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兒女》他爹劉鈞專訪:越演越不會演了_風聞
大眼联盟-2021-09-15 19:51
從“這個爸爸怎麼那麼討厭”到“我居然被喬祖望感動了”,這是不少觀眾追劇《喬家的兒女》時對喬祖望這個父親的複雜感覺。
演員劉鈞自述,一開始看原著小説和劇本時,他和觀眾們一樣,覺得:天!喬祖望這個爹實在太離譜了!可要是別人説喬祖望“壞,太壞了”,劉鈞聽着又彆扭。
他覺得不該用“好、壞”兩個簡單標籤來概括人物。“演員的工作,首先就是研究人,琢磨人,然後才能去塑造人物。”所以從塑造人物上來講,劉鈞認為,如果演員用“好壞”兩個字去簡單呈現一個人,那人物就不真實了。

《喬家的兒女》劇照,劉鈞 飾 喬祖望
“真實的人,他一定有太多的面。”劉鈞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中,提起小時候一個讓他記憶非常深刻的場景。
小時候在農村,曾祖父由家人一起照顧。奶奶做好飯以後,就讓劉鈞跟着叔叔去給曾祖父送飯。那時劉鈞三四歲,沒跟曾祖父怎麼相處過,家裏孩子又多,“我估計他都記不清楚我到底是誰”。但有一天,曾祖父精神狀態很好,突然張嘴説話了,問劉鈞:你叫什麼?“我回答了他,然後他就顫抖着伸手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條手絹,摸索出一個硬幣給我了。”
曾祖父沒過多久便離世了,年紀尚幼的劉鈞還不懂得哀悼死亡,可幾十年過去了,那個被他稱作“曾祖父”的男人,摸索出一個硬幣交給他的那個瞬間場景,他一直沒有忘記。似乎在兒時,劉鈞便隱隱感覺到,人的一生,由很多瞬間組成,那些被自己、他人記住的瞬間,就拼湊成為一個人的“定論”。
劉鈞至今跟張開宙導演合作三次,《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裏的盛紘,《清平樂》裏的范仲淹,《喬家的兒女》裏的喬祖望。
演范仲淹的時候,劉鈞一度非常苦惱,“我怎麼能演范仲淹呢?”從哪裏下手,怎麼演,完全沒想法。妻子寬慰他:誰也不知道范仲淹長什麼樣,反正演出來讓大家相信就行。“我説,那我怎麼能讓大家相信我呢?她説反正有一點你們是一樣的,范仲淹肯定是愛國的,你也是愛國的。她當時真是,把我説樂了,可是後來我再一想,我覺得這句話啓發了我。”

《清平樂》裏劉鈞飾演范仲淹
劉鈞查歷史資料,讀范仲淹的文章,好多次夜深人靜,他半夜出去散步,心裏一句句默背《岳陽樓記》,試着去想象范仲淹的人生。“他為什麼而當官?他為什麼做那些事情?我能否理解他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句話為什麼打動了我?他觸動了我心裏哪個地方?我想找到我與這個歷史書裏的人物,某種聯繫,哪怕只是一個很小的點,我便能離他的精神世界更近一些。”
這件事兒聽來還挺浪漫的,翻閲故紙堆,想要去找到與千百年前某個歷史人物之間的精神鏈接。確實,從人類共同體的角度來説,站在歷史長河這一頭的“我們”,回頭望去,溯源而上,那一頭,皆是“他們”。所以只要仔細去看,去聽,去思考,我們依然有機會觸及“他們”。就通過這樣的方式,劉鈞詮釋了屬於他的“范仲淹”。
現在拍戲,劉鈞特別期待遇到“否定”他表演的導演,“把我所有的自以為是全給否定了,‘你的方法不行’,‘不夠驚喜’,‘還可以更好’,‘你是在應付’”。在這樣的壓力和動力下,劉鈞逼着自己於表演中“再試試,再換種新的,再往前一步”。
但這樣的投入度,帶來的“後勁兒”也大。“要是應付着糊里糊塗演完了事兒,趕緊拍完我走吧,那就輕鬆,但整個人丟進去創作很久,結束的時候就很難剝離,很痛苦,就不捨得。因為你知道這段時光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劉鈞説道。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裏劉鈞飾演盛紘
“《知否》我殺青那天,在咱們盛家宅子那坐着,我還穿着戲服,人家化妝老師要給我把衣服換下來,卸妝的時候, 我説麻煩你們等一會,讓我自己待會。我就不捨得脱這件衣服,我一個人在景棚找了個角落,哭了一頓。”7個月,跟“一大家子人”一同生活7個月,雖然演的是別人的故事,時間久了也就成了自己的故事。“7個月,突然一大家子要散了,很難過。”
這次“喬祖望”下線,公司團隊跟劉鈞説,能不能寫一個喬祖望的告別文。劉鈞想了半天,寫不出來,“我跟喬祖望之前已經告過別了”。

劉鈞的戲份殺青,和張開宙導演合影
劉鈞在《喬家的兒女》拍的最後一場戲,是老宅小廚房着火那段,拍完殺青,全劇組為劉鈞慶祝了一下,鮮花歡呼合影熱鬧一陣,“熱鬧完之後,人家繼續工作,我沒事兒幹了。我就從那一刻開始,我不屬於這個團隊了。那一刻,我跟《知否》殺青是一樣的心情,我就頂着戲裏那一臉的黑灰,穿個破衣服,在老宅的附近在轉悠,找個沒人的地方一坐,我又哭了一頓。就這樣和他告別了。”
公司又勸他,給大家點評一下“喬祖望”這個人物,劉鈞也拒絕了,在他看來,戲演完了就該謝幕離開,“我對人物所有的理解,都賦予在我塑造的人物裏面了。”
【對話】
“好壞”兩個字,太難概括一個人
**澎湃新聞:**很多觀眾討厭喬祖望,認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你怎麼看待這種觀點?
**劉鈞:**説喬祖望很壞,是個壞人,我蠻排斥這種説法的。
我們演員的工作,首先就是研究人,琢磨人,然後才能去塑造人物。所以我覺得,在塑造人物上來講,我們不要用“好壞”這兩個字去簡單呈現一個人,那樣人物就不真實了。
真實的人物,他一定有太多的面。在我的認知裏,人很難用“好壞”二字簡單劃分,用非黑即白的態度來評價一個人,可能會太武斷了。

《喬家的兒女》劇照
我記得我小時候看電影,我也經常問大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好人贏了我就高興,壞人贏了我就生氣。那個時候的角色,是很臉譜化的,我們的英雄濃眉大眼,壞人都賊眉鼠眼,就是那樣的。可後來我長大了,發現“好壞”兩個字,可太難概括一個人了。
你説喬祖望這種人是壞人,可我們身邊有沒有?有。那我們怎麼辦?要不把他們都抓起來?還是要批判他們?
他就是正常的人,人性太複雜了,他這個人身上有毛病,但這個戲其實每個人都不是完美的。戚成鋼你説他壞不壞?他是一個非常糟糕、不負責任的丈夫,但這個人全沒有可取之處嗎?他有可能在父母面前,是一個特別好的孩子。喬祖望也是如此。
**澎湃新聞:**影視劇表現一個人,應該是需要儘量複雜豐富的,才能成就一個成功的角色。但其實現在不管是個別自媒體,還是部分觀眾,比較容易先入為主地去看一個人物,對ta產生“非黑即白”的定義。
**劉鈞:**我有看一些觀眾反饋,看了之後覺得,現在一些孩子看待人物簡單化了。我舉個例子,比如喬祖望過年給孩子壓歲錢,我看到有評論説:天,他這種人,怎麼可能給孩子壓歲錢!編劇瞎寫!人物崩了!
其實你説人物矛盾了嗎?一點都不矛盾,人本身就是這樣複雜,某一刻也許你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太好,或者一些人事物影響到你了,你説出跟平常不一樣的話,做出跟平常不一樣的舉動,這都是很正常的。
一位父親對孩子特別慈愛,難道他就沒有對孩子生氣的時候嗎?一個人特別勇敢,難道他有沒有怯懦的時候呢?都有的,因為我們不是機器。

喬家全家福
**澎湃新聞:**上次羣訪的時候,你説不怕因為角色而被觀眾罵,比較好奇,在職業生涯之中,你有怕的事情嗎?
**劉鈞:**我跟你講,演員最怕的是自己的角色沒演好。做任何工作的人不都這樣嗎?很怕工作沒被認可,或者是搞砸了。
大家罵我如果是因為喬祖望這個人物,大家討厭這個人,覺得他太可惡了,這個我是不怕的。因為看文本的時候,我的第一感受也是特痛恨這個人,我的感受跟觀眾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我最早看劇本時,我説:天,這個爹也太離譜了!
我沒演過這樣的角色,所以我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真是不知道呈現出來會是什麼樣。我必須根據文本上的東西,用我的理解和想象賦予人物,然後跟導演、跟對手演員碰撞磨合,最終才呈現出這樣一個人物形象。
對我來説,我完全不知道觀眾喜不喜歡,接不接受,我也是特別忐忑。不光這個角色,別的角色也是如此,跟話劇演完一樣,在大幕拉開之前,我是緊張的,我不知道在台上迎接我的是噓聲、罵聲,還是掌聲,我不知道。

《喬家的兒女》劇照
遇到契合的團隊和導演,真的太幸運
**澎湃新聞:**那面對這種人物評價極端化的趨勢,假如説反饋給你的聲音沒那麼客觀,作為演員要怎麼判斷自己表演是不是完成得足夠好?
**劉鈞:**這也是個課題,現在想要看到特別客觀的評價比較難。以前雜誌報刊上,會有那種特別專業的影評劇評,從文本上,表演上,導演的手法上等等方面去做分析。現在我不知道哪裏去找那種特別客觀、專業、犀利的評論文章了。
但我時刻警惕一種情況,比方説我這個戲演得很一般,可我卻陷入自我欣賞,然後我問朋友,你覺得我這戲演怎麼樣?人家説挺好的,很棒。我又問張三李四,他們都這麼説,我就信了。但人家跟你關係好,人家能説什麼?又或者好像大家一直覺得你就是好演員,你就是厲害。時間久了,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到底演得咋樣了。

《喬家的兒女》劇照
如何時刻保持清醒,很重要,這個行業是沒有止境的,作為演員想讓自己進步,要提高自己的審美。審美一直在進步的話,你的審美也能對你的創作起到檢驗作用。再一個,我覺得要跟比你厲害的人合作,厲害的團隊,厲害的導演。
你知道嗎,我現在拍戲,特別期待遇到這樣的導演:一去之後,我所有的表演導演都説不對,讓我一下就傻掉了。這種導演不多,我特期待遇到這樣的導演,把我所有的自以為是全給否定了,“你的方法不行”,“不夠驚喜”,“可以更好”,“你是在應付”。
我特別怕什麼,一拍戲,你就拍一遍之後,周圍就是“特別棒”“特別好”,其實你自己知道並不好,但大家説很好,然後拍得也很順利很快,這個就很沒意思。
**澎湃新聞:**我個人感覺,好像越有經驗的演員,越容易遇到一個問題,用三分力就可以完成這場戲了,就足以應付這個角色了,好像用以前使用過的某種技巧、某種人物的形象,就可以完成了。
**劉鈞:**對,如果我想着,我的小聰明完全可以應付這個角色,那就是在偷懶的。所以就需要外部力量逼一逼咱們,得跳出來,徹底打回原形,成一個小學生了,我就得老老實實一筆一畫地全部重頭開始學。
有時候你自己逼自己還不行啊,不一定有這樣的客觀條件。大家拍攝都是很緊張的,你想再逼一逼自己,但可能團隊會覺得足夠了,不能耽誤後面的拍攝進度。遇到特別契合的導演和團隊,真的太幸運了,演完你自己不滿足,導演也不滿足,然後我們再想辦法怎麼能更好,一場一場,甚至一個鏡頭一句話一個眼神,每個細節我們都去琢磨。創作整個過程會很煎熬很痛苦,但經歷這麼一個階段後,你最後的結果出來,一定是開心的。

《喬家的兒女》劇照
**澎湃新聞:**那張開宙後導演算是你覺得特默契,特摳細節的合作對象嗎?
**劉鈞:**當然很默契,他也不是説全盤否定,但比如《知否》的時候,一場戲演完,他也不説什麼就看着我,或者皺了一下眉頭,或者他説“我覺得挺好,但是能不能更好一點啊”。我就知道導演出題了,導演不滿足。
那時第一次合作,還沒現在默契的時候,我會問他應該怎麼樣,他就笑,説: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如果你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剛才這樣也行。這種話聽着多難受啊!(笑)我趕緊找個沒人的角落一坐,就開始琢磨,這種方法不行,我再換一條路。
**澎湃新聞:**能舉個例子嗎?
**劉鈞:**比方説我們表達人物的悲傷,常規就是哭嘛,但導演不滿意。那我是不是可以嘗試,讓鏡頭別對着我的臉,我給一個後背,後背在那抽動,讓你感覺到我在哭。或者明明是笑着演的,但觀眾看了,讓觀眾知道這個人物內心很難過。
劇本里是一行字,“他難過了”,但表現“難過”這兩個字有很多方式。這些方式裏,你扔掉一些此刻不適合人物和環境的,找個“更好”的。注意,只能是“更好”,沒有“最好”。表演沒有量化的標準,你説誰“演戲絕對是最好的,不可能再有比這更好的”,這話是扯淡。

《知否》劇照
**澎湃新聞:**現在回望,如何看待《喬家的兒女》這個戲?
**劉鈞:**我們這個戲它有個主題:每個人都選擇不了原生家庭。從出生這方面來講,我們每個人都是不平等的,為什麼有人出生在大城市裏,有的人就出生在貧困山區裏頭呢?我們改變不了自己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但生活還是要向着陽光去找尋希望。哪怕你攤上蘇大強那樣的爹,你照樣可以成為蘇明玉,哪怕你爹是喬祖望,你照樣可以去追求你嚮往的幸福。
**澎湃新聞:**是在什麼契機下喜歡上影視的?
**劉鈞:**我媽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文藝青年,她愛看小説,愛看電影,我小時候跟着大人一起看了很多,一部電影能看很多遍。小時候沒錢看電影,電影院牆頭我都翻過。有時候電影院一場電影快演完了,門口就沒有人把門了,這時候哪怕進去看個結尾的10分鐘,我都很滿足。小的時候就覺得,電影是個好神奇的世界。

2001年《康熙王朝》中劉鈞飾演順治
**澎湃新聞:**那在真正接觸這個行業,成為演員之後呢?
**劉鈞:**真正接觸這個行業之後,發現做個好演員真是很難。把一個戲、一個人物演好,本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況且每次創作還都是新的,新的團隊,新的環境,新的人物和故事,你根本不能用之前的經驗“複製粘貼”來完成新的創作。
這些年我覺得,越演越難,越演越不會演了,因為你知道的越多,越覺得表演的可能性越多,而且越演越不容易知足,對自己要求越高。現在看我年輕時候的東西好幼稚,那10年以後,回頭我再看今天演的“喬祖望”,我一定也覺得太多遺憾了,我對這個人物的理解有可能就不一樣了。
我覺得演員很像小孩子,永遠是不滿足的,永遠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可以去做的嘗試。演員一定要有童心,時時刻刻都像孩子一樣:對任何事物都有着迷,感興趣,有旺盛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千萬不要固守在一個所謂“成年人的世界”裏頭的規則,按部就班的一點一點長成“大人”,那就越演越沒有生命力了,越來越油膩了。
澎湃有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