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軍遠程斬首，平民慘遭滅門_風聞

一個男孩為他妹妹在無人機襲擊中的死亡而哭泣

當地時間8月29日，喀布爾豔陽高照。對於43歲的澤馬裏·艾哈邁迪來説，這本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工作日。

和往常一樣，澤馬裏9點出門上班，隨後開車抵達同事家，與他一同前往老闆的住處取筆記本電腦。幾分鐘後，他們又驅車，將另一位住在附近的同事也捎上，三人一路向南，並於9點35分抵達辦公室，開始了“社畜”的一天。

澤馬裏·艾哈邁迪

澤馬裏在一個總部位於加州的營養與教育國際非政府組織（NEI）工作，致力於改善喀布爾地區的營養不良問題。平時澤馬裏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開着公司派發的白色豐田卡羅拉，穿梭在喀布爾的大街小巷裏，為在温飽線上掙扎的普通民眾送糧食。這個活，澤馬裏一干就是14年。

當天，為了取得在新難民營發放食物的許可，澤馬裏和同事前往當地一個已經被塔利班佔領的警察局進行協商，直到下午兩點才回到辦公室。

大約下午兩點半，澤馬裏從辦公室走出，他牽着一根水管，另一邊的同事則拿着一些五顏六色的塑料水壺準備接水。澤馬裏所住的居民區一直有缺水的情況，所以他經常帶着空壺來辦公室接水回家用。

9月18日，在8月29日被美軍無人機襲擊的阿富汗喀布爾居民區，遇難者親人站在汽車殘骸上。新華社發（塞夫拉赫曼·薩菲攝）

下班後，澤馬裏帶着水，開着車滿載而歸。才開進小巷，他就被他和他兄弟的孩子包圍。7個小孩一哄而上，有的興奮地跑去車尾推車，還有幾個則直接擠進了車裏，“咯咯咯”的笑聲此起彼伏。這早就是澤馬裏家的一個傳統，他們在歡迎自己的爸爸和叔叔回家。

當澤馬裏把車開進院子時，他的弟弟羅馬爾正和妻子坐在一樓，堂兄納賽爾正在為他打洗澡水，還跟他打了聲招呼。

這一天平凡的甚至有些枯燥，只是他們不曾料到的是，在院子的上空，一台載着炸彈的MQ-9 Reaper無人機正在盤旋，而在十幾公里外的美國軍事基地，澤馬裏的車已被緊密追蹤8個小時，美軍指揮官在他踏入院子後，下達了空襲指令——“3, 2, 1. Fire”。

一架美國無人機飛越喀布爾機場

1

“正義的打擊”

那是一枚帶有20磅彈頭的地獄火導彈，它精準地撲向發動機還在運轉的白色卡羅拉。約30秒後，隨着一聲巨響，導彈爆炸，庭院濃煙四起，地上滿是散落的屍體殘肢、汽車殘骸，還有被震碎的玻璃。

導彈爆炸後地上的汽車殘骸

“孩子們在哪裏？”坐在屋內的羅馬爾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問他的妻子。

“他們在外面。”妻子顫抖地回答。

羅馬爾當即跑到院子裏；他看到他16歲的侄子費薩爾從外面的樓梯上掉下來，他的軀幹和頭部已經被彈片嚴重擊傷。

 “他已經沒有呼吸了。”羅馬爾很絕望，難以承受眼前的慘狀。

而在另一邊的美軍事基地內，軍官們已經在為又一場完美的空襲進行慶功。當天，美國中央司令部發言人海軍上尉比爾·厄本在一份聲明中寫道：“美國軍隊今天對喀布爾的一輛汽車進行了自衞無人超視距空襲，消除了伊斯蘭國組織的分支ISIS-K對哈馬德卡爾扎伊國際機場迫在眉睫的威脅。” 

艾哈邁迪的兄弟在葬禮上哭泣

在三天前，哈米德卡爾扎伊國際機場發生的爆炸，導致13名美國軍人和200多名阿富汗平民喪生，ISIS-K隨後承認是其所為。自此，美軍開始了更加警覺的恐襲排查行動。這場針對澤馬裏·艾哈邁迪的空襲，也已經是3天內的第二場。

根據美國軍方收集到的“可靠的情報信息”，“伊斯蘭國”可能在8月29日前後對機場進行第二次襲擊，並且澤馬裏的車將用於該目的，因為他的車裏裝有可疑爆炸物。美軍還表示，之所以決定在車輛駛入庭院後對其進行打擊，是因為他們“有合理的把握”可以避免或儘量減少對平民的傷害。

“我們有信心成功擊中目標。車輛的重大二次爆炸表明車內存在大量爆炸物。”厄本上尉補充説。同時美方官員們還確認，當導彈發射時，無人機操作員沒有看到任何孩子。

導彈襲擊後的遍地狼藉

“這是一次正義的打擊（righteous attack）。”美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A·米利將軍也為這次行動辯護道，“還有人被殺嗎？是的，還有其他人被殺，”米利幾天後確認説。“他們是誰，我們不知道。”

2

集體認錯道歉

勤勤懇懇為美國NGO工作的澤馬裏被認定為“恐襲分子”，連帶數位家人一起遭滅頂之災，這對於澤馬裏的家屬來説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

“這是錯誤的，這是一次野蠻的襲擊，而且是根據錯誤的信息發動的。”8月30日，受害者的親屬拉明·尤素菲 淚流滿面地告訴BBC記者：“他們為什麼要殺死我們的家人？我們的孩子？他們都被燒焦了，我們甚至無法辨認他們的身體和臉。”

據澤馬裏的家人透露，在爆炸中喪生的最小的孩子是年僅2歲的Sumaya，最大的孩子是12歲的Farzad。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這場“正義打擊”中的受害者，大多都是曾為國際組織工作，並持有赴美國簽證的普通阿富汗民眾。

美國無人機襲擊喀布爾後，艾哈邁迪一家十口人喪命：從圖中左上開始分別是9歲的法爾扎德，10歲的費薩爾，40歲的澤馬雷，20歲的扎米爾。左下：30歲的納賽爾，3歲的Binyamen，4歲的Armin，和2歲的Sumaya

澤馬裏的親戚艾瑪·艾哈邁迪（Emal Ahmadi）表示，澤馬裏和家裏的其他人已經申請撤離到美國，並一直在等待電話通知他們去機場。在襲擊中喪生的還包括他的一位親戚艾哈邁德·納賽爾 (Ahmad Naser)，他此前還曾在美軍擔任翻譯。

薩米亞·艾哈邁迪（右）的父親和未婚夫都在空襲中喪生

艾瑪補充説，美國犯了“一個錯誤，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從澤馬裏家屬接受採訪，指控美軍的“錯誤”起，整整10天，美國軍方都不曾公開對此事做過任何回應。

直到9月10日，包括《華盛頓郵報》在內的部分美國媒體，分別發佈了調查視頻和報告，首次對美軍的襲擊提出公開質疑。他們調取了8月29日當天有澤馬裏的所有監控，採訪了其同事、家屬和街坊鄰居，還有軍事專家進行分析。

澤馬裏8月29日上午的行程軌跡

“我無法證明車內完全沒有爆炸物。”前空軍炸彈技術員布賴恩·卡斯特納 (Brian Castner) 告訴《華盛頓郵報》， “我看到的所有證據都表明，第一次爆炸是因為地獄火導彈，第二次爆炸只是汽車燃燒或與汽油或石油有關，我沒有看到第二次爆炸十分強烈的證據。”同時，從外媒的分析來看，美軍方指控中提到的“裝有炸藥的容器”，只不過是澤馬裏的水壺。

澤馬裏所在的NEI無政府組織的總裁史蒂文·權，也否認NEI與ISIS-K 有任何關聯。“我們正在努力幫助人們。”他告訴《華盛頓郵報》， “我們為什麼要用炸彈來殺人？”

面對媒體有理有據的指控，終於在9月17日，美國中央司令部司令麥肯齊在國防部記者會上承認了錯誤。麥肯齊説，經調查評估，美軍當時襲擊的汽車及受害者都不太可能與極端組織“伊斯蘭國”阿富汗分支有關聯，也不會對美軍構成直接威脅。此次襲擊是一個“悲劇性錯誤”，他對此表示道歉，並承擔全部責任。

美國中央司令部司令麥肯齊在國防部記者會上承認襲擊澤馬裏，是個錯誤

緊接着，美國防部長奧斯汀也發表聲明，稱美方對此次襲擊表示道歉，會盡力從“可怕的錯誤”中吸取教訓。他已要求重新審視美國中央司令部的相關調查，以評估調查信息的完整性，採取問責的必要性和程度，以及打擊權限和程序是否需要改變等。

五角大樓為誤傷平民道歉，這實屬罕見。但更令人不安的事實是，即使美國已經全面撤離阿富汗，美軍的無人機還在阿富汗上空徘徊，“澤馬裏”事件卻還在發生。那麼誰會是下一個目標？是恐怖分子還是普通百姓？或許還可以參照米利將軍的答案——“我們不知道”。

五角大樓發言人約翰·柯比就阿富汗問題向記者發表講話

3

“獵殺”上癮

據英國研究機構“空中戰爭”發佈的數據，在過去20年中，因美軍空襲造成的平民死亡人數至少有2.2萬人。過去十年裏，美軍在阿富汗發動了13074次空襲，造成了至少4138人死亡，其中包括310名平民以及73名兒童。

2017年，美國軍方放鬆了對阿富汗空襲的交戰規則，導致平民傷亡人數大幅增加。據布朗大學2020年底發佈的研究報告，2016年至2019年，美國及其盟友發動的空襲，所導致的阿富汗平民死亡人數增加了330%。

2013年4月7日，在北約空襲中喪生的庫納爾省的兒童

對於無人機襲擊的頻繁使用，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曾公開抨擊道：“我們不知道在這些襲擊中，有多少無辜百姓喪生…這在以前是根本不敢想象的。”

美軍到底為何如此愛用無人機？2015年，在一份震驚世人的《The Drone Papers》（《無人機絕密資料》）調查報告裏，情報界人士是這麼解釋的：“軍隊很容易適應變化，但他們不喜歡停止任何讓他們的生活更輕鬆，或對他們有利的事情。”

“在他們看來，這（用無人機）當然是一種非常快速、乾淨的做事方式，也是進行戰爭的一種非常巧妙、有效的方式，不必犯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大規模地面入侵錯誤。但在這一點上，他們似乎已經對這台機器、這種作戰方式上癮了，越是允許他們繼續這麼做，似乎就越難讓他們擺脱這種方式。”

一名阿富汗人在喀布爾檢查澤馬裏家族房屋的損壞情況

“實際上，無人機襲擊製造出的恐怖分子，可能比殺死的更多。”美國外交政策評論員，喬治城大學法律與政策學教授羅莎·布魯克斯，在接受美國國家公共電台採訪時也表示，“無人機行動可能使目標區域的人員更不願意合作，更不願意共享信息，但在最極端的版本中，地面信息反而可能對我們自己的情報收集和目標決策至關重要。”

在科技和軍事武器日益發達的今天，布魯克斯還認為人們忽視的一點是，戰爭的道德和法律問題實際上與技術無關，而是與什麼算作戰爭，與誰是敵人和誰是平民逐漸變得模糊有關。

布魯克斯指出：“如果我們決定與我們在實地選擇的目標發生武裝衝突，無論他們是在阿富汗還是其他任何地方，並且目標是我們認定的敵方戰鬥人員，這是國際法和戰爭法規定的合法行為。但從另一方面看，如果我們不處於武裝衝突中，而且我們的目標是在一個我們沒有與之交戰的國家的當地人民，那麼美國就是在肆意殺人，毫無司法程序可言。”

8月31日，拜登宣佈了這場長達20年的阿富汗戰爭正式畫上句號。但對於阿富汗人民來説，這場戰爭也許還會持續很久。

8月29日，拜登抵達特拉華州的多佛空軍基地，悼念在喀布爾遇難的軍人

要如何與阿富汗人民共情？布魯克斯説，可以想想美國公眾對新冠的恐懼，它讓我們有一種我們都很脆弱的感覺，能做的很少，很難控制它。“這就是在美國無人機頻繁襲擊的地方的人們一直感受到的確切感覺，你隨時可能被殺，甚至都不知道為什麼。並且你沒有什麼機會可以提前説，‘哦，等一下，不，我不是你想要的那個人，或者我沒有那麼壞。’ ”

作者 | 趙菀瀅

編輯 | 雷墨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蕭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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