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生育力,卵巢組織的十年保護戰_風聞
医学界-医学界官方账号-为你提供可靠、有价值的内容是我们的存在方式。2021-09-19 22:04
病人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撰文 | 田為
8月31日14時46分,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婦產醫院(以下簡稱婦產醫院)手術室裏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這是中國首例凍存卵巢組織移植後,自然妊娠產下的孩子。
從李女士2016年進行卵巢組織凍存時開始算起,時間已經過去了5年。但對建成國內首個卵巢組織凍存庫、把卵巢組織凍存移植技術帶回中國的婦產醫院內分泌科主任阮祥燕及其團隊來説,這是她們奮戰和等待了十年的結果。
保存生育力
2016年4月,29歲的李女士被診斷為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徵(MDS)。當時唯一的根治方法是骨髓移植,但移植前的清髓化療會導致卵巢早衰。
為了保存生育能力,她最初嘗試凍卵。但因為促排卵需要的時間長,而化療時間緊急,只能被迫放棄。後來,她找到阮祥燕。經過評估,2016年9月26日,阮祥燕團隊為李女士進行了腹腔鏡下雙側卵巢部分切除並卵巢組織凍存。
經過2年的治療,李女士的MDS完全緩解,但她的卵巢已完全衰竭、長期絕經。2018年4月,她再次找到阮祥燕,想要移植之前凍存的卵巢組織。
經多學科聯合會診,確認其符合凍存卵巢組織自體再移植的指徵後,9月6日,阮祥燕團隊為其進行了移植手術。術後 3 個月,李女士恢復自然月經。2020年12月31日,門診檢查確定她成功自然妊娠。

阮祥燕懷抱中國首例凍存嬰兒
聽到產科醫生宣佈孩子成功出生且發育良好時,阮祥燕和產婦都哭了。“眼淚是控制不住的,”阮祥燕説,“一方面是喜悦,卵巢組織凍存技術真正在中國生根、開花、結果了,另一方面,腦子裏在一瞬間回顧了這一路走來面對的種種挑戰、委屈、艱辛,百感交集。”
作為婦科內分泌領域的專家,她見過太多因放化療等癌症治療手段導致卵巢早衰的患者。
“病人把你當作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千里迢迢趕來北京看病,但當卵巢功能已經衰竭後,我們也沒什麼好的辦法。看着病人和家屬在那哭,有的孩子才十幾歲,我甚至可以預想到未來她將面臨哪些痛苦,作為醫生是很揪心的。”
當她2010年在德國做訪問學者過程中,無意看到一位醫生為18歲乳腺癌女患者取出卵巢組織進行凍存的手術,聽到對方説等癌症治療結束後再把卵巢組織移植回去,患者還能生孩子時,瞬間心潮澎湃。“我當時睜大了眼睛,想着一定要把這項技術引進回中國。”
回國後,想到引進新技術需要面臨的種種現實困難,她又有點猶豫,“引進一項技術談何容易?需要場地、經費、儀器設備,各種審批,不是我一個科主任能辦到的事”。
直到一個週末,她看了上海復旦女教師于娟的癌症日記,其中一篇講述了于娟得知醫生可能把她的卵巢“給放療掉”後的感想:“雖然世間女人們都在豐乳塑形,我真的從來不在意乳房去留,雖然世間女人們絕少在乎卵巢這個零件,我卻真的不想不想不想去觸碰深埋在我體內的女性性徵。”“是完整的死,還是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這在當時真的是個問題。”
“我當時特別受觸動,”阮祥燕説,“患者們那麼重視她們的卵巢功能,作為研究這個領域的專家,我覺得我必須站出來。哪怕領導不支持,我也要做到我該做到的事。”
五年籌建
據阮祥燕回憶,當時婦產醫院的領導班子裏存在不一致的觀點,主要還是考慮可行性,覺得全國其他地方也有做這項研究的團隊,但沒有成功的案例,擔心能不能把這件事做起來。
阮祥燕向時任婦產醫院院長曹連元彙報了她的想法和卵巢組織凍存技術的意義,後者讓她在院長辦公會進行一次論證。
“我還記得我在當時的報告裏寫,希望這次會議能成為婦產醫院里程碑式的會議,醫院能夠同意建立卵巢組織凍存庫,”阮祥燕説,“最後醫院同意了。”

阮祥燕在卵巢組織凍存庫進行卵巢組織的處理
醫院同意建立卵巢組織凍存庫只是邁出了第一步,緊接着,阮祥燕開始發愁選址問題。“醫院裏寸土寸金,選址還要保證絕對安全,不能有被洪水、地震等自然災害破壞的可能,周圍不能有環境污染,凍存所需的液氮罐很沉,所以還要有電梯、交通方便……”
選來選去,最後決定將庫建在醫院培訓樓的一層。但問題又來了:工程師沒有見過卵巢組織凍存庫,不知道該如何改建;切除卵巢組織時如果操作不當,卵細胞就會在這過程中被燒死;取下來的卵巢組織要馬上放到轉移液中,轉移液如何配比;在被凍存之前,卵巢組織要被去除髓質、處理成片,放進冷凍保護液中平衡,再用程序冷凍儀逐步降温到 -120 ℃……
只要整個過程中的某一步操作出現了丁點差錯,卵巢組織的活性都無法保證。而這其中涉及的設備需要經過審批,從國外購買;核心技術則要去國外學習、培訓。
由於設備進口許可證的限制,有些設備國內無法引進。阮祥燕找了類似的設備進行代替,但這也意味着相應技術需要進行調整,而且沒有經驗可依,只能自己摸索。在這過程中,又遇到了婦產醫院領導班子換屆,很多程序需要按照流程重新再走……
“因為我是這件事的主要負責人,所以當時不管是面對院內領導,還是國外專家,我都表現得很自信,實際上到後來我心裏都不敢報希望了,就是硬着頭皮繼續往下做。”阮祥燕説。
終於,2015年1月初,在婦產醫院時任院長嚴松彪的支持下,醫院在同一天召集倫理委員會、專家委員會、新技術委員會,一致通過了卵巢組織凍存及移植技術的臨牀研究。1月15日,阮祥燕和她的團隊開始臨牀試驗。
這項新技術終於在中國落地,但一切才剛剛開始,而此時距離阮祥燕第一次發現這項技術,已經過去了將近5年。
5年打磨
為了確認在凍存和解凍的過程中,卵巢組織始終保持活性,凍存之前,要做一次活性檢測,觀察卵巢皮質片裏含卵泡的密度和活性。移植前,也要復甦一小塊提前留好的皮質片,再次進行活性檢測。

這是一位兒童2mm 卵巢皮質中的活卵泡數,超過1000 個,每個亮點都是一個原始卵泡
“如果活性是一致的,就説明成活率非常好,組織可以移植。如果復甦之後顯示這塊組織沒有活細胞,一般就説明凍存程序有問題,卵細胞可能都死了,就沒有必要再移植。”阮祥燕説。
她們團隊的凍存成活率幾乎達到100%,超出了國際上大多70%存活率的水平。為了磨練技術,她們一開始在動物身上進行移植。動物的移植成功率達到100%後,才開始進行人體凍存卵巢組織的自體移植。
在臨牀試驗初期,婦產醫院的專科屬性給阮祥燕團隊提供了些許“便利”。有些來院患者要切除全部子宮、卵巢,“當作廢物扔掉”。或進行病理檢查後,還剩有部分卵巢組織可用的,阮祥燕團隊會去跟家屬談,要不要試一試凍存,免費的。
這是第二個説起來能讓她忍不住流淚的困難,那就是資金問題。按照國家規定,臨牀試驗不能收取患者任何費用。但從臨牀試驗到臨牀實際應用,還有很長、充滿了未知的路要走。
“我苦一點無所謂,但團隊裏還有年輕醫生要養家餬口,不能讓人家總是加班加點白乾活。除了人員的獎金,一些消耗性設備都需要錢,那能怎麼辦呢,只能一有機會就寫申請、去答辯,儘可能多爭取科研經費來支持這項工作。”她説。
“這件事能成,除了多方的支持,最重要的是我們整個團隊長期的熱愛、堅持和奉獻,不然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

阮祥燕團隊合照
2018年,卵巢組織凍存移植技術相關項目被北京市衞健委批准為“重點新增醫療服務價格項目”,部分項目可以開始收費,但整個項目的開展主要還是依靠科研經費的投入。2021年9月8日,項目才開始完整收費。
2016年9月,阮祥燕團隊成功進行了中國首例凍存卵巢組織移植手術;2020年12月,中國首例凍存卵巢組織自然妊娠成功,到8月31日李女士成功產子,我國生殖醫學史不斷實現零的突破。
但作為青春期前女性和放化療無法延遲的女性的唯一生育力保存的選擇,卵巢組織凍存及移植技術的普及、推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凍卵更被大眾熟知,但還未到青春期的孩子無法促排卵,急需放化療治療的女性可能沒有足夠時間促排卵,因為促排卵至少需要2周時間。
阮祥燕告訴醫學界,不僅很多患者不知道卵巢組織凍存技術,很多醫生也沒聽説過。還有一些兒科醫生對這項技術存疑:4歲時凍存的卵巢組織在20歲時移植回體內,會不會存在問題?
“女性一生中能產生的原始卵泡的數量,20周還在媽媽肚子裏時就已經決定了。女性胎兒20周後,卵泡就開始了凋亡,隨着胎齡及年齡的增加,卵泡數只會越來越少,這與人體的發育是相反的過程。”她解釋説。
“4歲凍存的卵巢組織,20歲時移植,移植的卵巢中的卵泡是完全可以在成熟的下丘腦-垂體軸的調控下,生長、發育和排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