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一下：“亡國專業户”波蘭，為什麼擅長“左右橫跳”？_風聞

大家好，我是在觀網陪你看世界的谷智軒。本月初，波蘭外交部宣佈，將向台灣省捐贈40萬劑阿斯利康疫苗。消息一出，島內沸騰。台媒宣稱：波蘭外交部在推特上稱台灣為“Taiwan”，還貼出台灣旗幟，讓網友直呼“愛波蘭，好感動”，台北101大樓更是打出”謝謝波蘭“的標語。結果波蘭外交部反手就把相關推文刪了，外長急忙澄清，波蘭承認一箇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波蘭祖上跟立陶宛是一家，但比起如今的“作死能手”立陶宛，屢次“亡國”的波蘭，對於平衡外交、大國紅線，還是拿捏得很細的。本期《消化一下》就來講講，論左右橫跳的技巧，波蘭為什麼如此熟練？

波蘭地處基督教三大派別：天主教、東正教和新教的交匯處，是各種少數民族的聚居地，曾居住着全世界近一半的猶太人。15世紀君士坦丁堡陷落，波蘭成了從奧斯曼帝國手中保衞基督教文明的橋頭堡，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波蘭祖上闊過，但後來逐漸衰弱，被俄羅斯、普魯士和奧地利三次瓜分，最終在1795年從地圖上消失。

波蘭“消失”的一個多世紀裏，有兩撥人念念不忘昔日的輝煌，成了波蘭重建的最大推動者，一撥是波蘭的天主教會，另一撥是昔日的貴族階級。這些人渴望波蘭復國，好讓自己變回“歐洲人上人”，這兩撥人，我們後面還會講到。

一戰後，波蘭的舊貴族和鄉紳集團，趁俄國爆發十月革命短暫復國。這段期間，由於報紙等媒體興起，王公貴族的“大波蘭主義”思想，飛入了尋常百姓家，人人都渴望“拳打普魯士，腳踢沙俄”。對於被列強瓜分一事，波蘭政府耿耿於懷，看到俄國革命，覺得自己又行了，復興在此一舉，於是興兵發難，佔領了烏克蘭和白俄羅斯西部大量土地，兩邊又結下了樑子。

天主教士和封建貴族重建的波蘭，整個國家就建立在民族主義、反猶主義和宗教保守主義上。在國內，波蘭政府要求西部的德意志族“去德國化”，要求東部烏克蘭和白俄羅斯族“波蘭化”，堅決打壓猶太民族。一通操作之下，導致總人口三分之一的少數民族紛紛叛變。德意志族給納粹德國當了帶路黨，白俄羅斯族向蘇聯投懷送抱，猶太人則到巴勒斯坦尋找“應許之地”，該跑的基本都跑了。

1939年，德國以“收復但澤”為由入侵波蘭，蘇聯也根據《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從東部攻入波蘭，波蘭又一次被兩個強大的鄰居瓜分。德國佔領期間，300萬波蘭猶太人被殺。蘇聯贏得二戰後，波蘭東部的少數民族聚集區，被劃為蘇聯領土，波蘭整體向西移了100公里，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單一民族國家”。

二戰結束後，波蘭成了社會主義國家。執政的波蘭統一工人黨，對波蘭的社會改造不夠徹底，極端民族主義分子沒有被清算。民族主義者想打造只有波蘭人的“純潔的波蘭”，但作為明面上的社會主義國家，反猶已經成了“政治錯誤”，怎麼辦呢？他們找到了一個新的帽子——“反修”。猶太人搖身一變，成了修正主義分子。當局藉着“反對修正主義”的名義，迫害國內猶太人。1961年，波蘭軍警系統藉口“反修正主義”，解僱了部門內所有的猶太人。

到了1968年，波蘭爆發“三月事件”。當時有部叫《先人祭》的舞台劇在波蘭上演，主旨是反對列強瓜分，追求民族獨立。蘇聯方面覺得這部劇抨擊沙皇，有進步意義，還計劃十月革命50週年時在莫斯科演出呢。但波蘭當局自作主張，把反對沙皇統治的段落刪了，最後還禁了這部舞台劇。激進的學生以為幕後有蘇聯干涉，於是上街示威，指責波蘭當局是蘇聯傀儡。波蘭統一工人黨第一書記哥穆爾卡發表電視講話，暗示這些激進的學生成分很可疑，有可能收了以色列的錢，是“波奸”，目的是想給波蘇友誼“捅刀子”，趁機搞猶太復國主義。哥穆爾卡還威脅説，如果國內猶太人覺得波蘭不好，就應該滾回錫安，也就是現在的以色列，於是開始大舉驅逐猶太人。這次事件，導致波蘭僅剩的3萬多猶太人大舉遷往海外，走了一大半。折騰一百來年，這幫民族主義者夢寐以求的“純潔的波蘭”，終於實現了。

而波蘭的天主教勢力依然根深蒂固，波蘭執政黨統一工人黨內，有三分之二的人，既是共產黨員，又是天主教徒。你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信仰，他們會説：“天主教是我的精神信仰，共產主義是我的政治信仰，不矛盾”。天主教對波蘭滲透到了什麼程度呢？波蘭人民軍裏，甚至還有隨軍神父和軍人教堂，波蘭軍隊總政治部裏的隨軍總神父，職位高達副部級。到上世紀70年代，波蘭當局已經無法壓制教權，被迫償還了宗教土地、允許神學院擴大招生名額、默許波蘭天主教會與梵蒂岡接觸。這個時候，美國人看到了摻和一腳的機會，開始頻繁與梵蒂岡接觸。1978年，梵蒂岡的樞機大主教們，將波蘭教會二號人物沃伊蒂瓦選為教皇，也就是若望·保祿二世。這位教皇於次年訪問波蘭，現場萬人空巷。1981年，波蘭統一工人黨修改黨章，公開允許黨員信教、進行宗教活動，政府中很快就出現了部長級的天主教徒。

90年代初東歐劇變，美國聯手梵蒂岡，瓦解了波蘭的社會主義政權。擺脱了“老大哥”的波蘭，主動投身西方陣營懷抱，政治上搞總統與議會制，經濟上搞私有化轉型，把“休克療法”創始人請來當顧問，在中東歐經濟轉型中，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國家。

“休克療法”一出，波蘭經濟立馬“休克”。國家不再包分配工作，失業率猛增。90年代前三年裏，工人與農民的實際工資下降了約一半，近三分之一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整個90年代，波蘭普通人的工資，都沒能回到私有化前的水平。九成國企被賤賣，落入了西方跨國公司之手，成為資本家餐桌上的魚肉。

進入21世紀，波蘭經濟逐漸恢復，2004年加入歐盟，融入到“西歐產業、東歐生產”的佈局中，經濟發展進入快車道。1992年，波蘭的人均GDP只相當於歐盟的33%，到2010年已經翻了一番，超過60%。波蘭的八成出口銷往歐盟，好處是背靠大市場，還能撈歐盟補貼。壞處嘛，自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金融危機、歐債危機暴雷，歐盟一不景氣，中東歐各國跟着倒黴，尤其是中下層民眾。

我們之前講匈牙利那期説到，許多東歐“後社會主義國家”的私有化過程中，大量國有資產被不少寡頭肆意傾吞。這些富豪們躺平一天，可能比一名勞工一年掙得還多。在西歐資本家眼中，東歐普通人就是“廉價勞動力”，底層過得好不好，他們一點也不關心。波蘭的經濟轉型，本就強調破除平均主義，鼓勵“先富”，卻沒有處理好“帶動後富”。加入歐盟、全球化的分工體系，又培養出一批中產及以上的精英，他們作為既得利益者，往往親歐洲，支持歐盟一體化。但廣大普通民眾，對於波蘭快速發展的經濟，並沒有獲得感。

於是，波蘭的貧富差距、地域差距進一步擴大，呈現出“西富東貧”的格局，是不是跟鄰國的情況有點相似？“人上人”聚集的華沙，地處馬佐夫舍省，人均GDP達到3.35萬歐元，妥妥的發達國家水平；至於東部、東南部的幾個窮省，人均GDP連它的一半都不到。華沙人天然歧視“東部人”，甚至私下嘲諷維斯瓦河以東的城區是“烏克蘭”。唸作“烏克蘭”，實則“窮光蛋”。

內部忽視底層，外部又與歐盟關係緊張，導致民粹主義在波蘭完成逆襲。代表就是如今的執政黨——波蘭法律與公正黨。它的前身是80年代成立的“團結工會”，一個由宗教勢力組成的右翼反共組織。90年代以後，“團結工會”分出温和派、激進派。激進派裏面，出了一對卡欽斯基兄弟。

卡氏兄弟出生在華沙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弟弟萊赫與哥哥雅羅斯瓦夫，身高都是1米64，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從華沙大學法律系畢業後，兄弟倆投身政治，後來加入“團結工會”，很快成為組織負責人瓦文薩的核心助手。等到東歐劇變，瓦文薩成為波蘭共和國第一任總統，卡欽斯基兄弟也在政府中擔任要職，但兩人主張徹底“清算”政府中的共產黨勢力，與温和派的瓦文薩發生分歧，最終出走。

2001年，卡氏兄弟成立法律與公正黨，弟弟當華沙市市長，哥哥做黨主席，一個管地方、一個管黨，相互配合，在政壇平步青雲。2005年，法律與公正黨成為議會第一大黨，萊赫在大選中戰勝“公民綱領黨”候選人圖斯克，當選波蘭總統。這個圖斯克是個融歐派，幾年後乾脆跑去做了歐洲理事會主席。

作為黨主席，哥哥雅羅斯瓦夫隨後出任總理。普通人要是不熟悉，還以為波蘭當時的總統總理是同一個人。

2010年4月，時任波蘭總統，也就是卡氏兄弟中的弟弟萊赫，乘坐圖-154客機飛往俄羅斯，出席“卡廷慘案”70週年紀念活動，卻在斯摩稜斯克墜機失事。總統夫婦、政府高層等機上97人，全部遇難。儘管面對打擊，哥哥雅羅斯瓦夫依然堅持下來，擔任黨主席，並在2015年大選中，帶領法律與公正黨贏得國會半數席位，成立了波蘭“民主化”以來，首次由單一政黨執政的政府。

此時的歐洲，恰逢中東難民危機，社會治安頻頻亮紅燈，右翼排外情緒四起。法律與公正黨也借到了這股民粹的“東風”，上台後，大刀闊斧地改革，強化行政權力，對外堅決反對接收難民，擺明要跟歐盟對着幹。另一方面，之前掌權的“公民綱領黨”做得一塌糊塗，年輕人失業率一度高達27%，算是送了助攻。2010年以後，波蘭經濟增長放緩，人均GDP與歐盟的差距並沒有縮小。底層民眾缺乏經濟獲得感，對現狀不滿。當經濟發展的蛋糕無法做大，他們便會支持民粹，把自己的不幸歸咎於他人，比如全球化，比如布魯塞爾的官僚精英。

而法律與公正黨最大的特性，就是“民粹+務實”。該黨對內主張縮小貧富差距、打擊貪污腐敗，靠的就是中下層民眾的力挺。前面提到了，波蘭的內陸、東部是傳統上經濟落後的地區，這裏恰恰是法律與公正黨的大票倉，其支持率從2011年的35%，一路躥升到2019年的55%，而且一家獨大，無人能撼動。經濟上，該黨支持政府幹預、向外資為主的銀行、零售業加税，又提出“500+方案”、擴大底層福利。這明明很“左翼”，不是嗎？

不過，法律與公正黨還有濃重的保守主義色彩，上台後就批准了“歐洲最嚴墮胎法”，堅決反對同性戀，提倡迴歸傳統家庭文化。這背後的算計，當然是為了抬高天主教的地位，換取教會支持。

近年來，波蘭的老齡化、人口流失問題不斷加重。2012年，人口自然增長率跌回到零，全年新增人口不到1萬人，之前也出現過負增長。歐盟預測，未來30年內，波蘭勞動力人口將下滑20%，會是經濟的一大塊絆腳石。2012年，波蘭有200萬人常年定居海外，十年間擴張了2.5倍。其中，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向外移民比例最大。在18到24歲羣體中，有六成正考慮永久移民。年輕人對發展前景失去信心，紛紛出走，國內只剩下保守的老人，也難怪波蘭政壇連連右轉。而法律與公正黨依託教會加底層羣眾，抓住了選舉的“財富密碼”。

在對外方面，法律與公正黨主張民族、國家利益高於一切，疑歐又反俄。2006年，卡欽斯基剛一上台，就否決了歐盟與俄羅斯間啓動《夥伴關係與合作協定》的談判，歐盟説這就是成心搗亂，號召小夥伴們集體孤立波蘭。

波蘭的三次“亡國”，都與俄羅斯有關，不信任俄羅斯，那是印在波蘭人DNA裏面的。法律與公正黨上台後，要求重新調查卡欽斯基墜機事件，懷疑有“黑幕”，另一方面在國內搞清除蘇聯影響。這也説得通，畢竟卡氏兄弟當初就是激進派，要對波蘭政府內的“共產勢力”趕盡殺絕。近年來，在波蘭政府的鼓勵下，有人大肆拆除、褻瀆蘇聯紅軍紀念碑，令普京大為不滿。

冷戰結束後，階級語境式微，西方民主的政客要樹立新靶子、凝聚選民，只有從“身份政治”下手。法律與公正黨也一樣，一方面立起保守人設，強調自己是天主教和國家道德的捍衞者，反對伊斯蘭移民；一方面“尋找敵人”，把歐盟塑造成“他者”，歐盟的規定與要求，就是侵犯波蘭的主權，撕開舊傷疤；官僚主義的歐盟，成了波蘭中下層人民眼中的出氣筒。

就連德國，也被法律與公正黨視作歐盟的同路人。卡欽斯基曾痛心疾首地抱怨，波蘭的媒體“都被德國掌控”，於是新政府強行通過《媒體法》，賦予政府直接任命公共媒體主管的權力，結果國內一大幫主編集體辭職。上台後，法律與公正黨強推憲法改革，向最高法院安插自己人，不但引發國內抗議，也遭到歐盟的批評警告。

當然，跟經濟政策一樣，法律與公正黨對外還是有務實的一面。2014年以來，波蘭共獲得超過800億歐元的歐盟基金，加上經濟依賴，波蘭就算對歐盟百般嫌棄，也沒有考慮搞脱歐公投。掙錢嘛，不寒磣。

而波蘭對待中、美等遠邦，也是如此，一方面抱緊美國大腿，主動出兵中東，還邀請美國到自己家部署反導系統，“盯防”俄羅斯。另一邊，波蘭也積極地處理對華關係，熱情響應“一帶一路”倡議，還是中東歐唯一的亞投行創始成員國。波蘭總統杜達上任僅3個月便出訪中國，希望發揮波蘭的區位優勢，成為連接“一帶一路”與西歐的中轉站，併為波蘭國內的基建，吸引中國投資。

歸根結底，波蘭歷史上隨到一個“地獄開局”，三逢“滅國之災”，沒有一次能獨立復國；冷戰後，一股腦照搬新自由主義的轉型藥方，卻對貧富差距的病根束手無策，國家走了彎路；面對歐盟一體化的經濟誘惑，又對出讓主權的歷史傷疤耿耿於懷。這些因素結合，構成了波蘭人的複雜心態。對於與中國的合作，這個國家也有患得患失的聲音，我們需要冷靜對待。如今上台的民粹政黨，對內依靠底層與宗教保守勢力，對外與歐盟、俄羅斯鬧彆扭，強化主權、民族認同，其本質還是對新自由主義的反抗，對歐美主導的全球化所暴露弊病的修正。至於波蘭能否走出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我們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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