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無神論史》連載10——第三章 春秋戰國時代神人關係的重建_風聞

編者按：為宣傳科學無神論，從9月10日起，我們將連載李申的專著《中國無神論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縣人。1969年畢業於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獲哲學博士學位；2000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轉任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現任中國無神論學會顧問、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中國反邪教協會副會長。

第三章   春秋戰國時代神人關係的重建

十一、對見鬼事件的否定《國語·魯語下》記載，吳國進攻越國，打到越國的首都會稽，得到一塊骨頭，可以裝滿一輛車。吳國派使者到了魯國，問孔子，這是什麼骨頭？孔子回答説，當年大禹召集羣神到會稽開會，防風氏遲到，被大禹處死。這裝滿一車的，就是他的腿骨。防風氏，是守衞封嵎山的神。過去是汪芒國的君主，他的後代現在是大夫。依這段記載，則上古時代的神，就是像柏拉圖説的，是個兼具肉體和靈魂的存在。這樣的神，是可以看見的。

據墨子所説，春秋時代的幾起降神事件，神都是可以看見的。墨子説，鄭穆公曾於白天中午，在廟中看到了“鳥身素服”的勾芒神。至於墨子極力要“彰明”的鬼，如杜伯、莊子儀等，也都是可以看見的。

依據《墨子》的説法，至少在當時一部分人的心目中，鬼神，都是可以看見的。這些可見的鬼神，還都穿着衣服。比如勾芒神是“素服”；杜伯，“朱衣冠”。這些鬼，還都手執工具或武器。比如杜伯，“執朱弓，挾朱矢”；莊子儀，“荷朱杖”（《墨子·明鬼篇》）。虢國降神的事件，《墨子》中沒有提到。據《國語·周語上》，內史過説，這神是“丹朱神”，即堯的兒子。據內史過所説，堯的兒子丹朱放蕩不肖，是著名的壞人。當年周昭王娶房國的女兒為後，房後的行為，可以和丹朱相提並論，所以丹朱神就“憑依”在房後身上，生下了周穆王。從此以後，丹朱神就一直關照着周人的子孫。神假如憑依在一個地方，就不願意遷徙。這次降臨到虢國的，應該還是這個丹朱神。依內史過所説，則虢國所降的神，當時就是看不見的。所以後來杜預注《左傳》，就明確指出，這尊神，僅僅是“有神聲以接人”。也就是説，虢國當時所降的神，僅僅是有聲音，而看不見形象，所以《墨子》中也不提這件事。這件事説明，當時的人們，還有另一種觀念：神是看不見的。春秋時代另一件著名的鬧鬼事件，就是鄭國的伯有。伯有鬧鬼事件，《墨子》也沒有提到。因為《左傳》中也只説“鄭人相驚以伯有，曰伯有至矣”，但並沒有人看見伯有。當子產回答晉國大夫子大叔的問題，論述魂魄與鬼的情況時，僅僅説道：“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馮依於人，以為淫厲。”（《左傳·昭公七年》）也就是説，鄭國這次鬧鬼，作為鬼的伯有，也僅僅是“憑依於人”，而沒有看見伯有的形象究竟是什麼樣子。

同樣，晉平公得病時，懷疑是有厲鬼作祟。然而所謂厲鬼，也僅僅是“夢黃能熊入於寢門。”（《國語·晉語八》，《左傳·昭公七年》）也就是説，所謂致病的厲鬼，也僅僅是晉平公做了一個夢。

這是另一種鬼神觀念。在這些與鬼神接觸的事例中，鬼神，或僅僅出現於夢中，或是僅僅憑依於人而發出聲音。也就是説，鬼神，在這些事件中，都是沒有形象可以看見的。《左傳·莊公八年》記載，齊襄公到野外打獵，看見了一隻大野豬，隨從説是彭生。彭生，是齊國的一個大力士。齊襄公諸兒與妹妹私通，妹夫魯桓公不滿。齊襄公於是請桓公赴晏。路上，襄公派彭生到桓公車上，殺死了桓公。為了推缷罪責，襄公又殺了彭生。彭生被殺，發生在八年前。這次打獵，襄公説看見了一隻野豬，隨從們都説是看見了彭生。襄公張弓射豬，豬忽然站立起來並且大聲嚎叫，嚇得襄公墜車受傷。回到宮中，又發生了叛亂，襄公被殺。這次見鬼事件更是迷離恍惚。襄公所見的是否真是彭生？也難以查考。對這件事，《墨子》中也沒有提到。

然而《莊子·達生》講到：“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回到宮中，桓公鬱悶不樂，直到皇子告敖説是一條大蛇，見者會做諸侯的霸主，桓公心情才轉悶為樂。

據《莊子》，桓公也是田獵時見到了鬼。和襄公見鬼是否同一件事的誤傳？難以肯定。但無論如何，這兩起所謂見鬼事件中，即使所説為實，真正可見的，也不過是野豬和大蛇，因而並不是人們常説的人死後所成的鬼。類似的事件綜合起來，使荀子得出結論，凡是那些見鬼的事件，都是人在精神恍惚的情況下發生的，因而都是一種幻覺：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間，疑玄之時正之。此人之所以無有而有無之時也。感忽、疑玄，精神恍惚的意思。“無有而有無”，就是以無為有，以有為無。荀子舉出的例子是，夏水口，也就是江陵這個地方，有個叫涓蜀梁的人。這個人非常膽小。在一個月明的夜裏，他走路時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以為是爬着的鬼。抬頭看見自己的頭髮，以為是站着的妖怪，於是使勁逃走。等到了家，精疲力竭而死。

其實不僅是荀子舉出的這個例子，以往那些所謂見鬼的故事，至少其中相當一部分，就是人在精神恍惚時以無為有的結果。晉平公夢中見鬼，以為真的有鬼。齊襄公或齊桓公打獵時到底看見了什麼？當時就沒法説清楚。這些事例，加上當時已經改變了的鬼神觀念，才使荀子得出結論：一切見鬼的事件，都是精神恍惚時以無為有的結果。至於他的學生韓非，更進一步明確説明，鬼神是不可能看見的：

客有為齊王畫者。齊王問曰：“畫孰最難者？”曰：“犬馬難。”“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馬，人所知也。旦暮罄於前，不可類之，故難。鬼神，無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鬼神，無形者”，和當時認為鬼神是精氣，是魂氣，是同樣的觀念。《管子·內業篇》講的精氣“流於天地之間，謂之鬼神。”《周易·繫辭傳》説的“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其中所説的鬼神，都是一種無形的、氣態的存在。這樣的鬼神觀，是當時最先進的鬼神觀念，也是後來古代中國關於鬼神的基礎性觀念。因為鬼神是這樣的不可見，所以畫起來就特別容易，因為可以任意塗抹。韓非也舉出了一個見鬼的、實際上是裝鬼的例子。説燕人有個習俗，假如有人精神糊塗，就往他身上潑狗糞湯。有個女人和別人私通，他的丈夫早上從外邊回來，正好看見姦夫從屋裏出來。丈夫問妻子，從家裏出去的是什麼人？妻子一口咬定，沒有人。丈夫又問奴婢，奴婢們都説，沒有見人出去。並且大家一致認為，是丈夫精神糊塗了，於是就往丈夫身上潑了一盆狗屎湯。

還有一個版本，説是燕人李季喜歡遠遊，他的妻子和別人私通。李季突然出現，妻子情急之下，就讓姦夫披散頭髮，祼身，跑出門去。李季看見了，問大家，這是什麼人？大家都説，沒看見什麼人。李季説，難道我見鬼了嗎！妻子説，就是，就是見鬼了。於是就往他身上潑了屎湯，也有人説是尿。

韓非講這個故事，類似齊襄公或者齊桓公見鬼的故事。類似的情況，肯定也不是一起。直到現在，歷史上所有見鬼的故事，如果不是人們精神恍惚時以無為有的結果，就是有人裝神弄鬼的結果。如果説此外還有一種，那就是那些信仰鬼神的、或者以傳播鬼神觀念為職責的人們故意編造的謊言。

十二、長生術裏有神和無神的爭論隨着社會的發展，有神論也會發展。戰國時代，一種新的有神論誕生了，這就是追求長生成仙的方術。

人類長生不死的願望產生於什麼時代，難以考證。各國古代都有長生的願望，當是歷史事實。在古希臘，人們認為神是長生不死的。他們的神，是兼具靈魂和肉體的存在。人要長生不死，必須先成為神。不過從古希臘神話可以看出，那些能夠成為神的人們，原本都必須是神和凡人生的子女，並且經由神的批准，才能成為神。其典型例子就是赫剌克勒斯。他本是宙斯的兒子，後來又斬妖除怪，立了大功。經過諸神討論，批准他也成了神。

在印度，根據輪迴學説，只要今生做好事，來生就可能成為“天”，即天神。天神也是兼具靈魂和肉體的存在，只是比人美麗、聰明，壽命長。不過無論壽命多長，最終也要死亡，進入輪迴。後來佛祖找到了擺脱輪迴的辦法，所以他被認為有一副“金剛不壞之身”，即永遠也不敗朽的肉體。然而八十多歲時，佛祖要涅槃了，肉體不再存在。他的弟子迦葉問他是不是前世造了什麼“惡業”，連百歲都沒有活到，還不如那些天們可以活千年萬年。這時候，佛祖告訴迦葉，所謂金剛不壞之身，不是會吃飯的肉身，而是“法身”。這樣，連佛祖也不能保持一個不壞的肉體，其他人也就不再有非分之想，印度人從此也不再做長生不死的夢。中國古人由於不同的思想傳統，春秋時期，有人做作起了長生不死的夢。首先是晉國的趙簡子。有一天，他聽説鳥兒可以變成蛤蜊，蛤蜊又可以變成鳥兒。於是感嘆道，假如人也會變，該多好啊！他的家臣竇犨告訴他，人的變化，就是貴人變成平民，富有變為貧窮，您願意成平民嗎？另一個作長生夢的是齊景公。有一天，他在京城附近的山上望着京城繁華的景象，感慨道，假如人不會死亡，該多好啊。我死了，這一切就都是別人的了。他的臣子晏嬰在旁邊聽到了，勸告他説，假如人能不死，這一切就是您祖父或父親的，不會是您的。再説，死亡也是好事。它讓壞人消滅，讓好人休息。

戰國時代，齊國和燕國在海邊，是到海上尋找不死藥，追求長生不死活動最為活躍的地區。當時追求長生不死的辦法，就是到海上尋找神仙，向神仙討要不死藥。而最有條件到海上討不死藥的，就是貴族，特別是君主。齊景公這樣地感慨，説明他還未能把願望付諸實行，變為行動。

戰國時代，開始有人把求長生不死的願望變成現實。據《韓非子·喻老篇》載，有人向楚王貢獻不死藥。守門的衞士問，這藥可以吃嗎？該人説，可以。衞士奪過藥就吃了。楚王大怒，要殺奪藥的衞士。衞士説，我先問了這藥可以吃嗎，他説可吃，我才吃的。再説，這藥是不死藥。假如大王能夠殺死我，説明這藥不是不死藥。我吃藥無罪，王殺我就證明王受了騙。大王不如放了我。楚王於是赦免了衞士。《韓非子·外儲説》又記載，有人説他有不死的辦法。燕王聽説了，就找了個人，讓他跟着學習，希望那人學會了，再來教自己。可是派去學習的人還沒有開始學，聲稱有不死之法的人就死了。燕王大怒，埋怨派去學習的人未能趕快學會，於是處死了派去學習的人。韓非評論道：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誅學者之晩也。夫信不然之物而誅無罪之臣，不察之患也。且人所急，無如其身。不能自使其無死，安能使王長生哉！（《韓非子·外儲説左上》）在韓非看來，長生術，或者説是“不死之道”，乃是“不然之物”，是騙術。自然，所謂“不死藥”，也是不可能存在的藥。長生術或稱不死之道，當是戰國晚期才出現的方術。除《韓非子》以外，其別文獻均無著述。較早的《莊子》一書，記載了當時的“道引之士，養形之人”追求“壽考”的辦法。這辦法就是“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他們的目的，不過是“為壽而已”（《莊子·刻意篇》）。也就是説，導引之士、養形之人，還沒有把長生不死作為自己的目標。還有一位“巖居水飲”的單豹，能夠作到“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莊子·達生篇》），也未有關於他們把長生不死作為終極目標的記載。

晚於《韓非子》的《呂氏春秋》，也僅僅記載了大禹之時有個“羽人裸民之處，不死之鄉”（《呂氏春秋·求人篇》），而未記載當時有長生之術，説明甚至到戰國末年，長生術、不死之道，還不是影響很大的社會現象。長生術、不死之道的擴大影響，是後來的事。韓非對長生術的諷刺，僅僅是反對這新有神論的開端。

十三、春秋戰國時代無神論思想的主要進展春秋戰國時代的無神論思想的進展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1，否定了傳統的獸神和魔神，認為它們是怪，是奸；2，否定傳統人形神的存在，認為鬼神是一種氣；

3，否定了傳統的無道德神祇，給神祇加上了道德因素；

4，對以觀測天象推測神意為主要手段的通神方式發生了嚴重質疑；5，對傳統以占卜為手段的通神方式進行了質疑和改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