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新:老屋:“保俶路54號之乙”_風聞
虎落平阳-2021-09-17 20:21
老屋:“保俶路54號之乙”
金 新

不知何故,每當清明,腦海裏就會浮現出老屋。即便沒有雨的點綴,還是想到江南清明時節細雨紛紛飄灑的情景,想到牧童笑而不答遙指杏花山村的意趣,想到小杜詩句裏那家在綠樹掩映間等候接待雨中行路客的酒店太像我曾經的老屋:“保俶路54號之乙”了。
兒時的家佔地數畝,有平房、有樓閣,有竹園、有菜地,有池塘、有樹林,地處由東向西蜿蜒保俶路中段的右邊。
其中最有趣味的當屬竹園與池塘。
竹林有兩片,據説都是代竹,現在看來應該是箭竹。竹林雖不大,但不可不説私密地帶,有一年夏天的傍晚,二哥在靠自稱迅翁“私淑弟子”的浙江省文化局副局長許欽文私家院子的那片竹林裏發現了一隻臉盆大小的甲魚,手忙腳亂地忙乎了一陣,終於將它五花大綁壓在大石塊下,不料翌日這東西竟然不辭而別。
至於池塘,其實是西湖汛期防水所形成的一條流經老屋東面的小河,對於宅院來説實在是“借景”。借景系古典園林建築中常用的構景手段之一,在視力所及的範圍內將好的景色組織到園林視線中的,分近借、遠借、鄰借、互借、仰借、俯借、應時借7類,老屋的池塘大抵為或近借或鄰借或俯借之類。池塘裏常有黃鱔在離水面一二公分處呼吸,尾朝下頭朝上,稍遠點看很像一根竹管子直插在水中,走近了才能發現那一張一翕的嘴。一次,二哥用夾煤球的火鉗一下子夾住一條,不過最後還是放了生,大概不忍心它那痛苦掙扎的樣子吧!
那時“與人奮鬥,其樂無窮”,階級鬥爭往死裏整人,可對這些個在當下價格不菲的野生小生靈卻網開一面,即使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似乎有菩薩心腸。學會除了吃這些東西外,還吃青蛙、蛇、貓、狗……那是上山下鄉以後的事情,這種變化委實值得眼下一些紙上談兵的心理學家研究。蓋因題外話不題外。
老屋在我的心目中其實是一份念想。在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而上山下鄉的那些日子裏,儘管備受磨難——寒冬鏟麥溝凍得像條喪家犬,酷暑“雙搶”熱得脱一身皮,有時精神頹唐,但一看到套着家書的那信封下方所熟悉的父親的手跡“杭州‘保俶路54號之乙’”,心裏就充滿了生活下去的勇氣與希望,因為在不遠的遠方“居者有其屋”。
記憶中,在打着具有“民國範”的“金界”石碑的園子的西北面有一排大小不等而連綴一體的房屋,計有九間平房一間樓房,房屋多了住不光,連堆柴與養雞都各用了一間。
據母親説,老屋下的那片土地是父親民國時花20多條“小黃魚”(金條)買下的,解放後土地國有,每半年要交72元地價税,相當於兩個“工人階級”一個月的工資。現在想來,父親接受“和平老人”邵力子邀請回到新中國,拋棄偽崇高憑心而論,愛國情懷應該是有的,對這塊私有土地的情懷也應該是有的。只是,父親作為一個民國法律界的精英沒想到私有土地國有化這一招。只是,説不知道也好像説不通,他1951年歸國離大陸解放已經兩年,無從目睹,不可能不耳聞。估計他是不相信。父親的徹底相信從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從他投向光明後僅有的兩篇文章的題目看出來:“略談謝冠生與國民黨司法界”“國民黨法官的訓練、使用與司法黨化”。謝冠生是父親的恩師,法國巴黎大學法學博士,民國時期的司法行政部部長,復旦大學、持志大學、中央大學教授,著有《法理學大綱》《中華民國憲法概論(英文)》《簋笙堂文稿》《模範法華字典》《戰時司法紀要》等書籍,1971年病逝於台北,早我父親17年去了天堂。
記憶裏,後來老屋下的那片土地被無償徵用了,土地上的房子以14元人民幣一個平方加以象徵性補償。
據母親説,徵用單位的一位蔣(或“姜”)姓工作人員在多次軟磨硬泡無果的情況下去了一趟西湖區北山派出所,嗣後有意無意地地説:“你家老頭子過去是國民黨高等法院院長,現在是跟隨(原浙江省省長)沙文漢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一個‘雙料貨’啊!”於是,徵用一下子“成交”了,真是“好事多磨”。
父母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整整30年了,他們前腳後腳不到一年駕鶴西去,之前則從田園風光般的“保俶路54號之乙”走進狹窄而”屋漏偏逢連天雨”的公租房“寶石二弄”,走進鑲着黑紗的鏡框,走向南山公墓一平方米的10年續一次費的私人領地,走進20公分見方的骨灰盒子,永遠了!
在渡過生命之河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選擇:“正直或虛偽、善良或邪惡,這是道德選擇;偉大或渺小、高尚或者猥瑣,這是人格選擇;從政或經商、打工或種田,這是生存選擇;求名或求錢、求權或求閒,這是價值選擇……在彼岸,有許多墓,墓碑上雕刻着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還有名字前的修飾語。”
從“保俶路54號之乙”裏走出來的我轉眼間“垂垂老矣”,自己總在想,百年之後我的墓碑名字前應該寫上“一個曾經囊中羞澀而有百萬紙上財富的窮富翁”。
天國裏的父母們可能怎麼也想不到,在房奴時代,兒子現在住的只具土地使用權的130多平方的房子值幾百萬甚或近千萬,更想不到的是,那曾經的“保俶路54號之乙”即便沒有房子,僅那房子下的私有成國有的土地就值幾個億,變化真可謂倒着看:“天上方過幾十載,人間竟逝數千年!”
退休後一如既往爬格子寫一些令“正人君子”不齒的雜文之餘,有時也會出去走走,每當經過保俶路總會在兩個地方放慢腳步而踟躕或曰徘徊,一個是“保俶路54號之乙”這“第一故居”地,一個是二次拆遷蓋了價值近10萬一平米高樓的“寶石二弄”這“第二故居”地,腦海裏不免浮想聯翩:我那兒時避雨的兩棵高大的香樟樹的華蓋依舊,我那寶石山下斷橋小學的同學大多不知拆遷到了何處,現在還好嗎?他們都是“老三屆”,趕上了“文革”,趕上了上山下鄉,回城後又趕上了由“土地財政”而大肆拆遷下的高房價!
教書先生教國文免不了接觸小説《藥》,結尾陰森森的,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縮着頭,鐵鑄一般”“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着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迅翁在《墳寫在〈墳〉裏面》中説:“偏要使所謂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舒服幾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幾片鐵甲在身上,站着,給他們的世界上多有一點缺陷,到我自己厭倦了,要脱掉了時候為止。”
《藥》中“烏鴉”系虛構,“保俶路54號之乙”消失前卻有一個真實的細節—— 老屋推到了,建築工人挖地基至數米深居然發現一口完好的棺材,裏面是一具完整的人體骨架,森森然陰氣逼人。此情此景不禁想起曹操《蒿里行》詩句:“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不由想起夏衍《包身工》文句:“當心呻吟着的那些錠子上的冤魂!”
我們行走在消逝中,世道劇變間文明與野蠻結伴而行:“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再看到我的“保俶路54號之乙”了。Ade,我的竹園!Ade,我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