來了所有人質的護照複印件和照片,並將沿途出入境國家和機場路線也發給了我們。使館辦公室、領事部和武官處迅速啓動應急預案,一場搜索行動迅速展開。
首先,我們在機場移民局和海關查到了這批人質的入境登記,然後請委內瑞拉移民局、軍隊情報部門、秘密警察和國民警衞隊等執法部門予以協查。他們隨後在委全境進行了拉網式搜查,很快便確定了人質大致的隱身地點。
也許是30多名中國人的目標太大,也許是這麼高規格的搜查行動震懾了綁匪,也許是委執法部門的內鬼走漏了風聲,綁匪慌忙逃逸,並在逃跑前主動釋放了30多名人質。這些人質被從湖邊的一個用於關押他們的民房裏釋放出來,並分乘7、8輛僱來的出租車,行駛了200多公里,抵達了首都的中華會館所在地。至此,人質全部被解救。

(作者供圖)
由於此案是一起跨國偷渡、綁架和傷害案,涉及人員廣,手段極其殘忍,案情極其嚴重,是一個國際性的犯罪組織所為,因此為了保護這些人質,使其免受再次威脅和傷害,委內瑞拉方面決定對這批中國人實行絕密的隔離保護。他們被隔離和羈押在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戒備最為森嚴的第烏納軍營內,由正規軍負責看押(因為此案涉及到負責治安的國民警衞隊部分軍官,所以交給陸軍看押)。
作為中國大使館的副武官,我是中方唯一的聯絡和協調人。除了我,任何華人不得進入羈押地點並與被羈押人員接觸。羈押人員的手機被全部沒收,不得與外界有任何聯繫。

在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的蒂烏納軍營,新版國旗被懸掛在空中。(圖源: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網)
第烏納軍營坐落在山腳下,三面環山,面積巨大,駐有一個師級規模的機關和部隊,國防部、陸軍司令部以及陸軍各兵種司令部全部坐落在此。隔離場所位於軍營深處的一座工兵營軍需倉庫內,是一處臨時搭建的住宿場所。
第一眼看到這些被隔離的同胞時,我的心被深深刺痛了,我很難把他們同冷冰冰的“偷渡客”三個字聯繫起來:他們年齡最小的才16歲,還屬於未成年,最大的一個也就38歲,其餘都是20歲左右的孩子,其中還有十幾個女孩。他們很多人在國內家境還不錯,但為了有一個更好的前途,父母們決心通過蛇頭將他們偷渡到某國。也就是這樣的“美好”願望,給他們孩子的心靈上留下了終生難以治癒的創傷:在被綁匪釋放之前他們遭到了慘無人道、令人髮指的摧殘!所有的男性都被砸斷了一隻小手指……

“鄉愁港灣”,每次路過這裏就會想起家鄉的洪澤湖。(作者供圖)
我今後幾個月的任務就是與他們朝夕相處,看着女孩們年輕、紅撲撲的臉,我想起了童年時鄉下的姐姐,我的內心不禁一陣酸楚,同時我也更加憎恨蛇頭以及綁匪。在萬里之遙的異國他鄉,我想一定要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弟弟妹妹,當成自己的親人來看待,讓他們受傷的心靈得到一絲温暖。
我需要做的工作很多。**首先,要解決他們的生活問題。**他們所住的地方,原來就是一間空倉庫,沒有任何生活設施。我要協調軍方,為他們安置牀鋪,購置衣物、被褥,解決洗浴、衞生、飲食等生活問題。他們被解救時,除了身上所穿的衣物外,別無它物。我同領事部的同志一道去超市為他們買食品、衣服、拖鞋、洗漱用品等等。倉庫裏沒有隔斷房間,我就買了一些窗簾布,將女生生活區隔開,保護了女生生活區的私密性。同時,為了預防大兵們對女生可能的騷擾,我將男生區安排在女生區的周圍,24小時不離人。
白天天熱,倉庫沒有空調,我四處蒐羅電風扇;晚上有蚊蟲叮咬,我給他們買帳篷和滅蚊器;沒有熱水淋浴,我就同軍方交涉,請他們安裝電熱器;吃不慣當地人的伙食,我就指導廚師做適合中國人口味的飯菜。
**其次,要給他們看病,解決心理問題,儘早恢復健康。**被綁架期間,他們遭到非人的折磨,生理和心理上遭受重大創傷,情緒恍惚、低落,不愛説話。男孩還好,心胸略為開闊,容易忘記傷痛。而女孩則不同,她們當中有些人整天愁眉不展,從未見她笑過一次,一些人甚至有輕生念頭。我們協調了軍隊醫院的外科、婦科、心理科等多科醫生為孩子們進行干預和恢復性治療。
其中那位年齡最大的師傅在被綁架期間,挺身保護其他孩子,被蛇頭和綁匪打得最慘,傷勢最重。在軍營隔離期間他一度出現昏厥現象,被送進軍事醫院,靠切開喉管進食,曾經被醫院判定為死刑,大家都認為他活不了了,但經我們全力做工作,院方竭盡全力,終於保住了他的性命。
再則,還要協助檢察部門和律師對他們進行調查、做筆錄、取證等工作。這也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首先是語言障礙,其次是受害人有心理障礙,不願溝通。我們只能不厭其煩,提醒辦案人在尊重受害人自尊的前提下,循序漸進地開展。
**最後,我還要積極地開展文體活動,**豐富他們的文化生活,使他們在羈押期間不再是坐井觀天,而是有意義地度過每一天。為此,我從使館給他們找了許多書籍、電影光盤、卡拉OK歌曲以及文體器材。每天下午,男孩子們集中在一起打籃球,跑步,鍛鍊身體,女孩子們則在一旁當觀眾,為男孩子們加油。這時,我會發現,有個別從不苟言笑的女孩這時也會露出甜美、會心的笑容。這些在家裏嬌生慣養,出門後才知道同甘共苦的孩子們其實很可愛,大家在一起很團結,就像一家人一樣,我見了以後心裏也非常寬慰。

使館人員和家屬同當地僑胞聯歡
(作者供圖)
在四個多月的朝夕相處中,我是他們最親的人。每次進出軍營,我都穿着軍裝,他們一見到我,都會像見到親人一樣圍攏過來。有什麼事都主動跟我講,在異國他鄉,能見到親人解放軍,我想對他們來説也是一種巨大的安慰吧。此時,我也感到了作為一名中國軍人的無比自豪和崇高責任。當然,他們也毫不掩飾地對我表達了對遣返回國後的擔憂:回國後會不會讓他們坐牢?
我安慰他們説:“你們都是孩子,是受害者,怎麼會讓你們坐牢呢?”幾個月後,整個案件都已調查得水落石出,所有的遣返手續都辦好了,我送他們登上軍車,前往機場。就在軍車剛剛啓動時,嚴密的落簾被拉開了,幾個稚氣的孩子對我猛揮手,笑着喊道:“叔叔,再見!”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 END —
圖文 | 魏海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