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萬億財富的企業是如何自殺的？_風聞

2018年冬天，剛剛憑藉2900億元身家成為首富不久的恒大集團董事局主席許家印，率領媳婦丁玉梅以及幾個下屬，從廣州飛回老家周口市太康縣視察工作。

當地的要員們，陪同許家印瞻仰了許家印故居，憶苦思甜，言辭親切，稱呼他是：“家印先生 ”。——按照老話的説法，家印先生這是衣錦還鄉了。看着小時候家裏的破木頭桌子、紡花車，許主席感慨地回憶往事：我小時候家裏窮得叮噹響。中學學校離家遠，就每週回家一次，返校時背去一筐紅薯、還有紅薯面做的黑窩頭，再加一瓶鹽。連小麥麪粉都吃不上。***每頓飯就是1個紅薯、1個黑窩頭、1碗鹽水。******夏天，窩頭很快長毛髮黴了，就洗一下再吃。***後來，考上了大學，是依靠政府給的14塊錢的助學金，才讀完了大學。飛黃騰達之後的許老闆，當然不會再穿露肉的補丁衣服了，也不用走路幾十裏去上學了。他出行會乘坐私人飛機、勞斯萊斯，腰繫愛馬仕、身披阿瑪尼。他最著名的形象，就是露出 H 字母的腰帶扣、手舞足蹈的那張照片。

這次回老家，他再次品嚐了曾經賴以救命的煮紅薯、農家飯。席間，家印先生用堅定的、不容置疑的語氣，以及排比句等修辭手法，表達了“三個一定”的願景：***“飲水思源啊。我們一定要回報社會，一定要積極承擔社會責任，一定要多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類似的話，他在不同場合講過很多次。這些話還被印刷出來，成了標語、口號。恒大的員工、業主，尤其熟悉這些話。

但是今天，400億元的老百姓的養老錢、看病錢、上學錢……卻被許老闆和恒大，使用各種套路給弄沒了。

——連自己的員工也不放過。

01.

恒大雖然起家於房地產，但是一家多元化經營的集團，擁有房地產開發、文旅等多個業務公司。恒大財富，是恒大集團的全資子公司，負責銷售理財方案、吸引投資。恒大財富業務的董事長是杜亮。安徽電視台-經濟生活頻道報道：為了多吸錢，恒大集團在下屬各個業務領域的公司都向自己的員工採取了“攤派”的方式，規定旗下公司的所有員工都要承擔理財產品的銷售任務。——即使不是恒大財富的員工。

集團制定了嚴格的考核標準：***各個分管領導每人要拉來1080萬投資，各業務的協總是600萬/人，部門經理等中層幹部48萬/人，普通員工18萬/人。***普通員工若完不成攤派的任務額，會被：***每天罰款 500元。***有的員工拉不到這麼多存款，就只能自己買、或者家人買，幫自己頂任務。甚至，被上級脅迫從銀行貸款回來買恒大理財。甚至，***在辦公室裏現場用 盛京銀行的手機app申請貸款。***但是現在，恒大資金鍊斷裂了。這些投進去的400億多半拿不回來了。金額巨大、涉及人員眾多，影響也重大。投資人們很快組織起來，開始維權。線上向有關部門申訴、線下維權活動，都有。數百人前往深圳的恒大總部，圍堵了大樓入口和高管們的辦公室。其他城市的恒大辦公地點，也出現了圍堵現象。恒大財富的董事長杜亮，被他們看着，只能睡在地板上。恒大財富的南昌分公司總經理，被堵在家裏。現場照片顯示出了荒誕卻又心酸的一幕：

他躺在牀上，地上坐着幾個女人，徹夜看着他不讓他離開。其他城市，也有相關活動。圖：恒大總部大樓

還有人搜出了老許家的祖墳地址，説要去扒人家祖墳。

維權者們建立了多個羣組，交流信息、互助。善良的他們發現：

自己的錢逾期很久了也死活取不出來，但是，

***董事長杜亮的730萬元是5月24投進去的、31日就取出來了。一共只放了幾天、走了一下過場就拿出來了：***明顯不符合錢款必須至少存滿若干個月才能兑付的規定。而且，申請兑付杜亮錢款的請求，是杜亮本人批准的。憤怒的人羣把杜亮包圍了起來，質問原因。

根據媒體《每日經濟新聞》的報道，杜亮承認了這個情節，回答説：上邊聊天截圖的第一條是，深圳市前海煜泰公司認購1000萬元的消息。聞宜多去查了一下工商註冊信息，這家公司的股東叫 杜長平：***杜長平是杜亮的爸爸。還有許家印媳婦丁玉梅投進去的2300萬元、恒大財富另一高管唐法俊的100萬……，都已經拿出錢了，甚至是提前兑付。但是9月10日開會時，許老闆卻公開説：“不允許任何人搞特殊化。***以前沒有發生過、今後也絕不會發生。要按既定的兑付方案，千方百計爭取比計劃提早兑付。”——聽聽人家許總這話……

聞宜多 我覺得，幹大事的人，就得這麼不要臉。

這套路不就是《讓子彈飛》裏面所説的那樣嗎：***百姓的錢，三七分成；******豪紳的錢，如數退還。***不刮窮鬼的錢，你收誰的呀？《讓子彈飛》真是一筆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聞宜多 建議，趕緊把《讓子彈飛》申遺！要趕快，晚了可就被韓國人搶先了。

02.

事件發酵多時之後，9月13日，恒大終於發佈了《恒大財富投資產品兑付方案》，給套牢的人提供3種選擇。（1）現金方式：每3個月退10%的本金，2年半兑付完畢。但是，恒大的債務總額已經高達1.9萬億元，它拿什麼還？廣東全省的財政收入都沒這麼多。***2年之後，恒大還在嗎？萬一倒閉破產了怎麼辦？這個方案時間長、危險大。前兩年海航集團破產的教訓，殷鑑不遠。***實際上，最近已經出現了恒大即將破產的傳言。“金九銀十”本來是房產銷售旺季，但是這個9月因為負面新聞不斷，恒大房產的銷售量繼續減少，回款更少了，拿什麼兑付投資人的錢？雖然恒大很快闢謠説不會破產，但考慮到之前幾次“謠言”都是先被否認、後來卻都成了真，不得不令人害怕。

（2）實物兑換：用房產或停車位抵扣。這相當於是把自家蓋的房賣給投資者，也就是説：***恒大綁架了投資者給自己“去庫存”。***同時，沒有現房，期房誰敢要？恒大已經沒錢了，給它蓋房的全國各地的很多施工方已經拿不到工程款，大量施工項目已經停工、爛尾。這樣的消息，隨便一搜就搜出多個。而且，9月13日的最新消息顯示，佛山市南海區住建局宣佈：暫停受理恒大地產的不動產抵押登記業務。也就是説：恒大地產項目不能把房產抵押給銀行獲得新的貸款；甚至：買恒大的房子，也申請不了銀行房貸。

（3）已購房者，可用這個被套的資金抵扣房款的尾款。這個性質和第二個一樣。恒大目前能抵押給銀行的未預售土地、以及在建的樓盤工程，幾乎都抵押完了，甚至做了二次抵押。恒大目前的欠債，每年要付的利息就高達1000億，它能如期兑付的可能性極小，接近於零。

03.

除了眾所周知的“讓高管先走”的欺詐情節之外，聞宜多 我在梳理恒大財富業務模式的時候，發現的另一個重大問題是：形同虛設的風控。投資行為的兩頭，一頭是出錢的，也就是投資人；一頭是收錢的，叫做融資方。這次事件的投資人，當然是包括恒大員工和家屬親友在內的受害者們。那麼收錢的融資方，是誰？理財合同顯示，融資方主要是青島、湖北省的幾家公司，比如：青島綠野國際工程有限公司、湖北鋼盾物資公司、湖北鳳輝築家建設公司……它們都是銷售建築材料、或者承包施工的工程公司：是恒大的上游供應商。2017年，有媒體報道，恒大金服（後來改名恒大財富）邀請這些建材供應商、施工方在恒大的平台發行理財產品、募集錢財，通過這種模式“提前拿到恒大房地產施工的貨款”。恒大強迫幾萬名員工和家屬購買理財產品，其實是從員工身上壓榨錢財，然後把錢作為工程款、交給供貨商和施工方。而且更離譜的是，查詢股權結構信息之後發現，恒大普惠資產管理（珠海）有限公司竟然是上述青島綠野國際工程公司的股東。也就是説：***這幾家公司是關係户，利益共同體。***更令人絕望的是，根據國家金融監管的風控規定：投資人不能把錢直接交給融資方，必須先打入“託管賬户”。一般是由銀行託管，再由銀行放款給融資方，並且要求專款專用。投資人的錢放在銀行是安全的。但是，恒大的理財合同：***卻要求員工直接把錢轉到融資方的賬户。***這是違反法規的，避開了金融風控監管，涉嫌非法集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而且，荒唐的是：借款的擔保人，是恒大自己旗下的恒大互聯網金融服務（深圳）有限公司，後來改名為“恒大互聯網信息服務（深圳）有限公司”。***我給我自己擔保 ？？***根據維權羣內的文件和描述，理財產品的錢當中，還有一部分進入了萬鼎富通股權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的賬户，又流向恒大的地產項目或挪作他用。萬鼎富通的創始股東是廣田控股集團，而這家集團恰好是恒大的建材供貨商。賣給恒大的建材銷售額，已經佔到自己全部銷售額的45%了。萬鼎富通一共發行了10只私募基金，投了恒大旗下的好幾家公司。——這些公司之間，形成了：複雜的、但是明顯的利益關係。另外，青島、湖北這幾家融資方的收錢賬户，是開設在（瀋陽）盛京銀行的，有一些甚至是：***空殼公司、皮包公司。***盛京銀行2021年的財報數據顯示：恒大集團（南昌）公司是 盛京銀行 的最大股東！***因此，盛京銀行不光是恒大的“關係户”，而是許家印的“自己人”，是自己家錢下的崽。***所以，他們會迫使員工從盛京銀行貸款。盛京銀行近期也有不良記錄。它今年受到了上海銀監局的行政處罰，因為違規發放貸款，變相用於土地競拍保證金、違規向“四證”不全的房地產項目發放貸款，以及向關係户發放信用貸款等多項違規行為。梳理了整個鏈條之後，我們發現：這些錢有一部分流向了恒大供應商和施工承包商等關係户，作為償還供應商賬款的一種形式；一部分則轉了一圈最終進了恒大自己的口袋。就這樣，許老闆設計了一個複雜的連環套，軟硬兼施，騙走了幾萬名員工的錢財。

04.

1990年代，周口小夥許家印南下廣州闖天下時，給自己的企業起名“恒大”。信心滿滿、意氣風發的他，想必是忘了老祖宗的至理名言：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哪有什麼是永恆的？梳理整個事情，聞宜多發現了一個很悲哀的事實：作為一家註定不會永恆的企業，恒大真是把自己接觸到的所有相關方都拉到了坑裏。***先是變債為股，還不上錢，得罪了金融機構、廣大投資人；又拖欠工程款，拒絕兑換匯票，得罪了施工方；******由於拖欠工程款，施工方停工，導致樓盤爛尾，又坑了花光6個錢包、購買期房的買房人；******最後的昏招，居然是用理財詐騙自家員工。******看來，他們是真的沒其他的招了。***俗話説，兔子不吃窩邊草。那為什麼恒大要吃自己的員工？按許家印本人的解釋，是因為追求多元化經營、把攤子鋪得太大、加槓桿太多了，銀行貸款的錢還不上了，於是拆東牆補西牆，終於拆到了自家員工的頭上。恒大資金鍊陷入困境，不是最近才出現的情況。2020年9月24日，恒大向廣東省政府求援的公文泄露了，當時已經撐不住了。一開始，恒大還辟謠説這個公文是假的。不過，後來證實為真。從那以後，“恒大沒錢了”就成了公開的消息。於是，融資渠道大幅縮窄。

再加上這幾年不斷收緊的房地產調控，銀行不願意再貸款給恒大等企業。

***“借新錢，還舊債”行不通了。******因此，理財業務，突然成了恒大集團的重要的資金來源。******恒大為了找錢，把視線投向了自己的10萬名員工身上。***恒大財富公司按照融資金額，再放大倍數，作為指標下達給各地區分公司。公司對內採取了極為嚴格的考核、排名，責任到人，給予員工非常大的自購、推薦親友認購的壓力。由於財富產品無法線上購買，所以最主要的購買人羣為員工及其親屬、恒大樓盤的業主。資金存量規模400多億。2020年，長沙市雨花區打擊和處置非法集資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下發了文件《關於謹慎投資恒大集團旗下公司發佈理財產品的風險提示》。針對居民樓內出現的理財宣傳廣告，提醒居民警惕風險、抵制高收益誘惑，遠離違法交易，以免受損失。那麼，風險有多大呢？郭樹清（證監會、銀保監會主席）在陸家嘴論壇公開説過：“收益率超過6%就要打問號，超過8%就很危險，***10%以上的要準備損失全部本金。”***恒大宣傳自己的理財方案的收益率都在6%以上，其中一款方案“恆弘新盈”：***收益率是11.8%***當理財成了拆東牆補西牆的工具，最後債務越滾越大，成為龐氏騙局的那一刻，就註定了這種暴雷結局，投資人被騙地血本無歸。恒大闢謠過兩次的求救信，現在已經成為現實。這幾天，恒大的員工和前員工們陸續收到一條消息：恒大理財產品自9月9日停止兑付。開始逾期之後，恒大公司內部刪除了所有關於員工認購理財、考核的文章；解散了所有宣傳恒大理財的微信羣。***但是，直到那天的前一天，公司還在鞭策員工繼續投錢。***根據恒大中層幹部透露，許家印在內部會議承認：由於貸款融資渠道收窄、樓盤銷售去庫存放緩，回款減少，今年6月就已得知理財產品存在重大資金缺口、難以兑付。400億啊，對普通人而言是天文數字，分攤到每個家庭就是幾十萬的積蓄。但恒大高層聽到數字可能已經麻木。也不知道什麼樣的狗，會吃了你們的良心？400億啊，許總，您公開怎麼沒説這些？

05.

9月10日，恒大財富專題會。許董事局主席發表講話時，仍然是用絕對的語氣、排比句的修辭。他列舉了“員工隊伍強大的戰鬥力沒有改變”等一共“5個沒有改變”。接着又説了“3個全力”：全力復工復產，全力保交樓，全力做好銷售，恢復正常經營，這也是恒大財富產品兑付的最大保證。拋開這一堆表態的大話、套話、空話，最關鍵的信息是，許老闆承認：“恒大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苦難。”還對“員工和業主拿着辛苦錢、血汗錢、養老錢，買了恒大財富的產品”表示了震驚、同情。——觀察一下他講這些話時語氣和表情，彷佛他是剛剛知道整個事情的真相似的。之後，他又又一次用不容質疑的、絕對的語氣發誓説，“我代表集團明確承諾：一定要全部兑付、一分錢不能少。”“我可以一無所有，投資人不能一無所有！”——這話説的……你自己把錢賺了、找地下錢莊弄到國外；把問題扔給政府，把爛攤子扔給國家，把悲慘扔給人民。到今天了還繼續説這些？ 臉皮有多厚？許老闆，刑啊你！這種講話的語氣，令 聞宜多 想起以前的一個同學，他就喜歡這樣。甚至，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講完之後還覺得不夠，還要在結尾處補上一句：真的，不騙你，絕對絕的！很巧，我這個同學後來也去了一家財富管理公司：中融民信（民信貸）。這個名字是故意唬人的，讓人以為是“中字頭”。幾年之後，因為非法集資，騙了很多人的錢，公司被查封了、管理層也被警察叔叔帶走了。10萬名員工，本來是恒大的基本盤。只要基本盤穩固，就有希望。但是，恒大管理層刀口向內，把自己的天然盟友，變成了敵人。這是自殺、自毀長城。。。

基本盤都跑了、與自己為敵，許老闆還説：***“全力以赴復工復產、恢復正常經營”、“不讓投資人損失一分錢”……***許家印自己相信許家印的話嗎？此時此刻，如果主持人魯豫坐在許老闆的對面，聞宜多覺得她一定會拋出那個必殺的反問句：***真的嗎？***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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