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無神論史》連載12——第四章 秦漢時代的神祇的興廢_風聞
国际邪教研究-国际邪教研究官方账号-珍爱生命,愿天下无邪!2021-09-22 11:49
編者按:為宣傳科學無神論,從9月10日起,我們將連載李申的專著《中國無神論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縣人。1969年畢業於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獲哲學博士學位;2000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轉任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現任中國無神論學會顧問、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中國反邪教協會副會長。
第四章 秦漢時代的神祇的興廢
二、否定以古代帝王為上帝
漢朝繼承秦朝傳統,起初祭祀五位上帝。以黃帝為中央上帝,其他四帝居於四方,都是上古的帝王。按道理説,這些帝王早已去世,被尊為上帝的,應該是他們的靈魂。然而實際上,在漢朝朝廷之上,從皇帝開始,到許多大臣,都相信,以黃帝為首的上帝們,都是長生不死的神。漢武帝時,先是接受了山東人繆忌的建議,認為太一神是最高神,並且建立了相應的祭壇。接着,又一個山東人叫公孫卿的,對漢武帝説,黃帝在世時,開採首山的銅礦,在荊山下鑄成銅鼎。鼎鑄造成功,就有龍從天上下來,讓黃帝騎上。跟隨黃帝的妃子和大臣,有七十多人。上不去龍背的小臣,就抓住龍的鬍鬚。鬍鬚斷了,這些小臣都掉了下來。黃帝的弓也掉了下來。這些小臣上不去天,就抱着龍鬚和黃帝的弓嚎啕大哭,後世把這塊地方稱為“鼎湖”,黃帝的弓被稱為“烏號”(見《史記·封禪書》)。
漢武帝聽了這個故事,興奮得高聲喊道:我要能像黃帝那樣,拋棄妻子兒女,就像扔掉破拖鞋。從此以後,漢武帝就和秦始皇一樣,開始了大規模的到海上尋求仙藥的活動。而支持這個活動的重要思想,則是相信肉體的神仙是存在的;並且相信,黃帝,也就是位居中央的這位上帝,就是上古成仙上天的帝王。或者説,在漢武帝看來,所謂上帝,就是兼具肉體和靈魂的存在物。
這樣的觀念,一直保持到王莽當政時期。
據《漢書·王莽傳》載,王莽建立新朝的第六年,各地反抗的武裝越來越多。王莽讓史官推算了36000年的歷法,頒佈天下。規定每六年改變一次年號。並且下詔道:
《紫閣圖》曰:“太一、黃帝皆仙上天。張樂崑崙、虔山之上。後世聖主得瑞者,當張樂秦終南山之上。”
紫閣,就是紫微宮,被認為是天上的皇宮,也就是上帝居住的地方。在王莽看來,不僅黃帝,還有太一神,都是居住在紫微宮中、兼具肉體和靈魂的上帝。
從漢武帝到王莽,所信仰的上帝,就是成仙上天的人。在他們二人之間的漢昭帝、漢宣帝等,還有漢家的宮廷之中,是否都相信上帝就是個仙人?沒有證據。但是從《史記》到《漢書》的記載,至少説明,當時有這樣一種強大的傳統,也有許多人,包括社會最上層的人物,他們相信,上帝,乃是具有肉體的存在者。
但是在當時儒者們的言論中,至少在那些著名的儒者們的言論中,卻沒有發現這樣的上帝觀念。
從孔子開始,就把至上神稱為“天”,而一般不稱“上帝”。漢代董仲舒,一面創立了新的儒教神學,就是著名的天人感應學説,一面指出,天,就是一個兼具陰陽二氣的自然物。
和他的前驅們一樣,董仲舒在自己的著作《春秋繁露》中,也是在需要引證儒經時,才出現“上帝”概念。他自己,基本上不用上帝作為至上神的稱呼。他稱至上神為天,那麼,天是什麼樣子呢?他説,人為什麼能夠和天相感應?因為人和天是同類。人和天為什麼是同類?因為人的形狀像天,是天的副本。那麼,什麼地方相像呢?董仲舒説:
故莫精於氣,莫富於地,莫神於天。
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貴於人。人受命乎天也,故超然有以倚。物疢疾莫能為仁義,唯人獨能為仁義;物疢疾莫能偶天地,唯人獨能偶天地。人有三百六十節,偶天之數也。形體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聰明,日月之象也。體有空竅理脈,川穀之象也。心有哀樂喜怒,神氣之類也。觀人之體,一何高物之甚,而類於天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數》)
這裏的天,是兼地的存在物。它每年有三百六十個節點,就是三百六十天。它上有日月,下有川穀,有充滿其間的神氣,有厚重廣大的土地。不僅如此。人與天的相類,還有更具體的:
人之身,首圓,象天容也。發,象星辰也。耳目戾戾,象日月也。鼻口呼吸,象風氣也。胸中達知,象神明也。腹胞實虛,象百物也。百物者最近地,故腰以下,地也。天地之象,以腰為帯,頸以上者,精神尊嚴,明天類之狀也。頸而下者,豐厚卑辱,土壤之比也。足布而方,地形之象也。是故禮帯置紳,必直其頸,以別心也。帯而上者盡為陽,帯而下者盡為陰,各其分。陽,天氣也;陰,地氣也。故陰陽之動,使人足病。喉痹起,則地氣上為雲雨,而象亦應之也。
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常設於身。身猶天也。數與之相參,故命與之相連也。天以終歲之數成人之身,故小節三百六十六,副日數也。大節十二分,副月數也。內有五藏,副五行數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也。乍視乍暝,副晝夜也。乍剛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樂,副陰陽也。心有計慮,副度數也。行有倫理,副天地也。
這裏不厭其煩地引證了董仲舒對於他心中的至上神“天”的描述。這個天,它的形狀是圓的,它包含的地是方的。它有日月星辰,有陰陽二氣;有百物,也就是萬物。有十二個月,每年三百六十六天。有四時,有五行,有晝夜,有寒暑。這再明白不過地告訴人們,這個天,就是一個自然物。
其實,在董仲舒之前,《淮南子》就持有同樣的觀念:
蚑行喙息,莫貴於人。孔竅肢體,皆通於天。天有九重,人亦有九竅。天有四時以制十二月,人亦有四肢以使十二節。天有十二月以制三百六十日,人亦有十二肢以使三百六十節。故舉事而不順天者,逆其生者也。(《淮南子·天文訓》)
《淮南子》中作為至上神的天,也是一個自然物。
《淮南子》、董仲舒以後的儒者,大都繼承了這個從孔子以來的傳統,他們心目中,作為至上神的天,也都是一個自然物。
《周禮·春官》説:“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鄭眾注:“昊天,天也;上帝,玄天也。”“玄天”概念,出於《周易·文言傳·坤》:“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玄和黃,都是指顏色而言。也就是説,在鄭眾看來,所謂“上帝”,指的就是那個玄色的天。
鄭眾是西漢末年重要的儒者,他的意見具有某種權威的性質,所以被鄭玄所引用。然而鄭玄不同意鄭眾的意見,他認為:“昊天上帝,冬至於圜丘所祀天皇大帝。”那麼,“天皇大帝”又是誰呢?
當時一部緯書《文耀鈎》説:“中宮大帝,其北極星下一明者,為太一之先,含元氣以布鬥常,是天皇大帝之號也。”也就是説,天皇大帝,就是北極星中最明的一顆星。
鄭玄非常熟悉緯書,他也曾多次引用緯書加強自己的觀點。他為《爾雅·釋天篇》“北極謂之北辰”作注時説:“天皇,北辰耀魄寶,又云昊天上帝,又名太一帝君。以其尊大,故有數名。”也就是説,鄭玄認為,作為至上神的太一、或者昊天上帝、天皇大帝,其實體,就是北極星,其名叫耀魄寶。
可以看出,漢代儒者對於那個被稱為“天”的至上神到底是什麼?有許多分歧意見。但有一條他們是共同的,這就是不承認天或者上帝乃是古代的帝王,更不是一個肉體的存在者。從否認把上古帝王作為上帝的角度看問題,從孔子以來、被漢代儒者發揚光大的天或上帝觀念,也是無神論思想發展的重要環節。把天這個自然物作為最高神,就否定了傳統的以帝王為上帝的至上神觀念。
從孔子到漢代儒者,把所謂自然之天作為上帝的神學觀念,十七到十八世紀,在歐洲思想界造成了很大影響。著名的學者伏爾泰和萊布尼茨都把中國這樣的神學稱為“自然神學”。應該説,他們的判斷,是正確的。
三、否定上古英雄為土谷山河之神漢代儒者否定了傳統的把上古帝王作為上帝,接着又開始否定傳統的把有特殊貢獻的官員作為自然神,其代表性事件,就是否定以後土為社神,以棄為稷神。據《國語·魯語》上篇,展禽批評臧文仲讓國人祭祀海鳥以後,又闡述了聖王制訂祭祀的原則。接着就説:
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穀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
《左傳》的記載,和《國語》相同:
顓頊氏有子曰犂,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龍,為后土。此其二祀也。后土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棄亦為稷,自商以來祀之。(《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漢代被整理成書的《禮記》,重申了《左傳》《國語》的記載:
是故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農,能殖百穀。夏之衰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為社。(《禮記·祭法》)
因此,至少從周代開始,中國古人所祭的社神就是共工氏之子后土,所祭的稷神就是周棄。這樣的神祇觀念,自然也延續到漢代。
社稷神的地位,在古代是僅次於上帝、祖宗的神祇。它們是國家的保護神,而且往往是國家的代稱。一個新政權的建立,首要的任務之一,就是要建立社稷祭壇。周棄和后土,作為稷神和社神,也都一直盡着國家保護神的職責。
然而東漢末年,儒者們對於“什麼是”、或者“誰是”社稷神,發生了激烈的爭論。爭論的起源,是鄭玄的《周禮注》。《周禮·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嶽……”鄭玄注:
社稷,土谷之神,有德者配食焉。共工氏之子曰句龍,食於社。有厲山氏之子曰柱,食於稷。湯遷之而祀棄。
這樣,勾龍和柱或棄,都僅僅是土谷之神社和稷的“配食”者,即陪同享受祭祀的人,而不是社神和稷神本身。
鄭玄是東漢末年最著名的儒者,山東人。據説他年輕時曾向當時最著名的儒者馬融求學。馬融是陝西人,學生很多。鄭玄在門下學了幾年,也見不着馬融的面。有一天,馬融演算曆法,有道題算不出來,他的學生們也無人能夠算出。這時候,鄭玄出來,説可以算出。馬融發現鄭玄這個人才之後,希望他留在身邊做自己的學生。然而鄭玄覺得,馬融學問不過如此,就沒有留下。馬融看着鄭玄離去的背景,感慨地説:“吾道東矣!”。有的文獻還記載説,馬融怕鄭玄超越自己,曾派人於路上刺殺鄭玄。
漢代儒者的學問,起初,一個人終生只能精通一部儒經。從西漢末年開始,儒者們還分成兩大陣營,即今文學派和古文學派。兩派水火不容,誰也不用誰的見解,然而鄭玄精通全部儒經。他曾為所有的儒經都做了註釋。他的註釋不分今文學派還是古文學派,認為誰的正確,就用誰的。這樣,就使他的學問超過了以前所有的儒者。如今流傳下來的漢代經學著作,被收入國家標準讀本“十三經注疏”的,大部分都是鄭玄的註釋。因此,這樣一位儒者關於社稷神的説法,自然引起了極大的關注和討論。為《後漢書》作注的劉昭説:
自漢諸儒論勾龍即是社主,或雲是配,其議甚眾。(《後漢書注·祭祀志》)
而在這眾多參加討論的儒者之中,具有代表性的,是仲長統和荀彧、鄧義的爭論。
據劉昭《後漢書注·郊祀志》,荀彧問仲長統,社祭的是什麼神?仲回答説,土神。鄧義不同意仲的回答,寫了一篇問難的文章。荀彧讓仲長統回答。《後漢書注·郊祀志》首先轉載了仲長統的文章。
仲長統指出:“郊社之祭,國之大事”,所以不能不辯論清楚。他逐條列出鄧義的問難,然後給以解答:
難曰:社祭土,主陰氣,正所謂句龍土行之官,為社則主陰明矣,不與《記》説有違錯也。
“土行”,就是五行中的“土”這一行。《記》,就是《禮記》。鄧義堅持《禮記》中“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為社”的記載,認為社神就是勾龍。自然,稷神也就是周棄。但是仲長統回答説,這是不正確的:
今記之言社,輙與郊連。體有本末,辭有上下。謂之不錯,不可得。《禮運》曰,“政必本於天,殽以降命。命降於社之謂殽地。”“參於天地,並於鬼神。”又曰:“祭帝於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於國,所以列地利也。”《郊特牲》曰:“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載萬物。天垂象,取財於地,取法於天。是以尊天而親地。”“家主中霤,國主社,示本也。”相此之類,元尚不道配食者也。主以為句龍,無乃失歟!
仲長統的意思是説,援引《禮記》,不能單看這一句。在其他地方,講社,也就是土神,一定和“郊”,即祭祀天神相聯繫。其言外之意,就是説,郊是祭天的,社就是祭地的。天,指的就是天本身;社,指的也應當就是土本身。仲長統還補充説,在這些地方,都沒有講到它們的配食者。因此,句龍,就是個配食者,而不是社神本身。
接着,兩人就經典的文字及其順序進行了往復辯論。鄧義堅持説,經典所講的順序,都是先講被祭祀的人。至於天上的日月星辰等等,還都在人名之後,所以被祭祀的對象,就是勾龍和周棄。仲長統回答説,天神、地祇、人鬼三類祭祀,講的都是它們本身:“三科之祭,各指其體。”雖然《左傳》説了“祀勾龍為社”,為什麼不可以理解為勾龍是配食者呢!況且《禮記·祭法》説了:“周人禘嚳郊稷”,講的都是配食者。如果不這樣理解,那麼,周人可以不祭天嗎:“若復可須謂之不祭天乎!”
在這裏,又是漢儒已經把天本身,而不是把古代帝王作為至上神,幫了仲長統的忙。在這種地方,鄧義無法否認漢代所祭的至上神就是天,也就難以否認仲長統把《左傳》的記載理解為勾龍僅僅是配食者。
接着,兩人又引經據典,進行了往復的辯論。後來,仲長統一段話,講出了他否認《左傳》記載的真正原因:
帝王,兩儀之參,宇中之莫尊者也。而盛一官之臣,以為土之貴神,置之宗廟之上,接之郊禘之次,俾守之者有死無失,何聖人制法之參差,用禮之偏頗!其列,在先王人臣之位;其於四官,爵侔班同,比之司徒,於數居二。縱復令王者不同,禮儀相變,或有尊之,則不過當若五卿之與冢宰,此坐之上下、行之先後耳,不得同祖與社言,俱坐處尊位也。

也就是説,帝王,和天地級別相同:“兩儀之參”,是宇宙之中最尊貴的。勾龍只不過是一個部門的主官,地位怎可在宗廟以上,緊挨在上天之後呢!古代聖王制定禮儀,決不會如此荒謬!況且他的官連司徒也比不上。即使有些帝王會尊崇他,也應當像尚書和宰相地位的比較,怎麼可以和祖宗、土神一樣,坐在尊貴的位置上呢!這是仲長統否認《左傳》記載的真正理由。
在這裏,幫助仲長統的,還有一個更大的背景,那就是從孔子以來,儒者們就是把天這個自然物作為至上神:上天。漢代儒者,加強了儒家的這個傳統。促使漢代儒者加強這個傳統的現實原因,則是因為無法説明劉邦是上帝的子孫。
中國古代,和古希臘一樣,認為國王必須是神,或者神的後裔。所以司馬遷作《史記》,從堯舜到秦朝,都要把他們的世系追溯到黃帝。今天所謂的炎黃子孫,其真實含義是,帝王,都是黃帝或炎帝的後裔。然而到了劉邦,他的父親連名字都沒有,更找不到他的高貴出身。這個問題,是漢代政治-宗教頭等重要的問題。雖然東漢時有人從《左傳》中找到一個叫劉累的,曾是夏代帝孔甲的豢龍氏,即養龍的官。劉累的世系,可以上推到帝堯,再上推到黃帝。然而畢竟太勉強。所以漢代取消了孔子最為重視的禘禮,這是在祖廟中祭祀自己做了上帝的祖宗的禮儀。如果強調社神是勾龍,稷神是棄,就會使人把《禮記》上記載的夏人“郊鯀”、殷人“郊冥”、周人“郊稷”,認為他們就是把自己的祖宗鯀、冥和稷,當成上帝。這是漢代儒者無法接受的。
因此,古代神祇的興廢,現實的力量,永遠是最重要的原因。
這次爭論因為參與者眾多,所以也是一場重要的神祇興廢大辯論。辯論結果,認為社神就是土,稷就是谷,獲得了最後勝利。並且由此及彼,傳統的山神、河神、甚至星辰之神,過去這些都被認為是由人充當的神,現在都成了被祭祀的對象本身。古代一大批人神,被徹底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