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叔實地走訪9·11事件航班墜毀地,問題仍在——“他們為什麼恨我們?”_風聞
已注销用户-2021-09-15 14:28
當地時間9月10日,庫叔來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尚克斯維爾,實地走訪了20年前“9·11”事件中93號航班的墜毀地。
“聲音塔”寂靜無聲,“鐫名牆”沉默屹立。夕陽漸下,暮雲四合,晚風含着秋意拂過這片原本籍籍無名的山野,覓不到20年前那一天的一絲大火焦痕。
文丨徐劍梅 瞭望智庫駐華盛頓研究員
編輯 | 蒲海燕 瞭望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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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號航班國家紀念園入口處的地標性建築“聲音塔”高93英尺(約23.8米),正合93號航班之數,內有40個風鈴,它們的鳴響象徵着機上40名機組人員和乘客(不包括劫機的4名恐怖分子)在靜謐中仍然持續的聲音。(徐劍梅攝)
“景貌和當初一樣,我們沒作任何改變。”93號航班國家紀念園,工作人員保羅·多納蒂(Paul Donati)告訴庫叔,只有一些被墜毀飛機燒焦的樹木因安全原因被移除,其餘皆如原貌。
20年前,美國本土遭遇的一場最大規模恐怖襲擊為號稱“美國世紀”的20世紀畫上休止符,開啓了21世紀的大門。
20年來, 阿富汗和伊拉克兩場曠日持久的海外戰爭、頻繁引發爭議和地區動盪的全球反恐行動,讓美國,以及美國以外許多地區民眾,都付出意想不到之沉重代價。
20年後的今天,美國變得更安全了嗎?
美國是否更強大了呢?
未來美國還會發動海外戰爭嗎?
20年前,時任美國總統小布什提出的“世紀之問”得到解答了嗎?
“9·11”事件給美國帶來了什麼變化?
人們紀念“9·11”時,又是在紀念什麼?

“9·11”20週年前夕,與華盛頓一河之隔的阿靈頓國家公墓。(徐劍梅攝)
1
無人生還
2001年9月11日,恐怖分子劫持民航班機,衝向美國經濟、軍事和政治的地標建築。從紐約飛往舊金山的美聯航93號航班是其中第四架也是最後一架,推遲起飛25分鐘。
遭劫持後,乘客和機組人員在與地面通話時得知前三架飛機撞入紐約世貿中心和五角大樓,決定反抗。搏鬥中,飛機攜帶逾2.2萬公斤燃油、以906公里時速衝向地面,墜毀在賓夕法尼亞州尚克斯維爾附近的鄉村。

93號航班國家紀念園入口處。(徐劍梅攝)
93號航班上有40名平民,無一人生還。墜毀時,該航班至華盛頓的飛行時間僅餘18分鐘。劫機者目標據信是美國國會大廈或白宮。
共有2977名無辜者在“9·11”事件中遇難,留下他們的親人、事業、未竟的人生夢想。
在紀念館裏,拿起耳機,可以聽到數名乘客與地面親人最後通話的錄音。給父親的、給丈夫的、給孩子的;平靜的、顫抖的、泣不成聲的……所有的告別裏,都反覆在説“我愛你”“我愛你們”。

紀念館外,藝術家用彩色粉筆繪製的航班遇難者大幅頭像,這個粉筆畫項目叫做“93號航班的臉龐”(徐劍梅攝)
紀念館外,一羣藝術家或跪或坐,比對着照片,用彩色粉筆繪製航班遇難者的大幅頭像。畫中盡是笑顏,洋溢着20年前消逝的生命活力。沿着紀念廣場半人多高、朝着墜機地點傾斜的黑色花崗岩長牆,參觀者三五成羣走過,牆下有繽紛的花束。

黃衣藝術家來自佐治亞州,“9·11”事件發生時11歲,還在上小學,清晰記得飛機撞上世貿雙子塔的巨響,感覺生活一下子都改變了,特別是旅行方式。(徐劍梅攝)
紀念館一塊黑色展板上,用很大字體記錄下當地牧師詹姆斯·西蒙斯(James Simons)事發後的感觸:“徒有深深的悲傷。你知道這是改變一切的時刻之一,但你不知道那改變是什麼。”
時隔20年,不少參觀墜機地的美國民眾對“9·11”事件最深刻的印象仍是“震撼”“悲傷”“太多生命的喪失”。

93號航班國家紀念園內“鐫名牆”前。(徐劍梅攝)
就美國如今面臨的外部恐怖主義威脅而言,多數受訪者認為美國“可能更安全”。但是,被問到美國是否更強大了,多數人卻搖頭不予認可。
20年前趕赴墜機地拍攝的攝影師戴維·拉貝爾(David LaBelle)就不認為美國更強大了,因為普通美國人沒有過得更好。從疫苗、種族到黨派政治,美國“現在是一個嚴重分裂的國家”。他説,如今美國人心存更多疑慮,不再那麼信任彼此和政府。美國人需要放下黨派之爭,學會合作。
來自佛羅里達州的護士奧特姆·喬伊·科爾頓(Autumn Joy Colton)認為,美國現在“有了一個壞名聲”,原因之一是“我們傲慢自大,認為世界其他國家應該像我們”。
越戰老兵拉里·施羅德(Larry Schroeder)説,美國當今最大問題是人們侷限於自己的“小世界”,不從羣體或整體角度思考問題。他期望,美國能繼續與包括中國在內的其他國家展開國際合作。

2021年9月11日,華盛頓越戰紀念碑前的鮮花。(徐劍梅攝)
在已經退休的佩蒂·米勒(Petty Muller)看來,美國仍有可能發動海外戰爭,因為美國“喜歡控制一切”。
施羅德則説,因阿富汗撤軍而質疑美國的實力,“會是一個很大的錯誤”。但無論發生什麼,“戰爭永遠不是解決之道”。
眺望93號航班40名遇難者的墓地,就在墜機地不遠處。20年後的紀念依然肅穆,但人們的情緒不復激烈,平靜中多了些許苦澀。20年間,以“9·11”事件為發端,美國的氣象、世界的進程和國際的格局發生不可逆轉的改變。
2
有些人一輩子記得
“9·11”是一起無可爭議的世界歷史大事件,當時已經成年的人,多數可能一輩子記得它發生時自己身在何方。
庫叔自己,得知事件發生時,正坐在顛簸的單位班車上,各種議論和情緒已經沸騰。
走進工作大平面,一遍遍重播的電視畫面上,民航班機在萬里無雲、清澈蔚藍的天空下飛行,無聲無息撞進紐約最高地標世貿中心雙子塔——華爾街、美式資本主義和美國經濟的象徵。這一瞬間如此令人震撼,奪走所有人的呼吸。
“9·11”20週年之際,美國國家檔案館管理員戴維·費列羅(David S. Ferriero)回憶説,這是“美國失去天真的那一天……(美國)意識到它和世界其他地方一樣脆弱。”
飛機撞上世貿雙子塔時,時任美國總統小布什正在佛羅里達一所小學和孩子們念兒童讀物《寵物山羊》,白宮辦公廳主任走到他身邊,附耳低語:**“美國正在遭受攻擊。”**小布什表情凝固,被敏鋭的攝影記者抓拍,成為定格於歷史的一幀經典畫面。

2001年9月11日,時任白宮辦公廳主任安德魯·卡爾德告知小布什第一架飛機撞上世貿大廈的消息。
隨即,小布什及其幕僚緊急進入空軍一號和地下掩體。幾天後,小布什在國會參眾兩院聯席會議上發表演講,宣佈美國的“反恐戰爭從‘基地’組織開始”,併發出著名的世紀之問:“美國人在問,他們為什麼恨我們?”
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艾米·澤加特(Zegart)對那一刻她在做什麼也記憶猶新。當時,她剛當上加大洛杉磯分校公共政策教授,正在撰寫一本關於美國安全機構如何適應冷戰終結的著作。世貿雙子塔倒塌時,美西時間早上七點多,她正一邊看電視,一邊給孩子喂早餐。“我把孩子們從電視前拽開,在丈夫的懷裏抽泣,然後鑽進車裏,開車去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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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已經忘記
澤加特如今在斯坦福大學任教,“9·11”事件20週年之際,她感嘆説:“我的學生沒有一個記得這一天。過去,“9·11”是人人都曾經歷的創傷。如今,我的學生們認為“9·11”是一段早已逝去的歷史、發生在很久以前的畫面,與伯羅奔尼撒戰爭和冷戰齊名。”
奧巴馬的前副國家安全顧問本·羅茲(Ben Rhodes)是“9·11”事件親歷者,當時24歲,在紐約念研究生。羅茲説:“我看到第二架飛機撞向世貿中心,接着看到第一座雙子塔的倒塌。我生命中到那時為止所做的一切突然變得都微不足道。我走了幾英里路回到公寓……接下來的幾天裏,我住的皇后區舉行了好幾場消防員的葬禮。”
2019年——特朗普執政的第三年,他在加大洛杉磯分校講授美國總統言論和外交政策課程。羅茲和澤加特有相似的感觸——他的學生們閲讀小布什在“9·11”事件後的演講,“就好像它來自另一個星球”。學生們列舉的美國當前最緊迫問題中,氣候變化高居榜首,其次是經濟不平等、學生債務、結構性種族主義等等。沒有一個學生提到恐怖主義。
美國疾控中心數據顯示,如今,超過7000萬美國人出生在“9·11”事件發生之後,另有數百萬美國人當時過於年幼,同樣**“無法理解隨之而來的破壞和蜕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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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早該結束的歷史
紐約“9·11”事件紀念館裏,一面巨大的彩色馬賽克牆上,鐫刻着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詩句:時間的記憶永不會有將你磨滅的一天。
但是20年彈指一揮間,時代已發生重大改變。新問題層出不窮,老問題不再突出。
早在“9·11”事件十週年時,英國《經濟學人》就指出,西方公眾對恐怖主義的關注程度大為下降,金融危機的爆發,使得“對於大多數美國人以及富裕國家民眾來説,經濟安全已經成為比物質安全更為緊迫的問題”。
皮尤民調顯示,近年來,隨着經濟、新冠肺炎疫情、種族主義等問題日益成為公眾關注的緊迫問題,將恐怖主義視為國家重大問題的美國人比例大幅下降。到2020年,僅四分之一美國人認為恐怖主義是個大問題,醫保和聯邦預算赤字則被列為首要問題。
美國不少專家認為,“9·11”事件將美國生於80年代初至90年代中期的千禧一代與生於90年代中期的“Z一代”區分開來。對前者來説,“9·11”同時也是強烈的情感記憶,而對後者,則更像是被灌輸的二手知識。【注:“Z一代”,是一個網絡流行語,也指新時代人羣。指1995—2009年間出生的一代人】
密歇根大學安娜堡分校社會研究所研究人員霍華德·舒曼(Howard Schuman)和艾米·康寧(Amy Corning)的研究報告指出,發生在10到30歲之間的重大事件最有可能定義一代人。超過30歲,人們可能認為早期生活中的事件更重要,而10歲以下的人太小,還無法完全理解事件的意義。無論事件客觀上意義多麼重大,“從學校或媒體間接得知的事件……不可能產生同樣的情感影響”。
“9·11時代”是一段美國早就應該結束的歷史,羅茲如是説。他的看法,在美國輿論中頗具代表性。

2021年9月11日,美國華盛頓林肯紀念堂前。(徐劍梅攝)
8月底,美國結束長達20年的阿富汗戰爭。塔利班重掌政權和美國撤軍的混亂場面,對“9·11”事件20週年紀念活動的氛圍產生明顯影響。許多美國人士認為,反恐不再是美國頭號要務,美國的“9·11時代”隨“反恐戰爭”的結束走向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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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如此昂貴
幾天前晨起散步,走到毗鄰阿靈頓國家公墓的美國海軍陸戰隊紀念碑。前一晚,有人在碑前放置了在喀布爾機場被炸身亡女兵尼古拉斯·吉(Nicole Gee)的數張照片和幾束鮮花。花瓣已有些枯萎,上面凝着的露珠猶自新鮮。

“9·11”20週年來臨之前,美國海軍陸戰隊紀念碑前放置的吉的照片和幾束鮮花。(徐劍梅攝)
吉終年僅23歲,亡故一週前,五角大樓曾發佈她在喀布爾機場懷抱阿富汗嬰兒的照片。在機場爆炸案中喪生的13名美軍中,有4人出生於“9·11”事件發生之年,其他人則大多和吉一樣,“9·11”發生時,尚在牙牙學語的稚齡。
20年前,“9·11”事件發生不到一個月,美國便朝野高度一致地發動了阿富汗戰爭。當時報章上,亦曾出現開戰容易止戰難的警告,以及從大英帝國到蘇聯,阿富汗乃“帝國墳場”的殷鑑之憂。而白宮和五角大樓,信誓旦旦對進攻之後的下一步乃至下幾步均有方案。
當時幾乎沒有人預料到,美軍在守撤之間,徘徊20年。阿富汗戰爭跨越4名美國總統的任期,演變成為美國曆時最久的一場戰爭,漫長到其本身成為美國“9·11時代”倉惶的休止符。
20年間,包括吉,超過2400名美軍在阿富汗喪生,而失去性命的阿富汗人則數以萬計。據布朗大學研究人員估計,在美國入侵和佔領阿富汗期間,約有17萬人死亡。另根據布朗大學的戰爭成本項目,全球反恐戰爭最終花費了美國大約8萬億美元,一説在阿富汗至少花費了兩萬億美元。
以如此高昂的代價,美國仍然步了大英帝國與蘇聯的狼狽後塵。重演“西貢時刻”的美國,如同先前那些自恃優越的大國,沒能把阿富汗變成他們喜歡的樣子。重掌國家政權的塔利班,與戰前相比,控制了更多的地區,擁有了更先進的武器,還贏得“打敗一個超級大國”的名聲。
皮尤研究中心最新民調顯示,69%的美國成年人認為,美國在阿富汗的目標大多未能實現。
美國前政府高官大衞·羅斯科普夫(David Rothkopf)在大西洋月刊上撰文評論説:“無論以何種標準衡量,這場美國曆時最長的戰爭都是一場代價高昂的失敗……我們現在看到的是美國政治和軍事領導人20年來錯誤決策的頂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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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1時代”的美國
有專家分析説,美國陷入阿富汗泥潭,與發動伊拉克戰爭的“重大錯誤”密切相關。曾任美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事務特別代表的詹姆斯·多賓斯(James Dobbins) 認為,入侵伊拉克可能是美國1776年建國以來,外交政策中最糟糕的一個決****定。
美國以最終被證明莫須有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為由入侵伊拉克,逮捕和毆打無辜的伊拉克人,打開了“潘多拉之盒”。正是伊拉克戰爭的牽制,製造中東的動盪,催生新一代恐怖分子,給了塔利班喘息之機。
儘管從阿富汗狼狽撤軍,對美國國際形象造成沉重打擊,拜登因此支持率大跌。但是,儘快結束阿富汗戰爭,始終是這些年來,動輒劍拔弩張的民主共和兩黨難得的共識之一。
**早在十年前,民調已顯示美國公眾對戰爭感到厭倦。**小布什之後的三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大幅壓縮駐阿美軍並從伊拉克撤出戰鬥部隊,特朗普明確設定從阿富汗撤軍最後期限,而拜登只是推遲3個月而已。
羅茲説,到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小布什總統任期結束時,已經“不可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美國對“9·11”的反應弊大於利”。據他回憶,奧巴馬連任後,便致力於改變外交和國家安全政策的優先事項,白宮內部就如何結束“9·11時代”展開討論。
2013年,奧巴馬在美國國防大學發表演講説:“過去10年裏,美國在戰爭上花費了一萬億美元,導致赤字激增,限制了我們在國內進行國家建設的能力。”中東大變局中,奧巴馬不願承擔直接干預的成本,提出“從後領導”,已透露力不從心的徵兆。
前美國駐阿富汗大使厄爾·安東尼·韋恩(Earl Anthony Wayne)回顧説:“我們的部分錯誤在於,我們認為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硬實力做太多事情。”
羅茲還指出,“**9·11”不僅導致美國同時發動兩場海外戰爭,而且促成美國國內政治的一系列變化。**特朗普的上台就是利用了美國在“9·11”事件後對“他者”的恐懼,以及美國民眾對美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陷入困境的沮喪情緒。
斯賓塞·阿克曼(Spencer Ackerman)在其著作《9·11時代如何破壞美國的穩定,造就了特朗普》一書中説,對“9·11”的反應在美國國內產生了深刻的負面影響。
戰爭加劇了美國國內分裂、仇外和對少數族裔更廣泛的恐懼,官員將酷刑和引渡作為政策工具,就伊拉克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他們在阿富汗取得的進展撒謊,但卻無人被追究責任。
希臘史家修昔底德警告説,持續不斷的戰爭會腐蝕最健康的政治機構,這正是美國所發生的情況。
7
“9·11”加速了美國的衰落嗎?
20年反恐戰爭,在“9·11”20週年來臨前慘淡收場,令多賓斯用“失落”來形容這段時期。但是,他認為美國過去20年“失落”的根本原因還在於,國內發生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加劇了國民共識的瓦解”。
究其原因,多賓斯的答案又回到了日益擴大的收入差距……國際秩序90%的好處流向了最富的10%人羣。美國外交政策被視為戰後國際秩序主要支柱,但不相信美國外交政策所追求目標的美國人大幅增加。

“9·11”20週年之際,華盛頓及周邊許多地區的建築都掛出大幅美國國旗。(徐劍梅攝)
民調顯示,“9·11”事件發生後,美國民眾在很大程度上擱置了政治分歧,並對政府表現出很高的信任度——2001年10月的民調顯示,當時六成美國成年人表示信任聯邦政府。但今年4月,只有24%的人表示他們幾乎總是或大部分時間都信任政府。
多名學者指出,**美國衰弱和衰落的長期根源更多地來自國內而非國際,金融危機加劇了全球化帶來的巨大不平等,加深了美國的內部分歧。**美國社會和政治嚴重的兩極分化,對美國的全球地位直接構成挑戰。

2021年9月11日,美國華盛頓林肯紀念堂前,紀念者放置的一個垃圾桶,上面寫着“不分裂”。(徐劍梅攝)
內裂如此,對外,小布什之問“他們為什麼恨我們”並未得到解決。
當年小布什自問自答説:“他們憎恨我們在這裏看到的——一個民主選舉的政府。” 但在羅茲看來——並且很可能更接近真相,美國被憎恨的不是民選政府,而是它的外交政策。
《華盛頓郵報》書評人、普利策獎得主卡洛斯·羅扎達(Carlos Lozada)就此尖鋭地批評説,“9·11”事件後的20年裏,“在反恐的名義下,安全被政治化,野蠻行為被合法化,愛國主義被武器化”。華盛頓一直幻想着按照自己的形象重塑世界,結果卻向世界展示了自己的醜陋形象。
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宮第一年的“9·11”紀念日那天,庫叔在華盛頓市中心司法廣場邂逅牧師理查德·格雷厄姆。
他説,“9·11”事件發生後,“在某些方面,我們(美國)對形勢作出了過度反應,我們變得太容易驚恐。我認為我們需要確保自身安全,但現在我們對此這般沉迷,讓彼此、讓鄰居,都感到不舒服。”
在格雷厄姆看來,“9·11”事件是對美國的一個警示,那就是世界對美國的看法,並不像美國人自己想象中的那樣。“美國需要更加了解世界各國民眾怎麼看待美國。”
“9·11”事件20週年之際,這樣的聲音反覆出現。
對世界而言,可能最重要的問題是,美國會吸取什麼教訓,會改變美國外交的方式嗎?
在這個越來越不安定的世界,如果國際社會仍然不得不面對一個不吸取教訓、自以為能掌控一切的美國,21世紀將會怎麼樣?
此時仍在美國肆虐的新冠肺炎疫情已經深刻改變了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奪走了遠比“9·11”恐怖襲擊多得多的生命,使經濟遭受嚴重衝擊。疫情也將對地緣政治產生深遠影響。
哈佛大學國關教授斯蒂芬·沃爾特(Stephen M. Walt)認為,“9·11”對後世的意義,不取決於那天實際發生什麼抑或過去20年的應對,而更多地取決於美國等國從今天開始採取的行動。
20年後的今天,對世界一些地方來説,它可能已成為一個歷史腳註。但未來幾十年發生的事情,或將決定百年後人們如何紀念“9·11”。
延伸閲讀
“9·11”15週年:美國反恐何去何從
文 | 徐劍梅 瞭望智庫駐華盛頓研究員
15年前的2001年9月11日,19名恐怖分子劫持4架民航客機,兩架撞塌美國經濟象徵紐約世貿中心雙子塔,一架撞毀美國軍事象徵五角大樓的一角,還有一架因乘客反抗墜毀——其原本可能的撞擊目標是美國政治象徵白宮或國會大廈。約3000人在此次襲擊事件中喪生。
反恐自此成為美國常態。但15年過去,美國人發現,反恐陷入僵局,漫漫未有窮期。美國更安全還是更危險,未來反恐何去何從,成為這個大選年的爭議話題。
*兩個“永不”
15年來,美國朝野對“9·11”事件的心態,濃縮在這樣兩個“永不”裏:永不忘記,永不重演。
“永不忘記”,15年一以貫之。從襲擊發生之日,美國媒體就將其定義為“第二次珍珠港事件”,把“9·11”稱為“新國恥日”。年復一年,從聯邦到州縣,從軍隊到警察,從學校到社區,各種紀念活動實際成為一場又一場愛國主義、英雄主義教育。今年是節點年,氣氛更為濃厚。美國總統奧巴馬專門發佈文告,設定連續3天的全國祈念日。
“永不重演”——不允許美國再度發生“9·11”式恐襲。美國知名記者史蒂文·格里爾説,美國從政者知道,民眾不會原諒第二次“9·11”。15年來,美國政府對可能有助於防範恐襲的舉措總是綠燈放行,耗費逾萬億美元。為了反恐,美國需要綜合運用戰略、政策、金融、網絡、技術、人才,也由此創造了一個提供成千上萬就業機會的產業。有專家稱,美國出現了“反恐-工業複合體”。
本月民調顯示,逾九成美國人至今清楚記得“9·11”事件發生時自己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某種意義上,對美國人來説,2001年9月11日這一天已持續15年,且遠未看到結束之時。
*兩場戰爭
15年來,美國的全球反恐行動可大致分成兩個階段:以阿富汗和伊拉克兩場“反恐戰爭”為主線、主張“先發制人”的共和黨總統小布什時期(2001-2008年),和以結束這兩場戰爭作為競選承諾、主張“不做蠢事”的民主黨總統奧巴馬時期(2009-2016年)。
“9·11”事件發生後僅一個月,美國政府就以阿富汗塔利班政權藏匿策劃製造這一事件的“基地”組織領導人本·拉丹為由,率北約聯軍攻入阿富汗。開戰之初,“悲情”美國得到國際社會廣泛同情和支持。
2003年3月,美國政府又以伊拉克政府藏匿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這一事後證明子虛烏有的理由,在美國民眾抗議、歐洲盟友分裂和國際社會普遍反對的情況下發動伊拉克戰爭。正如美國智庫蘭德公司專家布賴恩·詹金斯所説,伊戰只是被描述成“反恐戰爭”,而其真實目的是為了“除掉敵對政府和潛在威脅”。
開啓戰爭易,收拾亂局難。假借反恐名義強推政權更迭,不僅使美國反恐失去道義制高點,更為中東大動盪點燃導火索,為恐怖勢力蔓延製造新温牀。
為收拾小布什留下的爛攤子,奧巴馬上台後,放棄單邊主義,側重“巧實力”,試圖儘快結束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兩場戰爭。儘管“反恐戰爭”字樣從美國政府文件裏迅速消失,但從利比亞戰爭到敍利亞危機,美國仍把反恐作為維護其全球利益的政策工具,其在國際反恐問題上推行雙重標準的做法為國際社會所詬病。
*兩面困局
15年來,美國本土沒有再遭遇“9·11”式重大恐怖襲擊,本·拉丹也被打死,但這並未真正緩解美國民眾的擔憂。與此同時,恐怖組織的形態和恐怖襲擊的方式都在發生變化,令美國反恐面臨新的困局。
隨着美國反恐能力的增強,恐怖組織的襲擊能力也在增強,並且發生了“基因變異”。新生代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在敍利亞和伊拉克攻城略地,有武裝、有地盤、有“建國”野心,還藉助全球社交媒體網絡傳播極端思想、招募極端分子。
恐怖襲擊的方式也在發生重大變化,不再像15年前那樣有領導有組織有資金有策劃。一些認同極端思想的個人,不必與任何組織聯絡,就能單槍匹馬製造恐襲。今年6月美國奧蘭多致死49人的槍擊案就屬於這種“獨狼”式襲擊。“自我激進化”的本土“獨狼”鑽了美國槍支管控鬆懈的漏洞,模糊了極端主義、槍支犯罪、仇恨犯罪的界限,給美國反恐機制帶來了新的挑戰。
雖然美國到目前為止防止了本土再度發生大規模恐怖襲擊,但它在全球範圍內卻日益深陷反恐困局:外有“伊斯蘭國”崛起,內有本土“獨狼”養成;伊拉克和阿富汗兩場戰爭的亂局尚未收拾乾淨,從敍利亞、也門、利比亞至撒哈拉以南非洲又出現新的“不穩定之弧”;在歐洲、中亞和南亞等地,恐怖分子對地區安全構成嚴重威脅。
美國皮尤研究中心最近進行的民調發現,四成美國人認為如今恐怖分子襲擊美國的能力比“9·11”時更強大。這一比例創下14年來的新高,反映出美國的反恐行動並未真正緩解民眾的不安全感。
*兩個勢頭
今年是“9·11”事件15週年,也是美國大選之年。當下,美國民眾的不安全感、不公平感以及對華盛頓和華爾街的不信任感都在加深,民粹主義、孤立主義、種族主義思潮湧起。在此背景下,反恐成為此次大選的重要議題。
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希拉里·克林頓基本延續了奧巴馬現行的反恐方針,主張加強槍支管控,把反恐作為全球再平衡戰略的一部分。相比之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唐納德·特朗普把反恐置於更為突出的位置,其政策主張被認為具有強烈的孤立主義和排外主義色彩。
“9·11”事件15週年紀念日前夕,與反恐有關的兩個事件向世界傳遞了意味深長的信號。一是中美元首9月3日在杭州會晤,兩國就加強反恐領域合作達成共識,並宣佈美方將“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列為恐怖組織並支持將該組織列入聯合國制裁清單。二是美俄外長9月10日在日內瓦就敍利亞新停火協議達成一致,承諾加強軍事合作,聯手打擊敍境內極端勢力。
此間觀察家認為,過去15年的曲折反恐歷程使美國逐漸認識到,美國無力獨自完成反恐大業,世界不安全,美國也無法獨自實現安全。不管誰贏得今年美國大選,美國迴歸大規模武力干預的單邊反恐政策可能性不大。加強反恐情報蒐集、開展國際反恐合作,這兩個勢頭應會維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