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九一八_風聞

（一）

又是一年九一八。有句老話説“事前豬一樣，事後諸葛亮”，是諷刺那些事前毫無預見性、事後卻能舌燦蓮花，將經驗教訓總結得頭頭是道的人。其實這句老話未免不太厚道，一個人，能夠做一個合格的事後諸葛亮，已經相當不錯了，畢竟能在事後看清歷史事件的真相和本質，並把其中的經驗教訓分析得清清楚楚，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總結出的道理，雖然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但可以作為今後的借鑑；就算對今後無用，最起碼，也讓自己明白了吃虧的原因，總算輸得不冤。真正的悲劇是事前豬一樣，事後還是豬一樣，吃了天大的虧，卻對原因茫然無知，那豈不是太悲慘了嗎？

那麼，對於日本侵華——這場始於整整九十年前那次事變的浩劫，我們真的看清楚它的真相和全貌了嗎？

每年一到八一五，日本一眾高官拜鬼的新聞，總是深深刺痛我們的神經。日本高官的態度和日本網民的評論清楚地表明，今天的日本和七十多年前的日本並無本質區別；如果今天的某個日本人穿越回七十多年前的戰場上，他面對中國平民多半不會手軟。對我們中國人來説，這場戰爭並未過去，甚至並未結束！但是，回首這場創痛之深的民族浩劫，我們真的看清它的全貌了嗎？真的從中總結出真正的教訓了嗎？

有日本人説，近代以來那麼多國家侵略過中國，為什麼中國人偏偏揪着日本侵華不放，不是欺負人嗎？這話聽着似乎有道理，其實不經一駁。近代以來侵略過中國的國家的確很多，但沒有哪個國家能像日本那樣如此深入、廣泛而持久地侵入中國廣大腹地，並對中國人民犯下那麼多無可饒恕的滔天罪行。無論將來中國變得如何富強，無論將來中國人在世界各地如何受人尊重，可是隻要想起我們的前輩曾經在那場浩劫中受到那般屈辱而酷烈的摧殘，我們的內心仍然會感到刀割般的疼痛。這場戰爭在我們民族的靈魂中烙下的印痕如此深刻，以至於我們在潛意識裏都把它當做了必然要發生的事，完全忽略了其它任何的可能。它真的無可避免嗎？

在本系列中，筆者不自量力，企圖對那場浩劫的來龍去脈做一個全面的梳理。毫無疑問，本文不是正經的學術著作，儘管結合了部分史料，但本質上只能算是筆者的一種腦補，但是筆者自認為也可以自圓其説，謹供讀者諸君參考。。

現在，我們已經把這場戰爭的起點前推到九一八事變。在我國學界和民眾中廣為流傳的説法是：二十年代末的全球經濟危機使日本陷入極大的困境中，為了擺脱困境、轉嫁危機，日本發動了蓄謀已久的九一八事變，強佔了中國東北。按照這個説法，日本侵華就是無可避免的事，這個起因與中國無關，就像狼一定要吃羊，和羊是否犯錯沒有關係一樣。這麼看的話，在這方面就沒什麼教訓好總結了。但筆者對此不敢苟同，因為這個説法與諸多已經確證無疑的重大史實並不符合。

其一，從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到三十年代初，日本進行了多次裁軍，大批陸軍軍官被打發到中學裏當體育老師；到九一八事變前，包括海軍在內，全軍總員額只有三十萬左右，軍費只有4.54億日元，其軍備完全可以説是捉襟見肘、朝不保夕，根本沒有擴軍備戰、蓄謀侵略的樣子；

其二，九一八事變是極少數少壯軍人調動關東軍守備師團發起的，日本內閣和軍部對此一無所知，因此根本沒有做任何相應的部署，這是一起典型的“下克上”事件；

其三，事變發生後，日本政府的第一反應是極力撇清與事變的關係，在事變後的一個月內沒有給予關東軍任何支援，直到一個月後才下定決心大舉侵華。

這些史實清楚表明，在九一八事變爆發前，就國家層面而言，日本的確並沒有蓄謀侵華。當然我這麼説並不是為日本洗白，日本統治集團之所以沒有真正付諸實行的侵華計劃，並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想法，只是不得已罷了。

（二）

回顧中國近代史，一個令人極為震驚和遺憾的事實就是：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給清末民初的中國領導階層所造成的心理震懾是如此之強，以至於袁世凱以後的中國軍政精英對日本是畏若虎兕，敬若神明，不僅完全喪失和日本軍事對抗的戰鬥勇氣，也基本失去了冷靜把握日本的優勢和劣勢的理性思考能力。在民國精英的臆想中，日本是一個藴藏着無窮潛力的龐然巨獸，無懈可擊，無法抵抗；和日本打交道，不管受到怎樣的欺辱，都只能運用政治或經濟手段去化解，絕不能擴大事態，訴諸武力更是想都不能想，因為一旦惹得日本動了真怒，全力入侵，中國將會迅速亡國。孫中山和蔣介石都説過中日若開戰，日本數日內就能滅亡中國的昏話。似乎就沒有人認真想過，如果日本真的擁有如此恐怖的實力，那他們為什麼遲遲不願動手？難道日本的軍政大佬們個個心地善良、愛好和平嗎？

當然不是。從十九世紀後半期開始，日本就開始對中國派出一批批的間諜，全面偵查中國的地理、人文、經濟、軍事等各方面情況；不僅如此，在政治、經濟、教育、文化等各領域，日本數十年如一日地滲透中國，堅持不懈在中國培養親日派和代理人。這場延續幾十年的佈局所透露出的日本人思慮之深遠、謀局之縝密，當令中國人不寒而慄。毫無疑問，近代日本對中國的野心，要遠遠超過任何一家西方列強。根本不需要怎麼高明的戰略眼光就能看出，對國勢甫興、野心勃勃的近代日本來説，還有比龐大而貧弱的中國更理想的擴張目標嗎？朝鮮和中國台灣省太小，無法滿足他們的胃口；俄國雖大，日本夠得到的遠東地區卻是苦寒之地，用處不大。沙俄崩潰之後，日本不是出兵西伯利亞折騰了好幾年嗎？終究一無所獲，鎩羽而歸。除了中國，他們綠瑩瑩的眼光還能投向哪裏呢？

然而有幾個關鍵因素制約着日本，使日本對着中國的大好江山長期只能乾嚥口水。

最重要的原因，無疑就是一個大寫的“窮”字。眾所周知，日本地狹人稠，資源匱乏，其工業所需要的物資原料，幾乎完全依賴進口；進口物資需要外匯，而日本用來出口換匯的工業品，無論品質還是技術水平都難以和老牌西方列強競爭，只能靠放低價格賺得一點微薄的利潤，這就使日本的財政總是處於令人難堪的窘境中。誰都知道現代軍隊就是吞金巨獸，以日本貧瘠的國力，維持一隻和平時期的常備軍都十分困難，更不用説支持一場大規模戰爭的海量支出了。因此日本所喜歡的戰爭，都是押上全部資源的賭命式拼搏，力求速戰速決，在短期內摧毀對手抵抗的意志。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都曾經將日本的財政打到崩潰邊緣，能夠獲勝，靠的都是對手的不戰而逃或主動放棄，可以説都贏得十分僥倖。特別是日俄戰爭，雖然贏了卻沒有獲得任何賠款，給日本財政造成了長期的不良影響。因此，對日本領導層來説，一場擴大化的、持久化的戰爭，就是日本極力要避免的噩夢。而以常理推測，吞併中國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當然就是一場持久的全面的戰爭，這正是日本難以承受之重，所以，慾火再旺，也得忍着！

其二，是外交方面的極度孤立。與東亞相關的列強，沒有誰會喜歡日本的崛起。俄國、美國、英國都不會歡迎日本闖入分享中國的盛宴中，當年的三國干涉不是迫使日本吐出了遼東半島嗎？一旦日本發起企圖獨吞中國的戰爭，這些國家甚至不需直接出兵阻止，只要掐斷日本的軍需物資進口，就可以讓日本軍備馬上撲街，這是任何一個日本領導人都無法忽視的重大制約。

其三，是俄國的存在。日本欲吞併中國，第一步當然是吞併東北地區，而東北背後的俄國，無論是沙俄還是蘇聯，都是讓日本如鯁在喉的存在。特別是蘇聯崛起之後，日本如果對奉系軍閥逼迫過甚，就可能迫使他們全面倒向蘇聯，從而導致蘇聯勢力全面進入中國東北，這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所以，日本真要發動侵華戰爭，很有可能招來羣毆：中國全國眾志成城，全力抵抗，使戰爭不可避免地擴大化、長期化；英美等西方列強對日本實施全面經濟制裁和物資禁運；蘇聯給中國供應財力物力，甚至直接出兵相助。真到了那時，不要説侵華必然失敗，恐怕連朝鮮也難以保住；接下來國內必然經濟崩潰、民怨沸騰，日共勢力趁機崛起，內閣和軍部轉眼就能給憤怒的岩漿吞沒，甚至日皇的威勢也可能搖搖欲墜……這樣的前景真是想都不敢想！

所以，近代日本對中國的想法是非常糾結的：一方面饞涎欲滴、慾火如熾，一方面又顧慮重重、憂心忡忡——如果提的要求太過分而引起中國的堅決抵抗和列強的強勢介入，就會將自己置於進退兩難的窘境中：退讓的話，日本依靠兩場戰爭的勝利建立的威勢，就面臨崩塌的危險；不退讓的話，事態就很有可能失控，從而將日本拖入一場國力不能支撐的長期戰爭中。1915年初日本對袁世凱政府提出二十一條的時候，可以算是民國初年最好的侵華時機了：中日兩軍實力懸殊，北洋政府並沒有軍事抵抗的打算；列強陷於一戰中無暇東顧，不能給中國提供實質性幫助；日本的經濟狀況處在相對良好的狀態中，至少能夠支撐一場短時期的衝突。即使在這個時期，面對袁世凱竭盡全力的軟磨硬扛，日本還是放棄了多項要求，接受了一份大大縮水的《中日民四條約》。後來這份條約被袁世凱暗地裏破壞得幾乎是名存實亡，日本空擔了惡名卻沒有什麼實際收穫，但他們還是接受了現實。

在形勢對日本最有利的1915年，日本行事尚且如此謹慎，到了1931年，日本軍政領導人更不可能預謀發動侵華戰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