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無學識沒道德的人,怎麼就能混得好了?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9-19 17:52
讀過《紅樓夢》的諸位,自然知道。賈寶玉很純粹,故此和仕途經濟的親戚們,尤其男性親戚們,格格不入。
理想狀態下,自然該是賈寶玉這樣的純真少年更受歡迎,其他鬚眉濁物活得很糟糕才對。
然而事實似乎……不是這樣?
寧榮二府男性中,開場就招人恨的,自然是賈珍。畢竟和秦可卿扒灰這事,太下流了。
本身又驕奢淫逸不讀書。書裏第一次出現賈珍時,已經説了:
“這珍爺那裏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
臉譜化一點,惡有惡報,這類傢伙該混得很差才是?
但似乎,混得還挺好?
這麼説有點諷刺:
雖然賈寶玉這一流人物更真誠純粹,但在那個紈絝子弟世界裏,賈珍這種人——頗通世務,頗能交接——反而是最適合、最容易混舒服的。

眾所周知,賈珍和秦可卿有染。
秦可卿死了之後,賈珍先是哭得淚人一般,如喪考妣,説話大荒唐:
“合家大小,遠親近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乍看來,雖是扒灰姦情,也有幾分真心。但下一刻就不對了。
薛蟠二愣子,送來了好壽材。賈珍就笑問薛蟠:“價值幾何?”
薛蟠也傻笑:“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
賈政勸説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賈珍不聽。
這一段,賈政的持重方正,薛蟠的愚蠢敗家,都出來了。
妙在賈珍之前還哭得淚人兒如喪考妣,這會兒就笑問起來。
下一刻就所謂“賈珍雖然此時心意滿足”。
這個從哭到笑到心滿意足,真是全無心肝。
然而薛蟠是大傻子呆霸王。賈寶玉雖然純真,其實也有點呆。
賈珍雖然油滑邪惡,但有幾分聰明。
聰明不在吟詩作賦讀書寫字,在小事情上。
比如,之後,賈珍聽了賈寶玉勸導,去拉王熙鳳來主持喪事。適才還“喜不自禁,連忙起身”,下一刻就“此時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則過於悲痛了,因拄拐踱了進來”。
如此扶着拐,求要王熙鳳。邢夫人還在考慮時,賈珍先笑着誇了王熙鳳幾句,到最後動之以情,説:“嬸子不看侄兒、侄兒媳婦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罷!”説着滾下淚來。
這份拄拐裝可憐、該哭時哭,該笑時笑的本事,是所謂場面上的人,會來事。
賈寶玉就沒這本事。
後來王熙鳳真來理事了,賈珍也很會説話,給王熙鳳無限權柄:
“妹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麼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只要好看為上;二則也要同那府裏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
這話説得真是滴水不漏,開誠佈公。
題外話,看過《大宅門》的諸位,不妨回想一下:
白萌堂交權給二奶奶,也是這麼一番話。
賈珍場面上,那是真會做人。
後來賈政帶賈寶玉視察大觀園題匾額。父子之間上演俗套戲碼:賈政要賈寶玉擬,賈寶玉擬了曲徑通幽、有鳳來儀什麼的,清客們誇,賈政罵。這也是無聊套子。
期間有一次,賈政讓清客們擬,不好;賈珍很湊趣地當捧哏:
“還是寶兄弟擬一個來。”
真是聰明,尺寸恰好。
後來提到如何佈置田園風光,賈珍還是很湊趣地説了句:
“此處竟還不可養別的雀鳥,只是買些鵝鴨雞類,才都相稱了。”賈政與眾人都道:“更妙。”
賈珍是很有這種小聰明的。平時由着賈政和賈寶玉玩父子情,該説話時説話,説就一語中的。
對賈蓉,賈珍管得很嚴;府裏去道觀,賈珍負責敷衍道士;請醫生之類外派任務,都是賈珍去的。
賈蓉提到光祿寺的官想念賈珍,賈珍一語道破:
“他們那裏是想我。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東西,就是想我的戲酒了。”
他深通那一套潛規則,伶俐着呢。
當然,賈珍真正的身份,還是官僚地主。
自己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也無妨,有收成。
看他怎麼管理收成。
莊上的烏進孝來了,賈珍的表現特別精彩。
烏進孝行禮,賈珍命人拉他起來,笑説:“你還硬朗。”——沒有自己扶,讓旁人拉的,很講尺寸。不拉則不禮貌,親自拉那就太親暱了。
烏進孝笑回:“託爺的福,還能走得動。”
賈珍道:“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
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説,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的慌。他們可不是都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放心了。”
賈珍道:“你走了幾日?”
烏進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的很,耽擱了幾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爺心焦,可不趕着來了。”
——像是閒閒拉家常,像是問着走幾天。烏進孝也不經意地訴了一下苦。
下面賈珍發話了:
賈珍道:“我説呢,怎麼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台來了。”
烏進孝忙進前了兩步,回道:“回爺説,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裏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説謊。”
——客氣了幾句,忽然開始挑刺。恩威並濟。
老貨這詞其實帶幾分親暱,打擂台,卻又帶指責意味。
烏進孝緊張起來了,趕緊告饒,強調“不敢説謊”。
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
烏進孝道:“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裏只一百多里,誰知竟大差了。他現管着那府裏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着幾倍,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
——賈珍雖不讀書,但腦子裏經濟賬算得很精。這裏的手段:皺眉,語氣,“算定了”,都厲害。烏進孝也只好道苦,一時膽戰心驚。
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都可,已沒有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裏,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
——其實是施壓,但場面上控得很好。先逼了幾句,又緩和下來。
自稱受些委屈也罷了,強調自己府裏比對面還要寬和些。真是緊一步,松一步,拿得穩穩的。
接着是最厲害的一段。
賈蓉稀裏糊塗,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裏窮了。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
賈珍笑道:“那又是你鳳姑娘的鬼,那裏就窮到如此。他必定是見去路太多了,實在賠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項的錢,先設此法使人知道,説窮到如此了。我心裏卻有一個算盤,還不至如此田地。”説着,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很從容地對付完了烏進孝。恩威並濟一番。順手看透了王熙鳳的計策。
王熙鳳是全書頂尖的聰明人,但賈珍能一眼看破她的套路,一口喝破,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所以了,這就是賈珍。
不讀書,荒淫無恥,老紈絝子弟了。
但他場面上很會來事。紈絝子弟本來也不需要讀書明理,所以他也不求那些。
紈絝子弟需要的,比如見縫插針地敷衍,小事情上的聰慧,做人情搞交際,腦子裏算利益,他都懂。
作為大地主知道怎麼對付下頭的人,作為管家人與王熙鳳實際上棋逢對手。
這麼説很諷刺,也很悲哀:
賈珍可説是個更邪惡更沒責任心的男版王熙鳳。將來賈璉、賈芸們,老了老了,再油滑一點,也許就是他這個樣子。
但就是賈珍這麼一個人,其實比只會讀書、為人持重的賈政,更如魚得水。比賈寶玉這樣活在大觀園裏的富貴閒人,那更是左右逢源。
因為那個身份,不需要他真會讀書做事。反而最自在的,就是賈珍這麼所謂會來事的人。
世上最珍貴的,自然是探春這樣,有才有德又能辦事的人。然而少。
賈珍這樣能辦事懂得怎麼混世道的人,不可愛,但只要到了那個階層,反而混得最溜。
反而是賈寶玉,的確夠純粹,但譬如趙辛楣説方鴻漸:
“你不討厭,但全無用處”。
就像老舍先生《駱駝祥子》裏,祥子這樣的車伕,需要的是勤懇耐勞能跑。
而開車廠的劉四爺,需要的是:
“力氣,心路,手段,交際,字號。他曉得怎樣對付窮人,什麼時候該緊一把兒,哪裏該松一步兒,他有善於調動的天才。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彷彿一腳登在天堂,一腳登在地獄,只好聽他擺弄。”
許多看着沒學問沒見識,道德還不高明的人,卻混得如魚得水,都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