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救我!”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021-09-24 14:26
作者| 趙潛
來源| 最人物

一個恐怖數據常常被忽略。
據國家衞健委數據顯示,我國約有3000 萬17 歲以下青少年受到情緒壓力和行為障礙的困擾。青少年抑鬱檢出率為24.6%,其中重度抑鬱的檢出率為 7.4%。
也就是説,每5個孩子中,可能就有1個存在抑鬱症狀。
與之搭配的另一個恐怖數據是:其中,每年約有10萬青少年死於自殺。每分鐘就有2個人死於自殺,還有8個自殺未遂。
在社會單位中,孩子是最為敏感、脆弱的部分。他們無力應對情緒的折磨、藥物的副作用以及來自周圍環境的壓力。
通過查閲資料、採訪三位身患抑鬱症的孩子,筆者發現了這一問題的一個小小側面:在未成年人抑鬱症的病因裏,永遠有家長不可撼動的位置。
罹患抑鬱症的孩子背後,往往存在着一個“生病的家庭”。
我們該如何養育和保護我們的孩子?
這一次,希望這個問題不再被忽視。


2021年8月,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下午,15歲的瀟瀟在父親的陪同下,來到江蘇崑山的一家精神衞生中心。
走進診室之前,父親仍不依不饒在門口再三囑咐她:“回答問題的時候儘量含糊其辭一點,做題要選擇偏積極的答案,如果問你現在狀態怎麼樣,記得答‘還不錯’,聽見沒?”
瀟瀟該念高一了,距離開學已不到1個月。父親四處託關係,打算在本地找家醫院為她開一張復學證明。
瀟瀟目前的精神狀態,達不到復學標準。她認為自己失去了學習能力。
“每天昏昏欲睡,而且特容易急躁。之前,解數學大題時,安安靜靜在原地坐個十幾二十分鐘都沒問題,現在只要看到桌子上攤開的課本就頭痛欲裂,根本5秒鐘都呆不下去。只想離開。”
兩週前,她躲在自己不足6平米的卧室裏,用一把美工刀在自已左手的手腕上來來回回劃了上百刀,刀刀見血。“我不能去上學!”
她竭盡全力衝着門外的父親大喊。因為常年服藥,她浮腫的身體此刻正微微顫抖,小臉漲得通紅,幾縷長髮粘在額頭上,眼淚糊了滿臉。
父親推門進來,他的臉上沒有表現出任何詫異。“不能再繼續耽擱下去了,你得上學。”
瀟瀟突然衝上去,一把抓起父親的胳膊,用力狠狠咬了下去。面對父親的冷漠,她更憤怒。她繼續用美工刀劃拉自己的胳膊,血漬順着小臂滴在地板上……
繼母拿着急救箱進來,熟練地為她消毒、包紮傷口。身體的痛苦讓瀟瀟的意識逐漸回籠。她癱坐在地板上。
與抑鬱症對抗的第4年,瀟瀟還在“謀劃離開”。

瀟瀟
瀟瀟有兩個家。一個在河南開封,一個在蘇州崑山。
生母離世時,瀟瀟小學剛畢業,在開封隨姥姥姥爺一起生活。沒多久,姥爺也過世了。
姥姥已是近70的高齡,一人照顧一個孩子心有餘力不足,而且也無法為她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
2019年夏季,瀟瀟搬去蘇州崑山與父親和繼母同住。父親與姥姥達成協議:瀟瀟的撫養費,兩人一人一半,直到18歲她考上大學為止。
父親和生母是2013年離婚的。離婚後不到一年,他就再婚了。如今,家裏還有個8歲的弟弟。在崑山的家裏,主卧和次卧分別屬於長輩和弟弟,自己住在一個臨時騰出來的雜物間裏,空間逼仄、狹小,幾乎僅能放下一張牀。
除了寫作業,弟弟很少用到自己的卧室。平時,他隨父親和繼母睡在主卧。“他還那麼小,沒必要用一個這麼大的房間吧?先讓我在裏面住,大不了以後我們再換回來。”
這句話一直藏在瀟瀟心裏。她不敢説,怕發生衝突。
瀟瀟不止一次聽到父親在客廳跟繼母的談話。“她一個女孩子,要那麼大房間做什麼?有的住就行了!”

瀟瀟手上的劃痕
第一次自殺是在小學六年級。
在河南開封老家,瀟瀟拿起姥姥用來拴扁擔的麻繩,將繩子一端饒個圓圈、綁死在房樑上,毫不猶豫就把脖子套了進去。她雙腳一蹬,很快呼吸困難、脖子勒出深深的紅痕。
沒死成。姥姥揪着她的頭髮,説她“不知道發什麼神經”。
生母咽喉癌晚期,時日無多,無暇顧及她的情緒。她反反覆覆嘗試過許多死法:割腕、吞藥、上吊……她甚至想過要跳樓,血肉模糊也顧不得了。“可是我家住3樓,跳下去也根本不會死。”
年僅12歲的瀟瀟得出一個結論:死比生更可怕。生存尚且看得到盡頭,而死亡永遠看不到盡頭。

瀟瀟的微信朋友圈
瀟瀟和父親的關係可以用“惡劣”來形容。在她眼裏,這個本該是全世界最親近的長輩集合了男人的所有缺點:嫖娼、打老婆、婚內出軌、重男輕女……
她對父親最深刻的記憶,停留在4歲。那時,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北京動物園附近,母親在一所教培機構任英語老師。
一天傍晚,瀟瀟獨自在卧室擺弄芭比娃娃,突然,一聲淒厲的慘叫從隔壁房間傳來。她嚇得呆呆地躲在房間裏,不敢推門確認隔壁究竟發生了什麼。沒多久,警察就上門了。
在警察局門口,瀟瀟才敢抬起頭來正視母親。她娟秀的臉上掌印清晰可見,右眼靠近太陽穴的位置,還有一塊拇指大小的淤青。母親在公安局孱弱無助的樣子,始終在她的記憶裏停留。
極度痛苦的時刻,這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畫面。
關於父母婚姻的裂痕,父親的辯解在瀟瀟眼裏早就漏洞百出。“他説自己不是婚內出軌,怎麼可能呢?我爸結婚不到半年,我弟弟都出生了!”

瀟瀟的藥
自殺行為還在反覆。2019年8月,一年之中最炎熱的時候,瀟瀟一次性吞下40片舍曲西林,被送往醫院洗胃。
“爸,我生病了,帶我去看醫生吧。”躺在病牀上,一個被情緒逼上絕路的女孩,已無力對抗疾病的荒蕪。在得不到任何外界助力的情況下,她只能一步步退回家庭,乞求唯一的血親給自己一粒“解藥”。
“中度抑鬱”、“重度焦慮”、“人格障礙”。在上海市某醫院的精神衞生中心,面對這些陌生的名詞,父親一頭霧水。
“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這樣了?叫你平時不要胡思亂想,少看些負面的東西,你就是不聽!”

2020年春末的一個早上,16歲的女兒小潔突然説自己心悸。母親張雪以為這是沒吃早飯鬧的。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超出她的想象。女兒突然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身體發熱、顫抖,到最後,直接昏倒在了地板上。
在醫院的各個科室輾轉,沒有檢查出病因。最後去到神經內科,醫生告訴張雪,這叫“驚恐障礙”。這種症狀有可能是外部環境刺激所致,也有可能無緣無故爆發。
與之一起到來的診斷,還有重度抑鬱和廣泛性焦慮。
醫生將張雪單獨叫到諮詢室談話,詢問了幾個常規問題,但張雪卻一個也答不上來。
孩子平時有什麼愛好?在學校裏最好的朋友是誰?有沒有反常行為出現?和父母關係怎麼樣?親子之間都有哪些互動?
“孩子是最容易吸收整個家庭困難的,孩子病了,往往都是家病了,如果這整個家的病沒有治好,只治其中一個人是不夠的。”
出諮詢室之前,醫生的話還縈繞在張雪耳邊。

小潔正在服用的藥物
高二一整年,小潔每天都需要同時服用3種不同的藥片,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鹽酸丁螺環酮片和扎來普隆分散片。這三種藥分別是用來治療驚恐障礙、緩解焦慮情緒和幫助入眠的。
高三開學後3天,小潔告訴母親自己要休學。“念不下去了,每天都很困,注意力也不集中。”母親張雪不解,但依舊只能照辦。女兒成績不算差,在普高裏,她的名次一直維持在年級前100名內。她不明白這樣的孩子會有什麼煩惱。
辦完休學手續後,女兒賦閒在家,卻一天比一天宅。“除了吃飯喝水,她根本不出房間門,也不知道窩在裏頭幹什麼。”

小潔的診斷報告
張雪有兩個女兒,小潔是大女兒,小女兒叢叢剛上小學一年級,正是需要陪伴的年紀。她將一天之中的絕大部分精力花費在了小女兒身上,輔導孩子功課、送孩子去興趣班、接送孩子上下學……
在上海一帶,丈夫算是“體面人”,經營着一家保險公司,底下管着幾十號人,每天忙於應酬,同家人聚少離多。“家裏生活條件一直不錯,我們在經濟方面也從沒虧着她,她有什麼好憂愁的呢?”
在生病前,張雪甚至絲毫沒有察覺到,女兒小潔一提起父親,就會產生焦慮、不安的情緒。“我害怕看到他。”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在女兒小潔眼裏,父親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他一年中大半的日子在出差,僅有的在家的日子,似乎從未給過三母女什麼好臉色。菜鹹了、拖鞋找不到了、衞生間手紙用光了……父親怒氣的來源,皆是日常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這份暴戾,會一次次演變成口不擇言的狂罵,甚至是砸東西。好幾次,父親在飯桌上把碗筷摔了一地,熱湯油漬賤了小潔一身,她的皮膚上至今仍有不少燙傷留下的疤痕。
母親張雪一直覺得這都是小事。“他就那個脾氣。男人嘛,要賺錢養家,工作壓力大,難免的,等他那股勁兒自己過了就好了。他還是很疼兩個孩子的。”
小潔無法理解父親的這份“愛”。有時,他看着父親教育妹妹的方式,總會回憶起自己的小時候。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父親的教育是“充滿要挾的”、“貶低式的”。
“妹妹喜歡光腳,有時候,她光着腳在地板上跑來跑去,我爸就會舉起巴掌説要打她。或者就真的直接打她。他從來不會友善地溝通。”
小潔從未得到過父親的表揚。一次,期中考她考了前三,只得到父親冷冷的一句“你是個學生,學習不過是你的份內事。”而如果對於他存在哪怕一丁點的忤逆,他很快又會把自己貶得一文不值。“你這沒良心的狗東西,供你吃供你穿的,你就這樣?”
“他罵起人來真的口不擇言,什麼髒話都説。”家裏的祖父祖母輩似乎也從沒覺得這有什麼問題,他們都覺得,“老子教訓兒子,天經地義。”

小潔的微信朋友圈
小潔喜歡聽搖滾樂,在她的歌單裏,躺着的大多是電台司令、平克弗洛伊德、恐怖海峽這一類搖滾樂隊。課外閲讀時,她接觸的最多的是哲學書。黑格爾、齊澤克、柏拉圖、尼采……
“聽搖滾帶給我一種力量,提醒我仍舊要堅持和反抗。但很快,哲學又讓我陷入虛無。”
父母對這些一無所知,當然也不知道它們對小潔帶來的影響。
自打生病後,父親對小潔的態度改善了許多,但在小潔自己看來,一切仍舊顯得蹩腳。
“他會經常給我錢,叫我缺什麼喜歡什麼就自己去買,但是很多時候我覺得我需要的並不是錢。”

人流熙攘的廣場上,一個年輕男孩在舞蹈。LED廣告屏上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胳膊上、小腿上,形成星星點點的彩色光暈。
跟在他身後的隊伍裏,約莫全是40歲加的大媽。
男孩一步步將動作分解示範,演示到難點,他從隊伍的領頭處走下來,一個個耐心糾正大媽們的舞姿。
男孩名為李康。過完今年冬天,他才滿19歲。每週週一到週四的傍晚,他都是在這個廣場上度過的。雖然剛上大一,他已經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他同時做着兩份兼職,除了教大媽廣場舞,週五和週六夜裏,他還會在酒吧跳舞。
白天,他在附近的專科學校學芭蕾。
廣場距離宋莊15公里。“這個距離恰好,離我打工的地方近,離我學校也近。”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李康住在宋莊的一個院子裏,房子是房東為了堆放雜物自己搭建出來的。房租才600塊。
剛搬到這處居所時,母親來過一次。她又是來撒氣的。“要不是生了你,我現在早跟着導師去國外做學術了。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放着大學不考來讀大專!你就是來討債的!”這些都是母親的口頭禪,隨時隨地就會拿出來唸叨,比吃飯、喝水、呼吸還要自然。
母親的另一句口頭禪是“這孩子,有病”。
去看心理醫生的提議,最早也是母親提出來的。身為理工科碩士的母親,對於自己的兒子一心想要跳芭蕾這事感到費解。無論她怎麼橫加阻攔,總是於事無補。
小時候,母親將他的舞裙和舞鞋剪碎、扔掉,他就沒完沒了地哭,用絕食、自殘來反抗。得厭食症後,母親帶他去看醫生,又跑了好幾家心裏諮詢室,他越哭越厲害。
“我們家是典型的女強男弱的家庭。我媽媽性格特別強勢,家裏的大部分收入也是來自她,她覺得一個男孩子這麼愛哭就是有病。”
父親是個和事佬。李康的一切教育問題,基本就是母親説了算。
“就連我有沒有病都是我媽説了算,雖然醫生説我得了抑鬱症,讓我吃藥,可我有時候真的覺得,我很正常啊。我的抑鬱症,完全是被我媽逼的。”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之《媽媽的遙控器》
高考那年,李康打算輟學。家裏的氛圍讓他窒息。母親一心讓他報考物理學專業。“我媽就覺得我該跟她似的,搞學術研究,或者當個教授什麼的,可我對那些根本沒興趣,我就是喜歡跳舞。”
搬出去“自立門户”那天,母親臉色鐵青,李康卻覺得自己有種壯士赴死的孤勇。
“媽,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而是他自己。他有他自己的思想、觀念、愛好、性格,他應該用他自己的方式,過他想要的生活,活出他自己的樣子。我覺得你才應該要去看醫生。”
李康用一種連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冷靜語調説出這些話,換來的只是母親的沉默。
母親來宋莊住處撒氣那天,母子倆大吵一架。末了,李康的聲音細如蚊蠅。
“媽,你可不可以抱抱我?“話還沒説完,眼淚就先流出來了。母親見狀,再度暴走,“男子漢這麼愛哭怎麼行?跟你爸一樣窩囊!”
“偶爾也為我加加油啊。為什麼不能給我加加油?”
李康知道,無論是前半句還是後一句,母親都沒有聽到。她的背影,就這麼冷冰冰地消失在夜色裏。而自己,只是被孤孤單單留在原地。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2018年,台劇《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引發熱議,片中講述了五個媽媽失敗、恐怖而充滿暴力的育兒故事。
這些帶有奇幻元素或是反烏托邦色彩的扭曲育兒觀,以及冰冷刺骨的語言暴力,皆來自血淋淋的現實。
無法呼救的孩子,拼命控制的大人,構成了一個個生病的家庭。
而困在其中,病入膏肓且無法自救的,始終是孩子。
在父母視而不見的角落裏,他們正承受着本不屬於自己年紀的壓力和傷害,這些傷害一步步吞噬着他們。
我們究竟該如何更好地愛我們的孩子?它或許沒有正確答案,但一定有可以避免的、錯誤的答案。
注:圖片源自受訪者和網絡,文中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