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寧的歉疚感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2021-09-26 13:05
關注偉大的科學工作,不可不關注科學家,關注科學家,不可不關注其所經歷的時代。關於楊振寧,網上曾有許多圍繞其個人經歷的爭議文章,大多不值一駁。但有一篇比較楊振寧和鄧稼先的文章流傳很廣,不瞭解歷史背景的讀者難免會產生對楊先生失之偏頗的認知。近代物理學史的研究者胡昇華博士為此於2013年6月於科學網撰文《楊振寧的歉疚感》,以嚴肅的物理學史研究來描述年輕的楊振寧選擇留在美國的故事。文章發表後,引來不少評論和爭論,因此作者對評論涉及較多的幾個問題再次撰文試作整體答覆和進一步闡述。《返樸》獲作者授權於今刊出上述第一篇文章和回應文章的一部分,希望於您有益。
楊振寧的歉疚感
撰文 | 胡昇華
左起:楊振寧、鄧稼先、楊振平,1949年,芝加哥大學
中美庚款留學考試恐怕是史上最難的考試,全國選拔,一屆只錄取20來人。中美庚款留學考試考了6次,抗日戰爭前有4次,分別於1933、1934、1935、1936年舉行;抗戰期間2次,分別於1940、1943年舉行。第六屆考試錄取21人,楊振寧是其中之一,同屆錄取的還有洪潮生、鍾開萊、吳仲華等名家。中美庚款留學是我國唯一一個完全針對國家需要和填補學科空白而精心設計的留學計劃。由於準備充分,措施得當,主持人得力而獲得了巨大成功。就物理學及其相關學科而言,中美庚款留學造就了一批學科帶頭人,如:龔祖同 (考選科目為應用光學),顧功敍 (應用地球物理),蔡全濤 (真空管制造),吳學藺 (鋼鐵金屬學),熊鸞翥 (彈道學),王竹溪 (理論流體學),趙九章 (高空氣象學),錢學森 (航空),張宗燧 (天文),王遵明 (金屬學),馬大猷 (電聲學),王兆振 (實用無線電),胡寧 (金屬學),楊振寧 (高電壓實驗),洪朝生 (無線電學) 等。
中美庚款留學考試嚴格設定留學生研習的方向,這些方向的確定非常認真:先由清華大學各學院院長征集各系專家意見提出建議,然後由校務會議對各院的建議進行討論和歸納,擬出選派計劃,最終報評議會審議通過。評議會議決的計劃,還要報教育部審核通過,教育部往往徵集實業部、社會部、農林部和資源委員會等有關部委的意見,對計劃提出修訂。例如1934年實業部就曾要求在考試門類中增加“工廠檢查”一門,1941年教育部也曾根據社會部和農村部兩部部長的意見,將清華大學報送的第六屆留美公費生應考學門做了修改,刪掉了原計劃中的英文、政治學、法律、工業經濟4學門,改成醫學 (注重肺病治療)、製藥學、造林學、紡織工程4門。
楊振寧是第六屆中美庚款留學生,他考取的科目是“物理(注重高電壓實驗)”,留學預備期間,他的指導員是趙忠堯和王竹溪。(按照《清華大學公費留美生章程》的規定,錄取各生出國前要由二三位指導員指導,就擬習科目開展調研和實習工作半年至一年,以獲充分準備,並明瞭國家需要。)兩位都教過他,對他的能力和特長非常瞭解,為了人盡其才,他們曾給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寫信嘗試改楊振寧的科目為核物理理論,信中有這樣一段:“前奉函囑對留美公費生楊振寧之研究計劃加以指導,經與楊君數次商談以目前美國情形高電壓實驗較難進行,可否略予變通以應時宜?查高電壓實驗研究之目的在研究原子核物理,查楊君對原子核物理之理論尚有門徑,赴美深造適得其時。研究此門學問以普林斯敦大學較宜”。梅校長掌校時的清華大學素以制度嚴明著稱,評議會的決定是無法更改的,如果不是事關重大,兩位熟知清華校規的指導員也不會提出此議,但這是無補於事的。
最終楊振寧不得不按計劃去美國跟大物理學家費米做實驗物理,而不能按照自己和導師的意願去普林斯頓這個理論物理的聖地深造。費米是美國原子彈工程的最大功臣之一。
從1946-1948年間,楊振寧做了20個月的實驗,在芝加哥大學“協助艾裏遜教授建造了一個40萬電子伏的柯克羅夫特-瓦爾頓加速器,並用它做核物理方面的實驗”。
楊振寧後來多次提到自己不擅長實驗,他到哪個實驗室,哪個實驗室就會遭殃。實驗室流傳的笑話是“Where there is bang,there is Yang! ”(哪裏有爆炸,哪裏就有楊振寧)。
中美庚款留學期限為2年,特殊情況可申請延遲一年。即便實驗不順利,楊振寧還是要硬着頭皮去做,而不便轉到他擅長的理論物理方向去。因為有約在先:在《清華大學留美公費生章程》中規定,公費生在留學期間,每逢2月、8月需向學校提交修習情況和學習成績證明,如未按規定科目研究或成績不佳,即被取消學額。因此,改變研習科目是不容許的。楊振寧同屆的張燮考選方向為造船工程,學習過程中感到不合自己興味,曾請求改學戲劇,但未獲批准,張亦不願委曲求全,遂提前回國。
眼看2年過去了,實驗沒有太大進展,楊振寧苦惱不堪,最終迫不得已,接受泰勒教授的建議,放棄實驗,轉向理論。
做這一決定意味着對清華大學的失約,相信楊振寧在作這一決定時,一定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楊振寧回憶道:“有一天,泰勒來找我,他問,你做的實驗是不是不大成功?我説,對了。他説:‘你不必堅持一定寫出一篇實驗論文。你已寫了理論論文,那麼就用一篇理論論文作畢業論文吧。我可以做你的導師。’我聽了這話很失望,因為我確實是一心一意想寫一篇實驗論文的。我説需要想一想。想了兩天,決定接受他的建議。做了這個決定以後,我如釋重負。”(楊振寧.讀書教學四十年.寧平治等主編.楊振寧演講集.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9,p.121.)
最終,楊振寧以一篇原始長度只有3頁紙、後來按照泰勒要求擴充到10頁紙的理論文章,獲得了博士學位,楊振寧的文章被泰勒稱作自己指導的最短、最優秀的博士論文。這個泰勒被稱為“美國氫彈之父”。楊振寧得到這樣一個偏離最初設計的博士學位,便難以按照預先的計劃啓程回國了。1949年發生政權更迭,1950年他與國民黨戰犯杜聿明的女兒杜致禮結婚,回國的念想就此了斷。
中美庚款考選的許多科目,如應用光學、儀器及真空管制造、兵工、飛機制造、硫酸及硝酸製造等,都是非常專門的技術,考生很難對其發生興趣,而且,許多專門技術在大學或研究機關根本學不到的,需要削尖腦袋去一些公司或工廠去探密,困難重重。因此,如何使留學生按既定目標工作,而不至於因為志趣不合或學習不易中途改行就非常很重要,這是保證這項留學計劃收到預期效果的關鍵。我們看到,制度上的保障措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使命感、師生情誼和道德力量在維繫這項計劃的實施。
梅貽琦和葉企孫是這項留學計劃的主要主持者和推動者。從這批留學生在留學期間給梅貽琦和葉企孫的信中,我們看到,他們在這些學生身上已深深地植入了一種責任感和義務感,使他們千方百計推進擬定的計劃,完成肩負的使命。這些學生大多能牢記師長們的矚託,尋找各種機會去專業工廠實習,以求成為“學技兼具”的人才。考上彈道學門的熊鸞翥利用兵工署派驗收團到德國萊茵炮廠監造並驗收375px榴彈炮的機會,請驗收團代為介紹進萊茵廠實行,結果得以在Dürseldorf研究彈道,並在Unterlüss實行射擊測驗。兵工署致清華大學函中,盛讚他工作努力,“學得實際上之學術頗多”,“大部絕非課堂上及書本中所能求得者”。考上應用光學門的龔祖同則從原來在國內偏於理論研究,轉入應用技術。他於1934年7月到德國,初擬入耶納 (Jena) 大學,後覺得如入耶納大學,不過是做一篇研究,考一個哲學博士,對國計民生毫無裨益,因而改入柏林高等工業大學。在柏林高工他完成了幾種光學鏡頭設計,“此種設計在光學工廠裏最為重要,通常目的為取得專利權,很少發表的”。1936年6月,他接到兵工署函,獲悉由於商務關係,可以為他提供一個去Hensoldt光學工廠實習6個月的機會,他當即中斷了在柏林高工按部就班,以學位為目標的學習,進了該廠。在致梅貽琦的信中,他寫道:“中國技術人才太少,尚未可如德國那樣精細的分工,因此生所學亦不得不稍廣,以免回國後只知其一,不知其他,而有無從着手之苦。但對偏於一小方面窮年累月的做論文,以求得學位工作,則現在不得顧及”。
從熊鸞翥與龔祖同兩人的身上可以看到這批學科開拓者們的精神,沒有強烈的責任感、義務感和犧牲精神是難以膺此重任的。
也正是這責任感、義務感和道德約束力,把楊振寧綁在他不擅長的實驗物理上長達20個月,幾乎等於全部的法定留學時間。
楊振寧放棄實驗物理時所表現的焦慮、不安和失望事實上是一種失約和愧對師長的歉疚感的流露。
楊振寧寫過一篇紀念他的同鄉、同學、室友鄧稼先的文章,感情真摯,令人動容。
鄧稼先1950年獲得博士學位後立即回國,在中國原子彈和氫彈的設計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因受輻射傷害罹患癌症去世,被國家授予“兩彈一星”功勳獎章。據説鄧稼先在原子彈和氫彈試驗成功後,僅各獲得10元錢獎勵。楊振寧稱他“是中國幾千年傳統文化所孕育出來的有最高奉獻精神的兒子”。1971年楊振寧第一次回國訪問,曾問鄧稼先,中國的原子彈工程是不是有外國人幫助設計,鄧稼先沒有馬上回答。結束訪問前,上海市領導人為楊振寧送別,在宴會上,楊振寧收到鄧稼先遞來的一張紙條,楊振寧讀了淚流滿面:中國的原子武器工程沒有任何外國人蔘加!楊振寧在文章中寫道“事後我追想為什麼會有那樣大的感情震盪,為了民族的自豪?為稼先而感到驕傲?——我始終想不清楚。”
不管楊振寧是否意識到,他的這種強烈的感情震盪,其實也是埋在心裏多年的歉疚感的一次宣泄。事實上,按照葉企孫等人的設計,鄧稼先的這份擔子在很大的可能上會由楊振寧一起去肩負!
楊振寧與鄧稼先,學業同樣優秀,人生旅途卻迥然不同。
楊振寧放棄實驗物理、選擇留在美國,最終成為出色的理論物理學家,並獲得諾貝爾獎,是世界物理學事業的榮幸,也成就了他本人的光榮。他曾説,他的最大的貢獻,是“幫助改變中國人自覺不如人的心理”,這個巨大貢獻應該可以消弭他的大部分歉疚感吧。
注:本文於2013年6月25日發表於科學網胡昇華播客,《返樸》經作者授權轉載。
科學與人性——關於《楊振寧的歉疚感》一文評論的答覆
對本民族英雄的態度是這個民族人性高度的一把標尺!那個年代的留學生,回國是不需要理由的,不回國肯定有種種原因。
撰文 | 胡昇華
01 基本人性與基本態度
我覺得討論楊振寧的話題應該有源自基本人性的三點基本態度:作為一個搞科學的人,應該對一個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有起碼的敬意;作為一箇中國人應該對中華民族的英才有起碼的尊重;作為一個人,應該對一個年逾 90 的老人有起碼的善意。
郁達夫在魯迅的追悼會上曾説過一句讓人深思的話:一個沒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奴隸之邦,一個產生了英雄而不知去尊重他的民族則是不可救藥的螻蟻之羣(原話是“生物之羣”)。
對本民族英雄的態度是這個民族人性高度的一把標尺!
20 世紀是物理學的世紀,世人要問,20 世紀中國人對世界科學都做了些什麼貢獻,我們至少可以説,我們有李政道和楊振寧。
02 關於回國
那個年代的留學生,回國是不需要理由的,不回國肯定有種種原因,但不論原因有多少,“不愛國”與“物質享受”都不在其中。中國知識分子的蜕變、中國“士文化”的衰敗是後來的事!
那麼楊振寧當年留在美國的原因是什麼?
我在楊振寧的文章、傳記資料中,沒有發現這個問題的直接答案,我的解釋也是基於史實的推論。
《楊振寧傳——規範與對稱之美》的作者曾採訪楊振寧的同門師兄弟、著名物理學家M. Goldberger,此人與楊振寧同庚,曾任加州理工學院校長。據 Goldberger 回憶,他曾問過楊振寧,拿到博士學位後是留在美國還是回國,他發現楊振寧是一心一意要回中國去的。這很正常,大家都這樣。但計劃趕不上變化。1948 年夏,楊振寧獲得博士學位,他的博士研究工作,並不符合留學計劃要求,但他跟隨一支最出色的研究隊伍,走在了世界物理學發展的潮頭,並機緣巧合,碰上“粒子物理”這個物理學發展史的重大劇目在上演。環境、能力和機遇使楊振寧看到,在“粒子物理”這部大戲中,自己有望出演重要的角色,做出重要的貢獻;再看國內,內戰正酣,學術環境惡劣,回國意味着動盪和研究的中斷,處在楊振寧當時的位置,做出暫時留在美國的選擇應該是無可厚非的。
1950 年,楊振寧與杜致禮結婚,這時對楊振寧而言,離回國的路就更遠了:岳母在台灣,岳父在共產黨的牢裏,回國就意味着妻離子散。等到事業、生活、家庭、子女都在美國紮了根,回國這一頁書就無奈地翻過去了。
著名華裔物理學家任之恭的經歷與楊振寧頗類似,任之恭在回憶錄中寫道:“1945年,我第二次來到美國,妻子和孩子們 1947 年前來與我們團聚。我們本打算短期停留;為了減輕離別的痛苦,妻子實際上告訴她父母,她只走 1 年,而不是我們預計的 2 年。我在哈佛的重新學習之後,1949 年我們打算回國。1949 年革命的動盪阻止了我們願望的實施,……有好幾年我堅持不肯買電子鐘,因為我認為回中國後不同的頻率下它會毫無用處。但我們買了一個極好的短波收音機,(大約花了 200 美元,當時算是一大筆錢了),以為回國後它作為一種與世界保持聯繫的工具是會很有用的。事情並未像預期的那樣進展,可是 1955 年我和妻子都成了美國公民。”
1949~1950 年回國的留美學人有葛庭燧、葉篤正、侯祥麟、塗光熾、鄧稼先等,其中侯祥麟、塗光熾回國前已經是共產黨員,其他人是共產黨的外圍組織——“留美中國科學工作者協會”的中堅分子,“留美中國科學工作者協會”成立於 1949 年初,該組織為動員留學生回國發揮了重要作用。
03 關於入美國國籍
1964 年楊振寧加入美國國籍。關於加入美國籍的心路歷程,楊振寧自己曾有一段記述:
“從 1945 年到 1964 年,我在美國已經生活了 19 年,包括我成年的大部分時光。然而決定申請入美國籍並不容易。我猜想,從大多數國家來的許多移民都有同類問題。但對一個在中國傳統文化裏成長的人,作這樣的決定尤其不容易。一方面,傳統的中國文化根本就沒有離開中國移居他國的觀念。遷居別國曾一度被認為是徹底的背叛。另一方面,中國有過輝煌燦爛的文化。她近 100 多年來所蒙受的屈辱和剝削在每一箇中國人的心靈中都留下來極深的烙印。任何一箇中國人都難以忘記這 100 多年的歷史。……
“誠然,有不少因素使我裹足不前。可是我也知道,美國社會對我很寬待。我來美國時是根基很好的學生,是這個社會給了我發展潛力和機會,我知道,世界上沒有別的國家對移民如此寬待。我也認識到,我在這兒的根幾乎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已經往深處扎。”
楊振寧特別提到 Robert Frost 一首詩(“the Gift Outright”——“沒有保留的奉獻”)對他的心靈衝擊,並對他申請美國國籍產生了很大影響。這首詩描寫從歐洲來到美國大陸的殖民者,長期“身在曹營心在漢”,感情上不能與美國這片土地融為一體,隨着時光流逝,他們漸漸對這片土地產生了歸屬感,並確立了有別於歐洲的美國特徵。在 1961 年 1 月 20 日肯尼迪總統的就職典禮上,Robert Frost 聲情並茂地朗誦這首創作於 1936 年的詩。
看了此詩 2 箇中譯,沒有看懂,找到原詩反覆品味,才算明白。試譯出關鍵幾句:
擁抱她吧,別讓我們的感情把她排斥在外,
佔據我們心靈的東西其實我們已不再擁有,
什麼東西擋着我們的道、讓我們綿軟無力?
其實正是我們自己。
我們拒絕接納我們自己的生息之地!
一旦內心屈服,我們就會立即皈依。
美籍華人成千上萬,像楊振寧這樣披露心跡的學者並不多見。
1957 年,楊振寧與父親在離別十餘年後重逢於日內瓦,父親寫了兩句話給兒子、兒媳:
每飯勿忘親愛永
有生應感國恩宏
楊振寧坦言:父親“直到臨終前,對於我的放棄故國,在他心底裏的一角始終沒有寬恕過我。”
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自胡昇華科學網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