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為“中國語文”哭泣(實例)_風聞
杨曾宪-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是我的爱好、职业、事业和使命。2021-09-15 21:49
我為什麼為“中國語文”哭泣(實例)
——兼談拙文《魯迅不應離我們遠去》的創作背景
楊曾憲

內容簡介
本文是《我為什麼為“中國語文”哭泣》(下)的補充篇。文中介紹了拙文《魯迅不應離我們遠去》的創作背景,同時,結合語文專家圍繞這篇文章的出題,揭示了語文教學中分析“科學”化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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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論需要舉證。要證明語文專家“科學”解剖後所出的題目,常常有違作者原意,變成束縛學生思想的桎梏,我便必須拿出實例來。當然,這是難的。因為每個作者都有自己的思想,如果我用他人文章為例,難免被質疑:子非魚,焉知魚之樂與非樂?我確實不敢保證自己能準確理解作者的思想。幸好,拙文《魯迅不應離我們遠去》似乎已是當代語文名篇,下面就以它為例吧。

為便於讀者理解,我先簡要介紹一下寫作背景。
文章開頭有一段話:“我是31年前讀的魯迅,1年前讀的周作人,中間隔了30年。但魯迅仍然離我很近,周作人仍然離我很遠”。很多人對這段話倍加讚賞,其實,它完全基於實情。文章是1996年寫的,如果再晚4年,“31年”變成“35年”,就索然無味了。1996年,日本悍然否定侵華罪行,激起國人極大的義憤。恰在此時,我在一次座談會上遇到一位德國高級外交官,我很冒昧地詢問他對日本這種行為的態度。這位先生回答説:對於日本的表現,我不表態;但假如你想問我對德國二戰罪行態度的話,儘管我是戰後出生的,我依然可代表德國在此表示懺悔!他的回答不僅讓我意外,更讓我震撼!又恰巧,第二天我參加了一個紀念魯迅逝世60週年的研討會,並在會上做了個即席發言,回家後,意猶未盡,便寫成這篇雜文。如果不是這三件事碰巧連在一起,我一篇紀念魯迅的文章怎麼會與德國聯繫起來,又怎麼會處處用周作人做對照呢?
本來,作為一篇“報屁股”文章,拙文很快就會被湮沒在報刊文章的汪洋大海中了,生命不會超過一週。意外的是,小文被人民出版社老社長曾彥修老先生髮現了;老先生非常讚賞,專門撰文稱它非“淺知淺識”者可為,並推薦給《新華文摘》;《新華文摘》編輯當場拍板轉載,就這樣,拙文的生命得以延續了下來。
但拙文被語文專家發現並傳播開來的情況,我是多年後女兒備考時知道的。當時,女兒拿回一張高考模擬試卷,告訴我上面有這篇文章,隨後,她又很自負地説:爸爸,這上面的題目你肯定做不對!還真叫女兒説對了:圍繞拙文出的若干道題,我還真不會做;不會做的原因,就是因為不知道出題老師的標準答案是什麼。由於圍繞拙文出題的語文專家很多,下面,我便隨機抄錄某題庫中的題目吧。
原題:作者在第①段説:“有人説,魯迅正離我們遠去,周作人正在向我們走來。”
(1)“魯迅正在離我們遠去”的真正含意是什麼?(不超過12字)
(2)“周作人正在向我們走來”的真正含意是什麼?(不超過12字)
標準答案:
(1)文化的批判功能正在消失。
(2)文化僅供消遣與把玩。
楊評:唉,哪裏來得這些內容啊,它們原本就是“寫實”的,因為當年就是有人説“今天的時代不需要魯迅了”,就是有人開始吹捧周作人了。類似情況還有很多,像拙文開頭“讀魯迅”、“讀周作人”,有的試卷便硬讓學生回答這兩個“讀”字有什麼不同!
原題:作者認為“魯迅不應離我們遠去”的理由是什麼?請分條陳述。
答案:
①魯迅不僅是新文化運動的驍將,而且是新的民族精神民族靈魂的重鑄者。
②中國知識分子都應該受魯迅拷問,因為他對民族的某些劣根性作了深刻批判。
③我國的國民性改造任務還沒有完成,毒害民族靈魂的阿Q精神還在蔓延滋生。
④應在物質文明建設的同時,培育剛健峻拔的民族品格和自信自謙的民族精神。
楊評:不需要這麼多具體的理由,我就是認為今天仍需要學習和繼承魯迅精神。魯迅精神的內容很多,包括但不限於改造國民性,還有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呢!因此,該題不必膠柱鼓瑟地設定答案,學生多答或少答一、二條,我認為都是可以的。但是,“我認為”是不管用的,學生一旦沒有背全或背錯,少得了幾分,那可是致命的!
原題:下列對這篇文章的理解,正確的兩項是:
A.作者認為,知識分子應當是民族精神的體現者和創造者,並且擔負着改造國民精神的重任。
B.作者認為,今天仍然存在着阿Q主義,這主要表現在器物文明建設上處處散發出來的暴發户氣息。
C.作者認為,中國知識分子都應經受魯迅的拷問,即用魯迅的思想與妨害民族進取的劣根性鬥爭。
D.作者認為,應當客觀地評價周作人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引導青年人追求健康高尚的審美情趣。
E.作者認為,對今日的中國青年,當然更需要的還是魯迅,但也不能因此而排拒周作人。
標準答案:A、C。
楊評:我真服了出題專家,為什麼説E就不可以呢?更何況,即便是A、C答案,對拙文的理解也並不準確啊!
更嚴重的問題是,當這篇文章出現在試卷上時,學生來不及細讀和領會,就要答題;而偏偏這是一道佔分很多的閲讀題,你説,當學生絞盡腦汁地猜作者是什麼意思、出題老師又是什麼意思的時候,能不恨這個叫“楊曾憲”的人嗎?別説學生了,連我看到這些讓人頭暈的題目,也恨死“我”了!當然,換上別人的文章結果大概也是如此,學生痛恨的正是這類閲讀解剖題。當同學們普遍因此而疏遠閲讀、不愛讀書,其消極後果可是怎樣估計也不為過的。其消極後果之一,就是讓學生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
拙文不長,涉及的思想內容頗多、頗密集,這客觀上是由於雜文允許思想發散,主觀上則是因為我有感於當時混亂的社會思潮,希望能通過倡導魯迅精神統一知識界的認識。這當然是異想天開了,許多思潮不是今天仍然存在嘛!但是,蚌病生珠,正因當時心中憋着一股氣,所以,文章才有思想衝擊力;放到今天,我是絕對寫不出來的。也正因如此,人們從各個角度把握拙文的思想,都不能説錯,但它畢竟還是有核心思想內涵的。但令人遺憾的是,這一核心內涵卻並未被那些煞費苦心解剖拙文的專家所領悟和把握——不過,這是情有可原的,因為雜文的思想大多隱含在作品形象之中,不像議論文那樣直白地表達出來。
拙文的主題無疑是繼承魯迅精神。而魯迅精神本身是豐富的、立體的,拙文中我所表達的意思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上。一是在文化層面上,我主張知識精英應創造新文化,用新文化去培育剛健峻拔的民族品格,而不是媚俗從眾去玩文化;但同時,我不反對大眾擁抱大眾文化,認為應允許今天的人們欣賞周作人。二是在思想層面上,我主張繼續批判阿Q精神、批判表現為自負、或自卑的國民性,既反對動輒對外示強的狹隘的“愛國主義”,又反對習慣於跪拜洋人的“賣國主義”。文中描寫周作人,下筆最狠的地方不是他玩文化,而是他自願出賣靈魂當漢奸!我就是想借此鞭笞那羣忙着為周翻案的知識精英們。總之,我認為魯迅不應離我們遠去,就是主張當代的中國知識分子,應全面繼承魯迅精神,自省不已自強不息,創造出無愧於時代的新文化。我相信,假如放手讓高中生們自己反覆閲讀並討論拙文的話,他們在思想上肯定是會有所觸動、有所收穫的。
由於拙文是因若干偶然因素觸發靈感創作的,它是我此生中的“唯一”,所以,衷心希望語文老師能善待它,能讓更多的中學生讀懂它;這並不是因為我認為拙文有多好,而是希望同學們能由此走進魯迅、自覺繼承魯迅精神,使魯迅永遠不會離我們遠去!
2021.9.15
作者聲明:拙文觀點皆為原創、文字亦烙有個人印記,因此,歡迎轉載、轉發和引用,但請註明出處,不能不聲不響地塞進自己的文章中。因曾發生過此類情況,故在此提醒一下。
附《魯迅不應離我們遠去》原文
因為網上的拙文絕大多數都是被專家自作主張的刪減本,留有許多遺憾,所以,我便將原文附在這裏。
魯迅不應離我們遠去
楊曾憲
有人説,魯迅正在離我們遠去,周作人正在向我們走來。這或許是事實。但我卻並不以為然。我是31年前讀的魯迅,1年前讀的周作人,中間隔了30年。但魯迅仍然離我很近,周作人仍然離我很遠。一個人,在他的青年時代,首先讀的是魯迅還是周作人,我想,可能對他的一生都會產生不同的影響;一個時代,是提倡魯迅還是周作人,我想,對於今後整整一代人也會產生很不同的影響。對今日中國青年、今日中國知識分子來説,更需要的還是魯迅,而不是周作人。
當然,魯迅與周作人是親兄弟,魯迅也並不知道周作人的“後事”。但即使從周作人的“前事”而言,他與魯迅的地位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這不僅是從文學史角度的評價,而且是就他們對於中國文化對中華民族的意義而言的。魯迅,不僅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員驍將,而且是新的民族精神民族靈魂的重鑄者;魯迅所批判的不僅是那一種制度那一個階級那一派文化現象,而是在幾千年封建文化“醬缸”浸泡中、在近百年半殖民地政治“囚籠”扭曲中所黴變所畸形的民族靈魂。魯迅積其一生之力鑄造國人的靈魂,他自己也成為我們民族的不朽靈魂。周作人也曾是新文化的發起人,也曾是傳統倫理文化的批判者,但很快,新文化只淪為他的工具;他仍然以傳統士大夫心態用沖淡的白話語言去嫺熟地把玩起中國的器物文化來。悠悠五千年,中國的器物文化博大精深,世所罕匹;吃喝玩樂衣食居行,隨手拈來就是文化,就是文明。用林語堂的話説就是,西方文明除去抽水馬桶先進外,其它別無所長。這自然使周作人大有用武之地——今日提倡“玩文學”的青年哪能玩過周作人呢?玩物喪志,周作人最終幾乎是自願地出賣自己的靈魂,成為民族的罪人並非是偶然。如此一個周作人如何能和魯迅相比呢?
但正因如此,今天的周作人可以擺在地攤上大暢其銷,因為它好讀——茶餘飯後,躺在沙發上,借周作人之筆觸,摩挲一些小擺設,品味一些小感觸,體驗一下昨日的民族風情,未必不是一件樂事。何況今日玩風甚盛,有閒者甚眾呢?而魯迅卻是不能躺着讀的。重讀魯迅,我仍然時時如針芒在背,為自己的靈魂所承受着的拷問。中國知識分子都應經受魯迅的拷問——因為魯迅本人已經千百遍地拷問過自己。傳統文化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層積澱形成的某些劣根性,是難以自省自察自知的,但它卻是妨害我們民族進取現代文明的痼疾。一個民族具有庸人氣息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國人自卑自負又自慰的阿 Q 精神。德國在普魯士時代曾經是庸人氣息瀰漫的民族,連歌德都不例外。但經過包括馬克思再內的一代代思想家哲學家的批判,經過貝多芬這樣偉大藝術家的陶鑄,百年過後的德意志民族已是世界上最有自信和自尊、最有生命活力和創造精神的民族之一。
魯迅作為偉大思想家文學家的當代意義正在於此,因為雖然60年過去了,由於種種政治歷史主題的變奏,我們的國民性改造任務還遠沒有完成,毒化民族靈魂的阿 Q 精神卻仍在蔓延滋生。雖然舞台上的阿Q已經被喜劇家們變成形象萎瑣小丑,在青年觀眾的嘲笑聲中退場了;生活中的阿Q 卻西裝革履地作為弄潮英雄閃亮登場了,在人們歆羨的目光中正臂挽着高學歷“小秘”招搖過市。雖然今日中國的成就令世人刮目相看,據説已經到了可以説“不”的時代,但從器物文明建設上處處散發出來的暴發户氣息中,從種種時髦的學術論爭和學術命題所暴露出的盲目的民族自卑與自傲文化心理中,我們仍然可以清晰地嗅出阿Q主義的味道——今日之新國粹主義不正在國學熱國故熱中瘋長嗎?物質貧乏時的阿 Q尚是可憐的,物質豐富時期的阿 Q 卻變得有些可憎。如果我們不能在物質文明建設的同時,培育出剛建竣拔的民族品格和自信自謙的民族精神,最終,精神的貧乏將使中華民族難以真正崛起。
當然,我並不排拒周作人。今日中國畢竟處於歌舞昇平的時期。在這樣一個“美酒加咖啡”不再具有忘國意味的時代裏,玩物並不可怕,尊古也可尊敬,有些人欣賞周作人也很正常。但不能以此而排拒甚至貶低魯迅。尤其作為民族精神體現和創造者的知識分子不能媚俗從眾喪失操守地靠作翻案文章靠出賣民族的良知譁眾取崇謀利發財。在魯迅的偉岸形象面前,周作人永遠是一抔黃土。
魯迅,不應也不會離我們遠去!
(《新華文摘》1997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