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母“北漂”的孩子：中秋最大的心願，是全家團圓_風聞

“媽媽，他為什麼隨便搶走我的玩具？”8歲兒子一臉委屈地跑過來“質問”成慧。

北漂10年的成慧帶着8歲的兒子回河南老家探親，鄰村家男孩看上了兒子的玩具，一聲招呼都不打便直接搶走。兒子不理解，為什麼別人可以隨便拿他的東西，但媽媽卻不允許他隨便碰別人的東西。

成慧語塞，面對那個父母在外打工、常年留守老家的男孩，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該教育、如何教育對方。

“我只能管好自己的小孩”，成慧蹲下身來，柔聲細語地告訴兒子，堅定做正確的事，不要隨意被別人影響。儘管，成慧心裏已是五味雜陳。

 從兒子出生到他上小學六年級，成慧沒上過一天班。她和丈夫租住在北京南六環外的小單間，白天丈夫外出工作，她則負責在家照顧兒子的飲食起居。

老家的父母無法前來照看孫輩，成慧也支付不了父母的生活成本，把孩子帶在身邊打工是無奈之舉。儘管生活常揭不開鍋，但看到孩子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在自己的照看下長大，成慧又覺得，這點辛苦很值得。

像成慧這樣帶着孩子在一線城市打工的流動家庭逐年增多。

據教育部數據顯示，早在2016年起，義務教育階段的隨遷子女人數首次反超農村留守兒童人數，達到1850萬人次。

這些父母意識到了留守兒童的教育問題，希望能儘可能地在有限的條件下陪伴子女，因而選擇一邊在大城市謀求生活，一邊關注孩子的教育、生活問題，但他們也面臨着大城市就職、就學、就醫等多向壓力的交織。

缺少家庭的幫襯，沒有富足的經濟基礎，在競爭激烈的大城市裏建一個家、養一個孩子，他們要付出比尋常家庭更多的艱辛和努力，甚至不少家庭是一人帶娃、一人掙錢，家庭生活的缺失成為賺錢養家的附屬品。

帶孩子逛遊樂園或去外地旅行這種普通家庭的娛樂，更是這些流動家庭的“奢侈品”，“不只是錢的問題，一家人能湊在一起吃飯都是難事。”

以下是關於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殷夕

編輯 | 卓然

“再苦再難，也不想把孩子送回老家”

成慧記得，這一年多她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要撥通丈夫的電話。

“什麼也不説，就是聽聽他的聲音，感覺有另一個人在陪着我就好。”

這是丈夫離開他們在北京安的家去外地創業後，她最脆弱的深夜時刻。但往往她剛暗亮屏幕，又擔心亮光打擾身旁熟睡的兒子，便立刻鎖上屏幕，打消了念頭，把孤獨原封不動地還給自己。

成慧的兒子齊凱一今年剛上小學二年級，出生不過百天他就跟着爸媽來北京生活。“孩子的爺爺奶奶身體不好，老人照顧自己都困難，沒精力照顧孩子”，成慧説道。

衡量利弊後，成慧辭職成為7*24小時全職媽媽，獨自攬下照顧孩子的重任。

成慧的丈夫幫人代理記賬，每天滿北京城跑，常常天黑了才回家。成慧對丈夫的要求只有一個，每天回家跟孩子聊聊當天的生活，保持親子互動。

“我們既然選擇把孩子帶出來照顧了，就要好好照顧，孩子的思想教育要重視。”

但齊凱一是個天性活潑好動的男孩，很難安靜地坐上10分鐘，玩鬧時常會無意踢壞東西，成慧因此沒少跟兒子發過脾氣。

“有時候他不肯聽我的話，還嘴説我也常常不聽姥姥的話，這種時候讓我很生氣。”

對成慧來説，兒子就是她拋下一切經營的“事業”，頂嘴是讓她沒辦法接受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她也會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理智地跟孩子溝通。

就像她認識的其它流動家庭一樣，或許他們無法全職照顧孩子，但也在盡力給孩子提供舒適安定的生長環境，他們的想法是一樣的。

“從決定把孩子帶出來的那天起，就沒打算再把孩子送回去，咬咬牙總能扛下去。”

圖 | 成慧和兒子齊凱一在公園散步

前兩年丈夫決定去重慶創業，臨行前成慧很嚴肅地跟丈夫懇談一番。“我們商定每天晚上我先生要給兒子打視頻電話，每年兒子過生日他再忙也要趕回來，帶孩子一起出去玩。”

但成慧從沒讓丈夫給孩子買過貴重的生日禮物。孩子最喜歡玩的是五子棋，每天晚上跟媽媽下一盤五子棋就能開心很久。

“我們雖然不富裕，不過，孩子基礎的生活教育不成問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不能獲得父母共同的陪伴。”

與成慧有相似經歷的田蕊也在最近正式辭職，開始在家全職帶娃。

女兒林梓桐出生在河北，出生後便隨父母來北京郊區生活。從孩子出生到上小學，田蕊一直跟丈夫在同一個廠子裏工作，孩子最難帶的那段時間他們夫妻共同承擔，硬扛過來。

早已習慣這種忙碌職業生活的她突然要面對身份的轉換，多少有些不適應。

“原本我們夫妻每天一起上下班，晚上回家一起做晚飯、照顧孩子、做家務，生活忙碌又簡單。但最近我先生換到一個大國企裏做工，被派長駐外地，我們都知道這個工作機會很好，不想放棄。”

但這樣的決定，卻會導致一個最現實的問題：田蕊需要一邊上班一邊獨自帶孩子了。

圖 | 田蕊與女兒林梓桐

田蕊的女兒梓桐正在讀小學三年級，學習成績優異，喜愛跳舞和讀書，學習從沒讓父母操心過。“我女兒已經是極其懂事的孩子了，但如果因為懂事，反而讓她忍受親情的缺失，是父母的失職。”

為了家庭更穩定，田蕊選擇回家專心照顧孩子，“孩子爸爸不能常陪她身邊，如果我再忙，會影響孩子的成長。”

最近半年來，田蕊一直在習慣每天早晚獨自接送女兒上下學，獨自帶孩子去上舞蹈課，獨自跟女兒溝通交流的各種一個人帶娃的生活。

從以前一家三口的北漂生活變成一家兩口，她在情感上也有很多亟待消化的問題。

“以前把孩子帶出來是為了三口團聚，現在為了給孩子提供更好的物質基礎又要分離。”她説了跟成慧一樣的話，“我們做的一切，都是想盡心盡力地把孩子養好。”

他們成為了“別人家的孩子”

不到2歲時，李晏就跟着爸媽外出幹活，大人如果忙，就把她放在貨車的駕駛艙裏。

李晏出生在北京，區別於大多數流動家庭，她的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在北京，一家人幾乎住遍了北京各個郊區，做着廢舊品回收的生意。

跟着爸媽外出工作時她一天不説一句話，天黑時媽媽打開車門問她餓不餓，她點點頭，媽媽問她餓了怎麼不喊人。

李晏怯生生地告訴媽媽，“我不想給爸爸媽媽添麻煩。”

從很早開始，李晏學習照顧自己。早上起牀自己收拾牀鋪、洗漱、穿衣，跟父母一起出門上學，下午放學自己坐校車回家，掃地、拖地，做些簡單的家務。

上小學三年級後她學會備菜，放學回家先把晚飯要吃的菜洗好、切好，等待爸媽回家的時間裏她抓緊寫作業，期待着一天最快樂的晚飯時光，能跟爸爸媽媽講講話。

“我們從來沒要求孩子做過這些，但她自己在旁邊看着，慢慢也學會了，開始主動要求做飯。”李晏的媽媽徐婷婷説，每天晚上他們都想跟孩子一起吃晚飯，但總是人剛坐下就有工作電話找過來。

“她爸爸幾乎沒跟我們一起吃過幾頓晚飯，有時他忙到很晚才回來，孩子已經睡了。但第二天孩子還是開心地期待着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像昨天的事沒發生一樣。”

學校裏的同學和老師給李晏的評價出奇的一致，“自理能力很強，學習認真刻苦。”

圖 | 徐婷婷與女兒李晏

李晏有一個心愛的手賬本，裏面記錄的不是花銷，而是每天的點滴細節。她喜歡買一些小貼紙，在自己的手賬本里貼上可愛的花花草草，再畫上自己的手繪插畫，用心把每一天記錄下來。

“有時候我覺得那天的手賬做得特別好看，很想拿給爸爸媽媽看，想讓他們誇誇我。”但她咽回去的後半句話，是她知道爸爸媽媽很忙，沒時間看她的手賬。

每天晚飯後李晏習慣一個人看書，一個人聽寫，或者用兒童手錶給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打電話聊幾句。“她跟我一樣，爸爸媽媽到了晚上也要幹活，沒時間陪我們，所以我們倆互相陪！”

她們用自己的方式理解着家長的不易，再以自己的方式化解掉負面情緒，主動以不足10歲的稚嫩肩膀扛起一份家庭生存的重任。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林梓桐身上。

從出生到現在的9年裏，梓桐從沒跟爸爸媽媽發過脾氣，更沒跟他們要過玩具。

“她想讓我們買的都是書”，田蕊説梓桐很喜歡讀書，尤其喜歡讀童話，她還喜歡跑步，課間活動就是跟同學一起在操場上賽跑。

學習舞蹈是她唯一的課外興趣，但從不需要家長逼着練功，每次上課都很積極。她説，自己真的很喜歡跳舞，“為了跳舞，我特意留了長頭髮。”

提起學習成績，梓桐的媽媽説，每次開家長會梓桐都是其他家長口中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孩子的學習從來不需要我們操心，她是那種不寫完作業堅決不吃晚飯的孩子”，梓桐媽媽笑説，作業多的時候，她常常要和先生兩個人坐在飯桌前，等她寫完作業才能開飯。

與梓桐同校的齊凱一，在學校裏也是出了名的人緣好。“我們班30個同學，20多個都是我的好朋友，我還有很多高年級的朋友，幾乎每個年級都有我的朋友。”

凱一的性格很像媽媽成慧，積極樂觀但做事細膩，一次課堂上凱一看到語文老師講課時總會咳嗽，想起媽媽在家咳嗽時他會倒一杯熱水給媽媽。

於是，下課後他拿着杯子跑去開水間排隊接水，但隊伍太長，上課鈴打響時他還沒排到，只能悻悻地拿着杯子回教室，“老師對不起，我沒接到熱水給您喝。”

老師看着失望的凱一，拿起一旁盛着熱水的水杯給他看。原來老師有熱水喝，凱一這才重新綻開了笑容。

圖 | 成慧與兒子齊凱一一起玩籃球

成慧一個人帶孩子和做家務經常忙得腰痠背疼，每次看到她不舒服，凱一都會跑過來給媽媽捶腿敲背。

“爸爸每次給我打視頻都告訴我，我是家裏的男子漢，應該幫媽媽幹活、保護媽媽，我答應他了，就要説到做到！”

“最大的心願是在一起吃飯、逛公園”

“上一次跟爸爸媽媽一起出去玩是去北京動物園！我那天看了老虎、獅子，但我最喜歡蛇。”

8歲的凱一清楚記得跟爸爸媽媽出去玩的細節，因為這種外出遊玩一年裏沒有幾次，所以他格外珍惜，每一個細節都會仔細珍藏。

凱一的爸爸沒去重慶創業前，每逢週末成慧總會組織全家外出遊玩，大多數時候會在家附近的公園野餐踏青。

現在這件事卻成為奢望。

“爸爸回家最多能待五天”，凱一伸出肉乎乎的五根手指，他每次都會數着爸爸留在家裏的時間。

提起上一次帶女兒李晏出去玩，徐婷婷説那還是2019年的事情，“我們的工作性質是沒有平時和週末的，一年能帶孩子出去玩一次已經不容易了。”

但每一次外出遊玩，徐婷婷都會格外重視。

帶女兒去頤和園之前，她會提前給女兒設計服裝造型，上網買一套兒童漢服，遊玩當天再把她的長髮梳成髮髻，走在頤和園的迴廊裏，總有人過來稱讚李晏。

圖 | 徐婷婷為女兒李晏精心妝扮，泛舟昆明湖上

徐婷婷也會給自己挑一身靚麗的衣服，再化一套全妝。

“我們出去玩的時候儀式感挺強的，既然難得玩一次，就要打扮美美的，再多拍一些美美的照片。”

最近徐婷婷打算帶女兒去一趟新開放的北京環球影城，“全家去一趟門票就要花不少錢，説實話，如果是自己買我真捨不得去。”

近日，京東聯合中華兒慈會發起“流動兒童關愛計劃”，為50個流動兒童家庭送出環球影城門票，徐婷婷的家庭，就是這50個家庭之一。

“女兒知道的時候，開心地蹦了很久。我們一家太久沒出去玩了，這個機會真是太難得太珍貴了。”

齊凱一一家和林梓桐一家，同樣是這50個家庭的其中之一。

圖 | 環球影城，圖片來源於網絡

凱一還記得自己上一次去動物園時留下的小遺憾，“我想去看海洋館，我聽説那裏面有企鵝和海豚，我想看看，但是門票太貴了，我們沒有去。”

聽説要去環球影城玩的時候，凱一問媽媽，“那裏面有什麼？”

凱一和梓桐所在的小學裏，大多數學生都是流動兒童。當環球影城開業已經成為刷屏各大社交網絡的熱門話題時，很多孩子已經在父母的陪伴下去遊玩過，但他們還對此一無所知。

得知環球影城裏有凱一喜歡的變形金剛後，他興奮地長大嘴巴，搖着媽媽的手臂撒嬌地追問他們什麼時候去。

“我已經跟他爸爸説好了，這次十一假期一定要回家，我們一起帶着孩子去環球影城玩”，成慧説難得去這麼大的樂園玩，去之前要先把攻略做好，讓孩子玩得盡興。

對於梓桐來説，去遊樂園最大的樂趣是玩海盜船。從前爸爸媽媽帶她去家附近的遊樂園玩海盜船的經歷讓她記憶猶新，她喜歡刺激的項目。

梓桐問媽媽，“環球影城裏有海盜船麼？”

田蕊聳聳肩，但告訴她那裏有更好玩的過山車。

“爸爸會回來跟我們一起去麼？我想你們跟我一起去。”

田蕊點點頭，她知道梓桐一定很開心，她很少這樣直白地向父母提要求。

田蕊説，“女兒很喜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我們不會聊什麼，就是隨便説説家常，她也會特別開心，但她很少直接表達這種開心，怕我們有負擔。”

圖 | 田蕊和女兒林梓桐外出遊玩

在梓桐、凱一和李晏的心裏，環球影城有多吸引人他們並不知道。讓他們感覺興奮的是這一次，他們終於可以左手牽着爸爸，右手牽着媽媽，不被任何事情打擾，盡情享受父母的共同陪伴。

身邊不再是隻有媽媽沒有爸爸，也不是一對忙碌到無暇顧及自己的父母，他們可以在這一天裏盡情佔有父母的全部關注和關愛，這是他們久違的幸福。

後記

去年凱一上小學後，成慧在家附近找了一份服裝店的工作。每天早上送凱一上學後，她會去服裝店幫忙，賺錢補貼家用。

“很久沒工作了，現在孩子上小學，我終於可以出來工作了，挺開心的。”

在成慧的計劃裏，再攢些錢，過兩年全家可以一起搬去重慶，跟凱一的爸爸團聚，在那裏繼續紮根生存。

田蕊最近一段時間過得十分開心，梓桐的爸爸來北京借調一個月，他們一家又過上了從前那樣每天傍晚一家人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吃晚飯的日子。

徐婷婷説現在疫情穩定了，這次環球影城之行結束後，她想再帶李晏出去玩。

“我們夫妻虧欠孩子很多，她跟在我們身邊看似有爸媽的陪伴，但實際上我們給她的關懷並不多。”

對流動家庭來説，一餐團圓飯、一次全家遊，一張環球影城門票足以為他們的生活帶來滿足和慰藉。

而身處其中的流動兒童更是如此，來自夥伴之間的陪伴、來自父母的陪伴，以及其他社會羣體的關注與陪伴，才是他們超越物質之外，最真摯的需要。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