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到底行不行_風聞
肉叔电影-肉叔电影官方账号-2021-09-22 09:35
前兩天。
肉叔去了賈樟柯新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廣州點映場。
在一個距離市中心十來公里的影院。
輾轉一個鐘,我終於滿頭大汗地入場。
當天氣温高達36度,場內卻始終“低温”,和去年肉叔在平遙影展看該片的氛圍完全不同。
巧的是。
映後連線對談,問候完,科長説的第一句話是:
“世界變化得太快了。”
快到——
好像要把他拋在滾滾時代浪潮後面。


很多人不解,賈樟柯為什麼拍一羣作家。
這片的場景大致如下——
幾位作家在鏡頭前口述往事,不時冒出淳樸的村民,用帶有鄉音的蹩腳普通話念詩。

要不是有餘華貢獻的笑果,全片找不到任何一個刺激情緒閥門的按鈕。
有人説,片子有觀看門檻。
甚至還有人“温馨提示”:
只有賈樟柯影迷、文學愛好者才看得明白。
從柏林電影節首映,到平遙展映、國外小規模上映,再到如今國內公映。
觀眾從影迷擴大到大眾,口碑卻節節滑落。
目前上映3天,豆瓣6.9,可能會是他分數最低的作品。
票房?更別提了,很多中小城市連排片都沒。
不叫好又不叫座。
此情此景,像是重現十一年前《海上傳奇》的遭遇。
同樣是紀錄片。
他請來侯孝賢、陳丹青等18位名人,通過口述再現上海的浮沉變遷。


當時的觀眾也不買單。
票房慘淡,以至於很多影院在上映第二天就把片給撤了。
內容太“接地氣”,更引得觀眾罵他弄髒了中國形象。

場面很難堪。
偏偏,他直走不繞路,十一年後又再次往這舊坑裏跳。
上面説了這麼多,只想客觀告知大家市場對這部片的消極反響。
我本人卻很喜歡這部片子。
我相信,但凡進入過“賈氏電影宇宙”的人,DNA會在《海水》畫面亮起時就被激活。
那是一種熟悉的感官記憶。
就像放一粒櫻桃入口,驚覺它和數年前念念不忘的那粒,味道相同。
這就是賈樟柯——
一個忠實於生活,只能誠實拍片的人。
正因為誠實。
這部顯然無法“討好”大眾的片,他也非拍不可。
觀感上,我不太同意它有觀看門檻一説。
四位作家——馬烽(家屬)、賈平凹、餘華、梁鴻——生於不同年代,串聯起橫跨70年的中國鄉土記憶。
聽起來題目很大?不。
他們訴説的,只是吃飯、戀愛、病痛、家庭這般的生活瑣碎。
他們是各個年代的記錄者。
但這次,不是以作家身份拿筆去記錄。
而是以人的身份,用生活去記錄。

他們出發於過去泛黃的海。
但,從馬烽活躍的五十年代,“遊”到梁鴻成長的七、八十年代。
海水卻沒有明顯變藍。
賈樟柯無意拍一出“脱貧致富奔小康”的勵志故事,那樣拍就不是他了。
雖然拍的是文學,他關心的——始終是人的困境。
瑣碎的個體記憶背後,是一條緩緩流動着的生活的河流。
這條河流,每個普通人都曾涉足。
就賈樟柯的生活而言,河流的起點不是電影,而是——

文學。
如果沒有成為導演,他現在應該是個寫小説的文學中年。

家鄉汾陽、香港動作片、中國文學,是他成長過程中缺一不可的養分。
比電影更早接觸的,是文學。
賈樟柯十來歲時,聽見街邊喇叭的“小説連播”放着田東照先生的《黃河在這兒拐了個彎》。
這是第一次,他對黃河生出想象,醖釀了一顆離家遠行的種子。
他開始寫作,瘋狂愛上文學。
鋼筆劃過稿紙的聲音、眼淚打在紙上的滴答聲與他的青春為伴。
當粗寬的筆在同樣粗寬的綠格子紙上行走,漸漸就會忘我。
忘我則無慾,也就勉強有了幸福感。
《賈想II》/ 賈樟柯
文學,是他貧瘠生活中的水源。
後來他在《山西文學》發表小説,在北影讀文學。
冥冥中。
文學帶他坐上了《站台》裏小鎮青年們追逐的火車——
將他引入電影的世界。

這麼説吧。
文學是他電影事業的起點,也是一直相伴的老友。
拍片幾年後,一個和藝術有關的計劃,開始起步。
06年,他隨畫家劉小東去三峽、曼谷採風,拍成紀錄片《東》;

第二年他又輾轉廣州、巴黎拍了《無用》,一部關於服裝設計師馬可的片。
這個計劃,其實是賈樟柯的“藝術家三部曲”。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始終三缺一。直到19年《海水》雛形的出現,缺口終於補上。
當時還不是這名,叫《一個村莊的文學》。
聽説這消息時肉叔並不意外,反倒想拍桌子叫絕:這個時間點對了,它該來了。
人永遠無法忘記自己的來路。
文學,就是賈樟柯的來路。

但這只是他非拍不可的原因之一,咱再聊一則幕後軼事:
片子拍到一半出現了意外,主題必須要變。
什麼意外?
電影最開始的構思非常文學性,由作家分享生命經驗,攏合起來拍一部聚焦鄉村的中國往事。
可當攝影機打開,幾位作家都不約而同地,走進同一個記憶匣子——
傷口,至今無法痊癒的傷口。

就像在貧瘠年代長大的人,吃上飽飯後,仍抹不去餓肚子的記憶。
從漫長、艱難的歲月走來的人,也不可能丟失曾經的痛感。
賈樟柯把它稱作——中國人的心事。
就説餘華那段。
沒看片的胖友,可能也聽過他的名言:
你只要能給我發表
我從頭到尾都可以給你光明

電影能看到他侃侃而談自己成名的經歷。
從一次次被退稿,侃到把幾份約稿攤平在桌上向父親炫耀:
這叫出名了,你兒子出名了
嘴上妙語連珠,和他的小説一樣精彩。
但這一切卻只是偽裝。
賈樟柯用《在細雨中呼喊》裏餘華的文字,為這段自嘲作註腳:
回首往事或者懷念故鄉,其實只是在現實裏不知所措以後的故作鎮靜。
那時餘華不知所措的是什麼?
受困。
困於貧窮,困於故鄉的渺小。
為了從困局中“逃走”,他曾跳進故鄉黃色的海。
從天黑游到天亮,整整40裏。
幹出這種“傻事”,只為了親自驗證——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海水是否像書裏寫的那樣藍。

在浪潮中掙扎的,不止少年餘華,還有曾經的馬烽、賈平凹、梁鴻。
如果你熟悉賈樟柯,便不難察覺:
與現實互文的,還有他片中那些像小武、崔明亮一樣的小鎮青年。
從文學出發,目的地卻不止文學。
片子真正的母題,這才出現——

故鄉。
為什麼説《海水》出現的時間點對?
賈樟柯的電影,和他的人生軌跡有某種意義上的重合。
重合點,是人與故鄉的關係。
27歲,他提筆開始寫《小武》的劇本。
那時汾陽以外的世界,沒多少人知道誰是賈樟柯。
親朋好友都叫他的小名,賈賴賴。
他鏡頭裏的人物,是受困出身、落後於時代的青年。
就像小武。

走不出故鄉,談何鄉愁。
憑藉着一部《小武》,30歲的賈樟柯從汾陽遠走高飛。
緊接着《站台》《任逍遙》兩部長片,人物的心態跟着變化。
跟餘華在海水裏掙扎一樣。
賈樟柯和他電影裏的青年,一心想“遊”到外面的世界闖蕩:
沒有機會去看外面的世界
那種禁錮感給了我很大的孤獨感


他們越“遊”越遠。
故鄉,成為一道背影。
從04年到13年,賈樟柯在外浮浮沉沉。
經歷過潮起——
彷彿拿到國外各大影展的“綠卡”,逢拍便入圍,獎座也捧回不少。
也經歷過潮落——
在自己的國土不受歡迎,長期只能在盜版DVD裏和觀眾見面。

這期間三部劇情片《世界》《三峽好人》《天註定》,故鄉以羈絆的姿態出現。
趙小桃、韓三明、三兒……人物幾乎都成了異鄉人。
但他們身上,始終刻有故鄉的印記。


在賈樟柯的電影裏,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來處。
有時候是方言,有時候是戲曲。
你總能尋着一絲線索,找到他們的故鄉。
電影之外,賈樟柯和故鄉的關係也發生着變化:
當我在山西生活23年的時候
我對我的家鄉並不理解
但是當我離開故鄉時間長了
那時候我才開始能夠理解我的家鄉
所以我真正獲得我的故鄉,其實是因為離開它

走出故鄉,懂得了鄉愁的滋味。
曾經“一心只想往前飛”的賈賴賴,在15年回到他的來處定居。
這個轉變背後的思考,呈現在《山河故人》裏。
他拍的都是失去故鄉、或是沒有故鄉的人。
如張譯演的張晉生。
回不了家。像是折彎了的草,一直憋屈到死。

如董子健演的到樂。
故鄉沒了。像是無根的浮萍,在母語面前失語:
我真的需要好好跟他(父親)談一談
麻煩幫我們翻譯一下好嗎

他用一個跨越26年的故事,講述非常中國式的鄉愁——
書上説:你生在那裏,其實你的一半就死在那裏。
所以故鄉也叫血地。
《帶燈》/ 賈平凹
人和故鄉的關係,關切着“你是誰”的問題。
這部《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正是講一羣受困過、掙扎過、出走過,後又選擇去把這死去的一半找回的人。
它不僅是賈樟柯當下的寫照,也巧妙地和他之前的作品連成一體。
你可以説,他的創作非常私人化。
但整個“賈氏電影宇宙”,何嘗不是拍出了那條生活的河流。
當一種私人情感被持續地、統一地湧到你面前。
河流匯成大海,終究成為一種大眾共通的情感。
從《小武》到《海水》,從青年到中年。
從黃色的海水中掙扎出第一個泳姿,到在茫茫大海中浮沉,再回“遊”到出發的地方。
這是很多人類似的人生軌跡。
而他拍片的二十八年,難道不也是一次“暢遊”?
小偷、農民工、小鎮青年、失業工人……
別人能避就避的“票房毒藥”,始終是他鏡頭裏的主角。
不分大眾小眾,不在乎票房多寡。
他一直處於時代當中,去注視人的面孔。
讓大量真實存在,卻又得不到講訴的人被看見。
初衷很簡單——
一直要去注意每一張面孔
你就會注意到每一個有尊嚴的人

一個對個體充滿尊敬的世界。
就是他心目中藍色的大海,是他想用電影一直游到的目的地。
我想起《江湖兒女》裏的巧巧。
她到過外面的世界。可那個江湖,不再是她曾混過的江湖。
最後她回到來處,身影落寞。
也想起《山河故人》裏扛關公刀的少年。
從在熙攘人羣中逆行,走到形單影隻。
看上去,是時代把他們拋在了滾滾浪潮後面。
但也可以理解為:
是他們不願追隨變幻,寧願去守護一個有道義的江湖。
這份不變,顯得異常的孤獨。
賈樟柯何嘗不是。
有人追金趨利,有人把觀眾當傻子。
在善變的電影江湖裏。
他堅守自己的道義。
是一份孤獨。
更是一份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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