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與“月餅”
金新
中秋節吃“月餅”流行於中國眾多民族與漢字文化圈諸國，是特定社會文化區域內歷代人們共同遵守的行為模式或規範。此約定俗成有兩個主人翁不一，但情節大致相同的“‘月餅’傳信息”的故事——
其一：“元朝未年，統治者的垂死掙扎引起了廣大人民的普遍憎恨，農民起義的前夜如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統治者為了維護自己的極權統治，規定民間不準私藏鐵器，十家人合用一把菜刀。江浙一帶義軍領袖與地方割據勢力之一的張士誠於中秋節，將起義時間寫在紙條上，夾在‘月餅’裏送給各家各户。人們掰開後見到紙條，就紛紛拿起菜刀，聚集起義，掀起了反抗元朝統治者壓迫的高潮。為了紀念這次起義，人們每年八月十五（系農曆，公曆直至中華民國1912年1月1日開國時才正式接受）便吃具有象徵意義的‘月餅’，久而久之，相沿成習。”
其二：“蒙古人統治下的漢人、南人成了賤民。蒙古人無需勞動就享有財產，殺一個南人只需罰交一頭毛驢價錢，而漢人甚至連姓名都不能有，只能以出生日期為名，不能擁有武器，一把菜刀也必須幾家合用。賦役沉重，再加上災荒不斷，廣大民眾在死亡線上掙扎。曾為皇覺寺小行童的朱元璋見時機成熟準備聯合各路反抗力量起義，但朝廷鷹犬搜查得十分嚴密，傳遞信息非常困難。軍師劉基便想出一計劃，命令親兵把藏有‘八月十五夜起義’紙條的餅子派人分頭傳送到各地起義軍中，到了起義的那天月圓之夜，各路義軍一起響應勢如星火燎原。當徐天德攻下元大都的消息傳來，朱元璋極為興奮，口諭嗣後但凡農曆是日全體將士與民同樂，並把秘密傳遞信息的餅子命名為‘月餅’作為節令糕點賞賜屬下。這樣一來，中秋節吃月餅的習俗便在民間流傳開來。”
傳説而已，本該見仁見智。
不過，作為滅元蓋世功臣的張士誠不幸亡於朱元璋政權，據説，其被押解至明朝都城應天府（今南京市），因一句“天日照爾不照我而已”惹怒朱元璋，至正二十七年或曰吳元年（1367）遭斬首。“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朱元璋做了明朝開國皇帝，“‘月餅’起義”這一逸聞軼事猶輿論存在導向一般，大抵成了皇覺寺小行童的貼金招牌。
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病逝於應天，享年71歲，葬南京明孝陵後，帶着自己的廟號“太祖”與諡號“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去見張士誠，“死去元知萬事空”，大約再也不會為“月餅”的歸屬爭個面紅耳赤了。
中秋節賞月的習俗西漢戴聖輯錄秦漢以前漢族禮儀著作之《禮記》有記，所謂“秋暮夕月”。夕月，即祭拜月神。周代每逢中秋夜都有迎寒和祭月的儀式。秦朝始皇東遊海上，祭祀的有名山大川和八神，八神中的第六為“月主，祠之萊山”。萊山，又名萊陰山，向以“神靈宅窟”而著稱於世。此山高度雖只600餘米，但在中國古代卻與泰山、華山並列為天下名山，萊山之上的月主祠為齊國崇敬的八神之一。秦始皇之後的漢武帝等封建帝王亦多次巡幸而祭拜過月神，為萊山增添了莊重神奇的色彩。
那麼，“月”文化何時與“餅”這種食文化相聯繫，成為中華古老文明的一部分？
北宋文豪蘇東坡《月餅》有云：“小餅如嚼月，中有酥和飴。默品其滋味，相思淚沾巾。”首句“餅”與“月”一起出現，大概應系“月餅”一詞的源頭。可那時的月餅還是菱花形的，和菊花餅、梅花餅等同時存在，且為“四時皆有，任便索喚，不誤主顧”而並非只在中秋節品嚐。演變成圓形，寓意團圓美好，那是後話。
中秋節吃“月餅”始於何時可能人言不一，只能謂之“相傳”，而盛於明清似為共識。明代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有道：“八月十五日謂之中秋，民間以月餅相遺，取團圓之義”。至於清代，關於“月餅”的記載日趨增多而製作亦愈發精細，清朝袁枚《隨園食單》有言：“酥皮月餅，以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和冰糖、豬油作餡，食之不覺甜而香鬆柔膩，迥異尋常。”
我國各地至今遺存着許多“拜月壇”、“拜月亭”、“望月樓”古蹟，乃其外延。北京的“月壇”就是明嘉靖年間為皇家祭月修造的，每當中秋月升起，於露天設案，將月餅、石榴、棗子等瓜果供於桌案 上，繼而拜月賞月享用祭品。有一個詠月的傳奇：“有一年中秋之夜，明太祖朱元璋讓兒孫作詩。太子云：‘昨夜嚴灘失釣鈎，何人移上碧雲頭？雖然未得團圓相，也有清光遍九州。’長孫吟：‘誰將玉指甲，掐破碧天痕，影落江湖裏，蛟龍未敢吞。’太祖覺得‘未得團圓’和‘影落江湖’都不是吉兆，沒有賞賜詠‘月’之‘餅’，果然懿文太子死在朱元璋之前，建文帝沒有保住皇帝的寶座，流落江湖，不知所終。”儘管有人説“不可盡信”，蓋因後來建造的“月壇的碑刻中沒有收錄這兩首詩”，但從“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的角度講，明人對於中秋節與“月餅”的重視當是毋庸置疑的。
中秋“月餅”名聞遐邇以致成為中華飲食文化的載體之一，緣於“月”。
南宋錢塘人吳自牧《夢梁錄》有曰：“此際（中秋節）金鳳薦爽，玉露生涼，丹桂香飄，銀蟾光滿。王孫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樓，臨軒玩月，或開廣榭，玳筵羅列，琴瑟鏗鏘，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歡。至如鋪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團圍子女，以酬佳節。雖陋巷貧簍之人，解農市酒，勉強迎歡，不肯虛度。此夜天街賣買，直至五鼓，玩月遊人，婆婆於市，至燒不絕。”
圓月若輪也，“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初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如是；若盤也，“汗浸鋪澄碧，朦朧吐玉盤”，晚唐李羣玉《中秋君山看月》如斯；若鏡也，“團團冰鏡葉清輝”，北宋孔平仲《玩月》如此……文人筆端的圓月內藴是何其豐富乃爾？於是乎，每到中秋，圓月在焉，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明朝的解縉！
之所以想到解縉，是因為他“無中生有”的超現實主義想象力。明永樂年間的一個圓月之夜，朱棣大宴羣臣，賞“月”食“餅”以行樂，哪知“月亮不知‘王’的心”，居然避世而“躲進‘雲層’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成祖十分掃興，便令解縉賦詩，解縉深悟其救場心意，立即出口成章，作《風落梅》一首：“嫦娥面，今夜圓，下雲簾，不許臣看。拼今宵，倚欄不去眠，看誰過，廣寒宮殿？”成祖聞之，果然大喜。真佩服解縉，硬是把“無奈”變成了“勝景”：雲遮霧障，的確已看不到美麗的嫦娥了，但既然她寂寞，就定然會有客前來造訪，那麼，來者是誰呢？是伐桂的吳剛，還是桂花樹下的淘氣的玉兔？是從銀河岸邊飄來的織女，還是神話傳説中也上過月宮的唐明皇？ 讓人們盡情地猜吧！於是在廣闊的想像空間中也就出了一種情調，一種纏綿，一種空靈……
當然，佩服之餘，頗覺失望。就文人的創作水平來説，七步成詩者曹子建不及解縉思維靈敏之十一，但就文人的德行品性來講，充其量是觀言察色引君主生樂的奴才而已。
説是失望，表明心裏擁有的是一份過高的期望值；意想不到大紳還有此般人生敗筆，讓人扼腕嘆息。
解縉兒時有“神童”之稱。其出身貧窮，父親是開豆腐作坊的。他平日幫着父親做做豆腐，空下來就發憤讀書。七歲已能作聯吟詩，且出口驚人。宰相邀他到家與之對聯，竟然針鋒相對，凜然不可侵犯：出句“小犬乍行嫌路窄”輕慢，對句“大鵬展翅恨天低”言志；出句“井底蛤蟆青間綠”嘲笑，對句“盤中螃蟹白映紅”相諷；出句“天做棋盤星做子，誰人敢下？”顯淫威，對句“地作琵琶路作弦，哪個能彈？”示不屈；出句“月下子規喉舌冷”亂人方陣，對句“花中蝴蝶夢魂香”將錯就錯。
俗話説“三歲知老”，解縉錚錚鐵骨之本性定矣。事實也基本如此。他才思敏捷，十九歲中進士，為明太祖朱元璋所器重，後因上“萬言書”批評朝政，被罷官八年之久。 永樂初，任翰林學士，主持纂修《永樂大典》，不久，又被排擠出朝。永樂五年（1407年）二月明成祖立太子他仗義執言揚仁孝的長子抑專橫的次子，又加應制作詩“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遭貶廣西，降為布政使司參議。永樂八年（1410年）他赴京私謁太子，為高煦發覺，告以私覲東宮，必有隱謀，致使龍顏大怒，將他逮捕下獄，後被明成祖次子高煦密令用酒灌醉，棄於積雪活活凍死，時永樂十三年（1415年），僅47歲。
一代才俊就這樣從精神與肉體上消失了。倘若他能再把吟詩附和巴結的活絡“手腕”拿出來耍一耍，當命不該休矣。可解大紳並沒有這樣做，蓋良知未泯。
解縉的死應該説傳遞了一個具有規律性的值得研究後世文人道德風範者關注而寬容的信息：在專制條件下，即便是一個堂堂君子，欲沒有一點奴才相，似乎很難做到；而不在“伴君如伴虎”中快速繁殖自己的奴才細胞，那只有死路一條。像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就識相多了，原是一位狂妄不羈的上士，能夠審時度勢，既然不能改變專制，就改造自己，心甘情願成為陪曹操父子“憐風月，狎池苑，敍酣宴”的高級尤物；作為回報，建安二十二年（217），生前喜歡學驢叫的王粲突然死於瘟疫，文帝不勝傷感，特地為他舉行了隆重的安葬儀式後，在王粲墓前，曹丕居然學驢叫送他入土為安，引來前來弔唁的才子們學驢聲一片。此事《世説新語·傷逝》有所記載：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遊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其情其景，很像某些追悼會的超時空逆向傳真。
中秋圓月之際自古親人團圓日，不能如願，是為遺恨。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有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户，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東坡居士詞中就透露出如斯情思。
中國人看重圓，緣於中國傳統文化每每以圓為美。在傳説中，天地原是一個叫“混沌”的“圓”狀物，今天的天地是人類始祖盤古將“混沌”劈開後形成的，因此“圓”又象徵着天地萬物週而復始生生不息的永恆規律，所以追求“圓滿”成了國人人生的最高境界。在華夏的建築、工藝、書畫、戲曲等藝術門類中都可以發見以“圓”為標準的體現。
不幸的是，中國人追求圓滿，常常嬗變為圓熟抑或圓滑。相對於方之原則性、剛性、宏觀性的圓之靈活性、柔性、微觀性，原本無可厚非，可在“家天下”的淫威內往往會“因勢利導”，將崇尚自由的文人墮落成喪失思想人格的奴才。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與時俱進地看，菱而圓之“月餅”正在“天翻地覆慨而慷”。
國家衞生計生委官網近日發佈《國家衞生計生委辦公廳關於徵求擬批准金箔為食品添加劑新品種意見的函》，就金箔作為食品添加劑加入白酒徵求意見，立即引起眾多爭議。央媒批黃金入酒：“是否要步天價月餅後塵，為浮華風氣推波助瀾？”曾幾何時的天價“月餅”，大多公款採購的，配以紅酒、進口食品做成禮籃，千元的禮籃瞬間就能變成萬元甚至數十萬元。坊間戲言：“買的不吃，吃的不買；順藤摸瓜，碩鼠當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