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無神論史》連載15——第四章 秦漢時代的神祇的興廢_風聞

編者按：為宣傳科學無神論，從9月10日起，我們將連載李申的專著《中國無神論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縣人。1969年畢業於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獲哲學博士學位；2000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轉任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現任中國無神論學會顧問、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中國反邪教協會副會長。

第四章   秦漢時代的神祇的興廢

八、漢代儒者反對淫祀的無神論事件

據班固説，周朝已經形成制度。周公制禮作樂，對祭祀有嚴格規定：天子祭天、祭天下名山大川，諸侯祭境內名山大川，大夫祭門、户、井、灶、中霤五祀，士庶人祖考而已：“各有典禮，而淫祀有禁。”（《漢書·郊祀志上》）儒教反對淫祀的教義，正式記載於《禮記》：

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禮記·曲禮下篇》）

“非其所祭”，就是不該你祭祀的。你去祭祀，就是淫祀。淫祀，即超越禮制規定的過分的祭祀。即使皇帝違背禮制，祭祀不該祭祀的神祇，也是淫祀。匡衡廢除的神祇之中，就有許多是皇帝親自設置的神壇和祭祀的神祇。所以後人把匡衡的行為，也稱為廢除淫祀的行為。

《禮記·曲禮篇》的內容，據説一部分是記錄《儀禮》和《周禮》都未能記載或者被遺漏的內容。因此，《禮記》不單是對古代禮制的註釋，而且是古代禮制的補充。其中的一些內容，就成為後來儒教的行為準則。

到東漢時期，反對淫祀，逐漸成為國家以及儒者的自覺行為。

據《後漢書·鄧皇后紀》，鄧太后是東漢開國大將鄧禹的孫女，東漢和帝的皇后，和帝死，做了太后。“常以鬼神難徵，淫祀無福。乃詔有司罷諸祠官不合典禮者。”和匡衡廢除諸神壇一樣，是一次國家行為。至於過程如何，罷免了多少不合禮制的神壇，歷史上沒有記載。不過鄧太后廢淫祀這件事影響深遠。清朝人姚之駰作的《後漢書補遺》據《東觀漢記》補充説：“（鄧）太后雅性不好淫祀”，並自注道：“殤帝延平中，詔罷祠官不在祀典者。太后之令也。”（姚之駰《後漢書補遺》卷二）《東觀漢記》是東漢儒者撰寫的本朝史料，也可見當時儒者們對此事的重視。

其他儒者反對淫祀的事蹟，當以第五倫為最早。

據《後漢書·第五倫傳》，漢光武末年，第五倫作會稽太守。會稽淫祀風氣濃重，百姓喜歡卜筮，常常殺牛祭神：“㑹稽俗多淫祀，好卜筮。民常以牛祭神，百姓財產以之困匱。”耕牛是農業的主要動力，殺死耕牛，會嚴重的破壞農業生產，民眾也會因此而陷於貧困。那些自己吃了牛肉而不首先把牛肉用來祭祀神祇的人，當他病重將死的時候，要先學牛的鳴叫。這樣的風俗相沿日久，以前的官員也不敢禁止。

第五倫到任後，用公文告知各屬縣，要求屬縣長官曉喻百姓，假如有“依託鬼神”，欺騙和敲詐百姓的，一律治罪。有隨便殺牛的，要進行處罰。起初百姓害怕，甚至有詛咒或造謠的。但第五倫不僅無所收斂，而且更加嚴厲。後來，這種淫祀的風氣逐漸斷絕，百姓們也逐漸安定下來。

因為“依託鬼神”而被治罪，首先見於漢文帝讓儒者們制定的《王制篇》：“假於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會稽淫祀，就是假於鬼神、卜筮以疑眾的事件，所以要嚴厲制止。

繼第五倫之後禁止淫祀的儒者，有宋均。宋均作辰陽縣長時，當地也是文化落後：“少學者而信巫鬼”。宋均在當地建立學校，禁絕淫祀，使社會秩序安定。這裏説的“巫鬼”，當是屬於巫術一類的低級鬼神信仰。

後來宋做九江太守，轄區內民眾祠祀唐山和後山二山的山神。巫師們找一女子做唐山神妻子，稱山妻；找一男子做後山神的丈夫，稱山公。每年輪換。做山公或山妻以後，男的就不敢娶妻，女的也不敢嫁人。以前的太守和縣令等，也不敢禁止。宋均到任後，命令今後為山神娶妻或尋夫，都要娶巫師家的女兒和男子，不要騷擾其他百姓。這件事，類似西門豹整治河神娶妻。從此以後，為山神娶妻和尋夫的事就斷絕了。

宋均是著名的儒者，和鄭玄、王肅等齊名。由於政績突出，皇帝認為他有宰相之才。可惜他當時已經年老，健康狀況極差，未曾入相。他在九江太守任上，當地多虎，常為民患。官員們招募民眾獵捕，多設機關和陷阱。宋均到任後認為，虎豹生於山，就像魚鱉生於水，各有自己的活動區域。江淮一帶有猛獸，就像北方有豬羊，不足為怪。現在成為民害，是由於官吏殘害百姓。於是他辭退奸邪，提拔良善。虎患也沒有了。民眾傳言説，老虎都渡過長江到浙江一帶去了。

宋均的另一項政績，就是在光武帝后期，鄰縣鬧蝗災。據説蝗蟲到九江邊界，都左右飛去，不入九江境內。

猛虎渡江和蝗蟲避境兩件事，在中國歷史上都傳之久遠，認為是守令的德行感動了蝗蟲，是天人感應中的重大事件。也就是説，這位反對淫祀的儒者，同時也在創造着國家所認可的神蹟。

東漢禁止淫祀的官員，還有曹操、顧卲等人。

曹操文武全才，二十歲時被舉為孝廉。做濟南國相時，多有政績。濟南一帶是西漢初年城陽景王劉章的封地。劉章在剷除呂氏集團的鬥爭中，功勞卓著，所以封地內曾為他建祠祭祀。鄰近諸郡也都紛紛仿效，濟南尤其昌盛。最昌盛時，濟南祭祀劉章的廟宇就多達600餘所。祭祀的時候，常常用人穿上和劉章級別相同的官服、儀仗，並配上音樂、歌手，奢侈娛樂，民眾卻日益貧困。歷代的官長無法禁止。曹操到任後，遂毀壞祠廟，禁止官民祭祀。後來做了宰相，更大規模地禁止淫祀：“及至秉政，遂除奸邪鬼神之事，世之淫祀，皆由此遂絶。”（[元]郝經《續後漢書·曹操傳》）

吳國宰相顧雍的兒子顧卲，當時和陸績、陸遜等齊名。做豫章太守時，剛到任，就先祭當地賢者徐孺子墓，然後又禁止淫祀：“為豫章太守，下車祀徐孺子墓，優待其後。禁淫祀。”據説在他的治下，當地“風化大行” （[宋]蕭常《續後漢書·顧雍傳》）

此外禁止淫祀的，還有韓暨。韓做太中大夫時，曾建議曹操把鄴地四座神廟遷到洛陽，一年四季，應親自祭祀。史書稱讚他“崇明正禮，廢去淫祀”（[元]郝經《續後漢書·韓暨傳》）。

東漢末年，戰亂頻繁。儒者邴原和管寧渡海到遼東避難。路上拾到別人遺失的錢，就把錢袋子拴在樹上。別人看見了，以為是神樹，於是紛紛往樹上拴錢。邴原悔恨自己啓動了淫祀，就到當地進行了説明，並且把樹上的錢用做當地社神的祭祀經費。（見[元]郝經《續後漢書》卷三十六）

漢代儒者作了先例，之後廢除淫祀就成為儒者和維護正常祭祀同樣重要的事業。

此外，漢代還有幾件因為誤會而造成的淫祀事件。一是所謂“李君神”，另一件是“石賢士神”，第三件是“鮑君神”。

據應劭《風俗通義·怪神篇》，汝南農民張助在田裏撿到一個李核，本來想隨便扔掉，忽然看見旁邊的桑樹樹洞裏有土，就把李核種在樹洞裏，並且用喝剩下的水澆灌。後來人們看到桑樹中卻長出了李樹，就互相轉告。後來有個害眼病的人在樹下休息，就禱告説，李樹大人如能讓我眼病痊癒，我就獻給您一頭豬。後來眼病果然好了，於是就用一頭豬祭祀李樹大人，稱為“李君神”。

這件事迅速傳播開來，被説成是李君神讓盲人眼睛復明。於是前來求神的人絡繹不絕，天天都成百上千，車馬塞滿了道路。一年多以後，張助出遠門回來，看見這種情況，非常吃驚，説，哪裏有什麼神，是我種的李核。於是他砍掉了李樹，拜神的人也不再來了。

第二件是“石賢士神”。説是汝南彭家墓上有石人石獸。一個過路的老太太到集市上買了幾張餅。天熱，在石人石獸旁邊休息了一會兒。臨走時把一塊餅遺落在石人頭上。過路的有人看見，把餅拿走了。正好有客人來訪，這人就用這張餅招待客人，並開玩笑説，這是石人給人治好了病，人家來感謝的餅。客人又轉告其他人，於是石人能治病的事就傳開了，並且越説越神。頭痛的來摸石人的頭，肚痛的來摸石人肚子，哪個部位有病，就摸石人的哪個部位，摸了石人後再摸自己。那些可以不治自愈的人，就説是石人給他治好了病，於是大家就稱石人為“賢士”。有錢的人家都坐着車，奏着音樂，來祭祀石人。音樂的聲音數十里外都能聽到。官府的兵士也來維持秩序。不過幾年以後，因為無效，祭拜石賢士的活動就漸漸冷落下來，後來終於停止，無人再來。

鮑君神事件也發生在汝南。有人狩獵，網到了一隻鹿，還沒有來得及取走，就被過路的商人們發現了。商人們有十幾輛車，看見鹿被網住，就把鹿帶走了。又覺得白拿人家的東西不好，於是就放了一條鹹魚作為補償。過了一陣，獵人來查看。看見一條大咸魚，覺得非常奇怪，本是捕野獸的網，怎麼能網住鹹魚？認為是神祇顯靈。事情傳開，有些來求治病，求發財的，都往往如願。於是大家集資，蓋起了一座廟，稱為“鮑君廟”，也就是鹹魚廟。廟裏有幾十個巫師，鐘鼓常鳴，聲聞數十里。遠近數百里的人們都來拜神。又過了幾年，鹹魚的主人經過這裏，問清是怎麼回事，説，這是我放的鹹魚，哪裏是什麼神！於是取走了鹹魚，鮑君廟也被廢棄了。

這件事在中國古代影響深遠，後來有人演繹為獵人套住了野雞，進京趕考的書生看見了，於是放走了野雞，用一條幹魚代替。後來他看到了鮑君廟，還寫了一首詩：昔日野雞套，今日干魚廟。世上無鬼神，都是人們造。

以上幾起誤會事件，載於應劭《風俗通義》卷九，該卷的總標題是“怪神”。應劭在該卷序言中説，誰該祭什麼神，國家都有規定。只有遵守這些規定，才能真正獲得幸福。不守這些規定的，不會得到幸福：“淫躁而畏者，災自取之。厥咎響應。反誠據義，內省不疚者，物莫能動，禍轉為福。”他引用《禮記》的“淫祀無福”，引用《論語》的“子不語怪力亂神”。説自己選取了那些影響較大的故事，為的是讓人們不要陷入迷惑之中。

該篇記載了二十餘條所謂“怪神”事件。有狗作怪的，有蛇作怪的，也有歷史上如齊襄公見鬼之類的事件。其中絕大部分，應劭都相信是真實發生的。只有這三起事件，在應劭看來，乃是純粹的誤會。然而這幾起事件的荒唐，也正説明時人迷信的嚴重。而古代的無神論思想在整個社會生活中的比重，大體也和此類事件相似。無神論的思想，在整個古代，只是偶爾的閃光。這一點，是我們在評估古代思想時要清醒認識的。然而也正因為是偶爾的閃光，才顯得特別的寶貴。

九、秦漢時代的求仙活動和對求仙的否定

求仙活動在戰國時代還僅僅是個開端。現有的文獻中，也只有《韓非子》中有零星的記載，其他文獻中基本上沒有記載。其原因，一是這新的神祇剛剛誕生，其被信任的程度尚非常有限。第二當是如司馬遷所説，當時的諸侯們“爭於攻取，兵革更起……臣主共憂患”，也沒有心思和財力進行求仙活動。

秦朝統一，戰爭基本停息，社會安定下來，國家的財力都可以歸皇帝支配。第一任皇帝躊踷滿志，覺得自己“功蓋五帝，澤及牛馬。”（《史記·秦始皇本紀》）唯一的缺憾，就是也會死亡，於是他也發出了齊景公的感嘆。齊景公當時，有晏子在旁，勸説他放棄這荒唐的念頭。秦始皇當時，卻有許多方士在旁，説他們可以到海上找到神仙，為皇帝討來不死藥。於是從徐巿（福）開始，大規模的求仙運動就開展起來。

徐巿帶領一起入海的青年，即所謂“童男女”，有數千人，而且開支浩大：“費以鉅萬計”（《史記·秦始皇本紀》）。到漢武帝時，求仙的規模更加擴大，動輒上千、數千人船：

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然無驗者。乃益發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數千人求蓬萊神人。

予方士傳車及間使求仙人，以千數。

復遣方士求神怪採芝藥以千數。（《史記·封禪書》）

為了能夠找到神仙，每條船上都派有一個“望氣”專家。加上服務人員。方士上千，總人數就可能上萬。方士數千，總人數就可能數萬。對於一個人口最多時不過五六千萬的古代國家，平均每千人中就可能有一二人蔘加求仙活動。這的的確確是一場全國性的規模宏大的求仙運動。

秦皇、漢武的求仙運動自然不會成功，因為神仙根本不存在。但是他們的後繼者仍不死心。西漢著名的中興皇帝漢宣帝，在五龍山等地修建“仙人祠”，企圖以祭祀仙人的方式，求得仙藥。後來王莽做皇帝，不久就開始求仙：

莽簒位二年，興神仙事。以方士蘇樂言，起八風台於宮中。台成萬金，作樂其上。順風作液湯。又種五梁禾於殿中，各順色置其方面。先䰞鶴髓、毒冒、犀王二十餘物漬種，計粟斛成一金，言此黃帝谷仙之術也。（《漢書·郊祀志下》）

郎陽成修……又曰：“黃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莽於是遣中散大夫謁者各四十五人，分行天下，博採鄉里所髙有淑女者上名。

至於民間鍊金、煉丹作仙藥以求成仙，或者到山林通過自我修煉的方式求仙，更是多得不可計數。

神仙運動的興起，多在燕齊近海地區。所以過去有不少人認為，重要原因，是因為海邊常有海市蜃樓之類，容易產生神仙思想。然而生活在海邊的人多，許多古代民族甚至就是島國，生活於海中，但也沒有產生求仙運動。而且海市蜃樓，很快就會消失，有幾人敢於想象自己生活其中？

從戰國時代開始的求仙運動，起初就有兩條路徑。一是找神仙求藥，一是自我鍛鍊。這兩種方法，才是產生長生神仙思想的基本原因。原因是春秋戰國時代，中國醫學有迅速進步，名醫扁鵲甚至被認為可以起死回生。而且人的自然死亡，直到今天，其原因仍然是因為疾病。對於那些企求長生的人來説，很自然會得出結論：假如人不病，就不會死亡。要不病，就需要好藥。這能使人成仙的好藥，一般人那裏當然沒有，於是就找神仙索要。神仙找不到，才自己煉製。起初所求的仙藥，主要是草木藥。因為治病的藥，主要就是草木藥。然而後來發現，草木藥一煮就爛，一燒就成灰。自己沒有長生不死的性質，如何能夠讓人長生不死。這種時候，求仙的人們又把眼光投向黃金、美玉、丹砂、水銀等礦物藥。這些藥不易得，得到的也不純，於是就想到自己煉製。於是在漢代，就興起了大規模的鍊金、煉丹活動，並且出現了著名的鍊金專家王陽，還有一大批鍊金煉丹的技術書籍。

與服藥並行的，是自我鍛鍊手段。隱居山林，用“吹呴呼吸”，學“熊經鳥伸”，以求健康長壽。效果自然是有的，但要説可以長生不死，則是過分誇大了自我身體鍛鍊的效果。

秦漢時期，兩種方法都有大批的信奉者。秦皇、漢武，是服藥求仙的代表。也是最有條件找到神仙找到仙藥的人。然而他們失敗了，誰也沒有找到仙藥。那些鍊金煉丹的，也沒有發現誰成了神仙。著名的儒家學者劉向還專門寫了一本《列仙傳》，講述神仙們成仙的道路和事蹟。正史《後漢書》，也記載了許多神仙的事蹟。然而誰都沒有真的見過神仙。而這樣的活動，從漢朝初年，就遭到了儒者中間有識之士的批評和反對。其中第一個批評求仙活動的儒者，是劉邦的重要謀士、也是外交家的陸賈。

陸賈接受劉邦的指示，着《新語》十二篇。據説每上奏一篇，羣臣們都喊“萬歲。”在《新語·慎微篇》，陸賈嚴厲批評了那些入山修道求神仙的人們。他説：

人不能懷仁行義。分別纖微，忖度天地。乃苦身勞形，入深山，求神仙，棄二親，捐骨肉。絶五穀，廢詩書。背天地之寶，求不死之道，非所以通世防非者也。

這些人自稱是“得道者”，陸賈説，他們只可以稱為“避世者”，而不是什麼得道者。

陸賈還只是從道德上批判求仙者行為的不高尚。西漢末年，在鹽鐵會議上，儒者們批評求仙運動擾民破財，造成“小者亡逃，大者藏匿。”使“百姓離心，怨思者十有半。”（桓寬《鹽鐵論·散不足》）這是從政治上對求仙運動的批判。

西漢末年，儒者谷永就直接指斥求仙術乃是騙子的謊言：

諸背仁義之正道，不遵五經之法言，而盛稱奇怪鬼神，廣崇祭祀之方，求報無福之祠，及言世有仙人，服食不終之藥，遠興輕舉，登遐倒景，覽觀縣圃，浮游蓬萊。耕耘五徳，朝種暮獲，與山石無極，黃冶變化，堅氷淖溺，化色五倉之術者，皆奸人惑眾，挾左道，懷詐偽，以欺罔世主。聽其言，洋洋滿耳，若將可遇求之。蕩蕩如繫風捕景，終不可得。是以明王距而不聽，聖人絶而不語。（《漢書·郊祀志下》）

班固在《漢書·郊祀志》後面的讚語中，連聲慨嘆谷永的言論是正派、正統的言論：“究觀方士祠官之變，谷永之言，不亦正乎！不亦正乎！”這就是説，班固完全贊同谷永的結論，認為“言世有仙人”的言論，都是“奸人惑眾”“繫風捕影”的言論。

稍晚於谷永，儒者桓譚作《新論》，認為人要長生不死，是不可能的：

桓譚《新論》曰：“劉子駿信方士虛言，謂神仙可學。餘見其庭下有大榆樹，久老剝折，指謂曰，彼樹無情，然猶朽蠧。人雖欲愛養，何能使之不衰。”（《藝文類娶》卷十八）

也就是説，在桓譚看來，人想成仙，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桓譚和朋友令喜外出，見到一個老翁，在糞堆上揀食吃。蓬頭垢面，目不忍視。令喜説，誰知道這人是不是神仙。桓譚説，如果神仙必須這樣生活，還是不當神仙為好。

稍後於桓譚，詳細批判成仙運動的，是“疾虛妄”的王充。其《論衡·道虛篇》，首先分析了黃帝成仙的事，認為這都是“虛言”。修道的人傳言淮南王劉安一家都成了仙，甚至雞犬都和他們一起飛昇上天。王充説，這也是虛言。因為要能飛翔，得有翅膀。有翅膀的鳥兒也只能飛翔，而不能昇天，人如何能夠昇天。修道的人又説人可以生出羽毛。那麼，修仙的人就應當先飛得低一點，然後逐步昇天，可是又有誰見過那些修道的人可以飛翔呢。況且天是和地一樣堅硬的物體，人又如何能夠穿透這堅硬的實體升到上面呢！所以，劉安一家成仙昇天，是不可能的。至於其他人的成仙故事，比如北海的盧敖，武帝時的李少君、東方朔等人的成仙故事，不過都是像項曼都學仙一樣的故事。

項曼都，河東（山西）蒲坂人。入山學道三年，受不得艱苦，餓着瘦骨嶙峋回到家裏。謊稱有仙人帶他到了天上，喝一杯彩霞，數月不餓。後來不知怎麼又回到了家。於是人們都稱他為“謫仙”，即被貶斥下界的仙人。其實，這不過是項曼都學道不成“歸家慚愧”而編造的謊言。

王充不僅分析、批判了成仙的典型事蹟，還分析、批判了當時成仙的理論。

一種説法是，老子的“恬淡無欲，養精愛氣”，可以使人長生不死。王充説，鳥獸比人更恬淡少欲，它們也不能長生不死。更恬淡少欲的是草木。它們的壽命不超過一年。所以恬淡少欲能使人長壽的理論，是虛妄的。

也有人認為辟穀可以使人長壽。王充説，求仙的也是人，和別人一樣，都有口齒和孔竅。人不吃飯就要捱餓，捱餓的人還怎麼能夠長生不死。

第三種説法是“食氣”可以長生不死。王充説，食的是什麼氣呢？如果是陰陽二氣，陰陽二氣不能飽人。如果是藥氣，人吃藥一劑或幾十丸，由於“藥力強盛”，人難以承受。所以藥氣不能使人長生不死。或許是所謂“吹呴呼吸，吐故納新”，過去彭祖曾經實行過，並沒有長生不死。所以食氣是不可能使人長生不死的。

第四種是導引行氣。説是血脈需要流通。王充説，山頂的樹木經常搖動，不能長生不死。人體經常動搖，怎麼就能長生不死。血脈流動太快，會引起身體不安，又如何能夠長生？

第五種説是服藥可以長生不死。王充説，服藥確實可以使人身輕，那是由於藥物醫好了病，人體恢復了原狀，並不是身體增加了藥氣才身輕體健的。人體如果不病，本來就是身輕體健的。所以服藥使人長生不死，也是不可能的。最後，王充得出結論：

有血脈之類無有不生，生無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天地不生，故不死；陰陽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驗也。夫有始者必有終，有終者必有始，唯無終始者乃長生不死。

人之生，其猶水也。水凝而為冰，氣積而為人。冰極一冬而釋，人竟百歲而死。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釋乎。諸學仙術為不死之方，其必不成，猶不能使冰終不釋也。（《論衡·道虛篇》）

王充對求仙運動和求仙理論的批判，是漢代最為全面和深刻的批判。

秦皇、漢武以及許多求仙者的失敗，到東漢末年，終於使整個社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金不可成，世不可度”。

《漢書·王吉傳》記載，儒者王吉，字子陽。是個以清廉着稱的官吏。然而他總是穿好的衣服，用好的車馬。但是他搬家時，行李卻極其簡單。家裏沒有多餘的財產。退休後，“布衣疏食”，“天下服其廉而怪其奢”，於是給以傳言，説“王陽能作黃金”。

東漢末年，應劭作《風俗通義》。他歷數秦皇、漢武求仙的失敗，淮南王醉心鍊金術卻因死罪被殺。劉向繼續淮南王的事業，由國家出資，冶煉黃金，因為不能煉成，差一點被處死，直到哥哥將封地收入的一半為他贖罪，才得以免死。應劭説，秦皇、漢武，淮南王、劉向，他們都是最有條件成為神仙或者煉成黃金的，但是都失敗了。因此，所傳王陽能作黃金的事，是不可能的：

夫物之變化，固自有極。王陽何人，獨能乎哉！語曰：“金不可作，世不可度。”王陽居官食祿，雖為鮮明，車馬衣服亦能幾所，何足怪之。乃傳俗説，班固之論，於是陋矣。

文中所引“語曰”，就不是一家之言，而是流行的語言。這句流行的語言説明，當時認為人不可能成為神仙，已經是相當普遍的共識。

説明東漢末年普遍認為人不可能成為神仙的文字，還有《古詩十九首》中的詩句：“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曹操的兒子曹丕《芙蓉池》詩也説：“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這些詩文説明，東漢末年，否定神仙可成，已經成為社會從上到下的強大思潮。

從戰國時代開始、到秦漢時期興起的求仙運動，是在一種特殊的歷史條件下產生的社會現象。從思想上説，那種兼具肉體和靈魂的神祇，在秦漢時代的社會思想中已經成了過時的煙雲。認為人可以長生不死，成為仙人，也就是成為兼具肉體和靈魂的神人，是在醫學快速進步情況下出現的、對科技成果的過分期待。秦漢社會的統一和富足，給實現這樣的期待提供了社會條件。求仙運動的失敗，給神仙可成思想造成了致命的打擊。以後這種運動要向什麼方向發展，要由當時的社會條件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