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信忠:萬州,比重慶更重慶的膝蓋快樂城_風聞
熊猫儿-2021-09-27 20:05
一位平原地帶的旅客,其萬州之旅應該從飛機降落那刻算起。
聽説萬州削平山頭建成機場,待飛機降落,煞車,停下,看窗外才發現已是跑道盡頭,見到懸崖下的長江與萬州市區。

你們感受一下(來源:微萬州)
萬州機場很小,一條跑道,只能起降737這種小客機,小到不需要擺渡車,下機後自己拖行李走向航站樓;算了算時間,從下機到走出機場上大巴,不到十分鐘,更像是縣裏純樸的客運站;萬州機場本身就是個神奇體驗。

機場大巴往市區,當山下萬州市區真容首次出現在眼前,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它是如此充滿空間戲劇感的起伏城市。

然而連接市區與機場的道路叫“機場路”,雖然聽起來頗為高大上,其實是一條通往山頂的兩線道盤山公路。

機場路充滿了野趣之美,時值初秋,沿山路高處是盛開的紅色、紫色、白色紫薇花,低處路旁農莊牆外多種了鼠尾草、大飛燕、波斯菊、三角梅,五顏六色,還有許多色彩斑斕的小野花點綴。

這些風景讓我對這趟萬州旅程產生了些信心。我一直對沿長江三峽的這幾座城市相當好奇:涪凌、萬州、奉節、秭歸等地,那是異於重慶的重慶,“網紅城市”效應毫無外溢到這些區縣,就如不變的悠悠江水,過着自己波瀾不驚的小日子。
初秋好出遊,但流量思維久了,每去一處,首先考慮的竟然變成了“這地有沒有爆點”,如果沒有去了那等於浪費時間金錢。悲哀啊!已經慢慢失去純粹感受陌生地方的好奇心。所以我的心就在“萬州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與“萬州到底值不值得去看看”反覆搖擺。
上海到萬州每天只有早上七點浦東一班機,所以早上十點,我已經在萬州市區,揹着包頭腦發昏走在斜坡路上望着長江,累啊!比起萬州值不值得來,其實更勸退我的是早班機。

我想找個地方休息,直接搜索附近的咖啡店,見附近有間評價還不錯的咖啡店,拐進一斜坡小巷,找到了這間街角小店,名叫咖啡引擎。

萬州獨立咖啡小店還不多,我本來想着湊合喝,結果咖啡風味竟然很不錯,後來幾天每天早上都會先來這喝一杯。老闆是萬州本地年輕人,我問他咖啡在哪裏學的,他説在重慶;這倒讓我想起在上海認識的老家是萬州的朋友,第一次見面問他哪裏的,他説重慶,在我表達了無數對重慶的熱愛後,他才説“是萬州”,“怕你不知道”。
我又問老闆,開咖啡店之前在幹嘛,“賣面的,小面”,我一聽又來勁了,你們這有什麼麪店好吃?老闆不好意思讓我去他的店,他説往前走會見到一牌坊,走進去就是間很有名的麪店,但他忘記店名,店裏正好有羣孃孃,“想吃麪是不,我們剛從那過來”,她們拿出手機照片給我看,紛紛給我指路熱情介紹。

按着他們指的路找到一牌坊小巷,裏面果然有一“萬縣麪館”,食客座位都擺在住宅樓中央的小廣場了,説也奇怪,客人幾乎都是成團的孃孃,一波波地來,少有男客。

我拼兩種面“鴛鴦面”:雜醬麪與牛腱面,附送涼糕,並且在萬州的麪店,幾乎都送一杯豆漿。當然巴渝等地,各有其擅長的麪食,後來我在萬州吃了各家雜醬麪,個人覺得,萬州雜醬粒粒分明,濃香又不油膩,講究更勝於重慶。

在萬州的麪店裏,至少看到過這些種類的面:鱔魚麪、酸菜面、土豆絲面、豇豆肉末面、豬肝麪、腰花面、雞雜麪、酸菜肉絲麪、紅燒牛肉麪、酸辣肥腸面….萬州人到底有多愛吃麪?種類太豐富了。
老一輩人,仍然習慣稱本地“萬縣”,就連我當年初中地理學到四川省,都知道萬縣產桐油這回事。在1998年重慶升直轄被併入改稱萬州之前,它稱為“萬縣市”,當然它在明代前還是被稱為“萬州”。因挾着三峽入口水利之便,在民國初年還曾是四川第三城“成渝萬”,只不過曾經跟重慶平起平座的地級市,川東一霸,就這麼被併入重慶成為離主城270公里的一個區。

萬州號稱是重慶第二大城,但似乎很沒存在感,可是提起“萬州烤魚”大家便都恍然大悟。
你現在搜“萬州”,還會出現這些結果,你就知道萬州與重慶之間感情有多微妙,你想象的重慶並不是那個重慶,是散裝重慶。

吃完在萬州第一餐,在市中心名曰高筍塘之處亂逛,逛到一熱鬧廣場,有一小塔,保存着黃庭堅的“西山碑”,我尚不清醒的腦子忽然被重擊,恍然大悟,啊!原來就是《西山題記》那個萬州啊!我還能背那句“凡夔州一道,東望巫峽,西盡存焉,林泉之盛,莫與南浦爭長者也。”

在小塔旁有一待拆樓,這座老式旋轉樓梯也夠吸引眼球了。萬州到處還有這種老樓,市區給我的第一印象,倒挺像20年前我第一次去重慶,尤其是菜園壩沙坪壩那帶的感覺。

在萬州住了幾天,每天望着窗外風景,長江流至萬州市區,拐了個九十度灣,特別開闊,現在的風景當然不像黃庭堅看到那樣了,三峽大壩蓄水後,淹沒了老城,東望巫峽,城區從江邊往上建在一座座山頭中,幾座大橋,更遠霧中的重重山巒,頗有某峽灣入口城市之勢。

這幾天天氣一直不好,萬州似乎不想讓我這走馬觀花的遊客看清楚,灰藍朦朧中像是謎,從霧中傳來船隻噠噠噠馬達聲,充滿戲劇性,讓我想起賈樟柯電影中那些三峽沿岸城市,又像穿越進陳秋林那些有關萬州長江的攝影作品中。

但也因為朦朧灰藍,似乎給這座山城增添了一些煙火氣的濾鏡。

咖啡引擎的老闆介紹我去另一間咖啡店“寬咖啡”,我走了一段上坡路過去;其實我在萬州幾天大部分都是靠走路,步行是丈量一座城的好方法,你總會走錯一些路,總會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風景。

寬咖啡門面很特別,在一斜坡邊,或説它很普通,這座城市一堆門面都是這種狀態,只不過因為它是咖啡店所以特別。
坐在店裏往外看,真的就像外面招牌寫着“很萬州”,我看過窗外是山是河是海,是懸崖,是稻田,是十字路口、丁字路口,路衝的咖啡店,在重慶的咖啡店尚能見到些窗外是樓梯,但窗外風景是與窗呈對角線坡道,還是第一次見到,一種“萬州感”馬上就出來了。

隔壁桌小哥在跟老闆聊咖啡,我自然也就跟他聊了起來,小哥説他現在在星巴克兼職並學習,以後也想自己開咖啡店;我問他現在做啥工作,他説他剛回萬州,之前在重慶工作,“重慶生活節奏太快了,萬州相對安逸些”,我心想,哇靠!那我在上海過得是什麼地獄模式啊!
他對於我來萬州旅遊很好奇,自然又談起了萬州與重慶,我説,萬州不像重慶還有分上半城下半城,中間可能還留些原始坡地彎彎曲曲的道路連接,萬州簡直是從河邊一直往山上建,空間利用比重慶更驚人;小哥不以為意地説,當然啦!下半城都淹在水裏啦!只好拼命往山上建。
很多人説萬州像縮小版的重慶——“小渝州”,我在萬州幾天根本就是用肉體印證這句話,山城元素在萬州更為濃縮密集:更斜的坡,更陡更長的梯,更多大拐灣,在有限建築空間裏有更多不可思議的利用方式,疊加,交錯,重疊….某種意義上來説,它可能比重慶主城更狂野一些。

萬州城裏的路普遍不寬,幾條主路多四線道,然而有兩線經常被臨停;路不寬,兩側高樓,天空變得狹窄,前頭坡道又不知拐到哪,彷彿就像還沒蓄水的長江三峽。

有重慶的朋友説,他每次開車在路上見到“渝F”(萬州)車牌,就要讓一讓表示致敬,以前我聽了只是哈哈哈,這次我可領教了;在萬州坐車我挺喜歡坐前座,師傅油門一催,噗一聲,就像戰鬥機起飛,在兩旁左晃,右晃,快速拐過坡度超過25度髮夾彎,幾乎腦衝血。萬州簡直就是為街道房車賽而建的城市好嗎!

萬州市區也經常堵車的,被堵在斜坡上,像這萬州版的武康大樓,有次我坐車被堵在一半,前(上)面是兩輛公交,後(下)面又是一輛公交,我坐在車裏簡直瑟瑟發抖,可是師傅一臉淡定哼哼冷笑。

寬咖啡裏的小哥讓我一定要去吃萬州的“格格”,他原話是“籠籠,啊不,是格格”,“籠籠”我是知道的,就是重慶的粉蒸肉,但是這一小盆盆,在萬州稱“格格”。

萬州到處都可見賣格格的小吃店,格格是比碗還小精緻可愛的圓籠,疊高起來蒸,有些像粉蒸肉,通常都是羊肉、排骨、肥腸等口味,下面墊着藕片或土豆,我每次都能要三籠三種口味來吃。店家通常以自己姓冠名:李格格、耿格格、懶格格、桑格格…….。

我在萬州每餐也都要吃紅燒牛肉,四川重慶有碼頭的城市,都有這種一碗賣的紅油土豆燉牛肉,燉得入味酥爛,特別下飯;這應該是觀光客到中國台灣一定要吃的“川式牛肉麪”的原型了。

每天要吃些啥,幾乎都是從咖啡店問出來的。每回我到一新目的地,就像玩RPG遊戲,初到一新地圖,肯定都是先找到酒館打聽情報,總能從一些奇怪的人身上問出城市特色。
咖啡引擎的店員大概看我天天一個人,於是他又推薦了“萬州小火鍋”,又是指了一個方向不明的區塊,讓我自己去找,我穿過幾道斜坡小巷,沒想到在城裏還能體會到曲徑通幽,走了幾坎梯,誤入一些死路,終於找到這間在小巷居民樓中央搭棚的“樓外樓”小火鍋。

老闆看我一人,非常熱情,轉為普通話模式為我介紹小火鍋,“就像北方涮肉”,小火鍋口味有肥腸、牛肉、蕃茄丸子等,我要了一盆肥腸牛肉雙拼,又是那種紅燒鍋,“要煮十分鐘才能吃”老闆吩咐,火鍋快滾開時,那紅火火的顏色,翻滾的肉塊,看了食指大動。

萬州涼麪也是咖啡店推薦一定要吃的,做為“小重慶”,一切都要比重慶濃烈,萬州本地涼麪在重慶的麻與辣之外,又獨有“嗆”,必需加黃芥末,麻辣嗆,“所以你看萬州的麪館,台子上一定都鮮豔得跟調色版似的,我第一次吃涼麪吃得淚流滿面,內心狂喊“太好吃啦!”

我每天的固定行程就是睡到自然醒,然後選一條新的叉路走上半山喝咖啡,瞎逛,在城市中“探索”大概就是萬州最大賣點,但整天爬梯爬坡非常累,一天要吃四餐才夠;所以我就必須特別介紹“小桃園”這間湯包店,每次走得非常餓時都會來這邊吃一籠。

醬香肉湯包,一籠16個16元,管飽,是真的肉湯汁而不是油水,沾上醋與薑絲,男生一口一個沒問題;仔細一看,不愧是開了80年的老店,湯包下墊的是充滿清香的松針,講究。

萬州牛肉包面,北方稱“餛飩”,嶺南稱“雲吞”,四川叫“抄手”,萬州一帶稱“包面”,與一般餛飩不同的是,將山胡椒揉進牛肉餡中,風味特別。

萬州是座空間非常有戲劇性的城市,你可能每拐過一個新路口,都會見到建築間呈現一種完全不同的交錯,鱗次櫛比,雨後你甚至能在樓間見到峽谷飛瀑的效果。

能見到很多這種斜坡,路的盡頭是兩道階梯,呈Y字型,我剛拍完這張照片,還以為中心過曝,原來只是樓下層户型與上層不太一樣。

你也經常能看到這種充滿熱帶情趣的樓,非常喜歡。

某些方面來説,入夜後還有點香港的意思;20年前去重慶時,當地朋友帶我去南山看夜景,還會自豪地稱“小香港”,現在沒人這麼説了;但萬州更甚於重慶的空間結構,更野蠻的霓虹燈光,都還找得到那氛圍,是重慶的副本。

各種階梯姿態各異的階梯,也是你到萬州一定要爬的,你永遠不知道它能將你帶向什麼個更神奇的地方,你以為前面沒路了,結果還真有路,但萬州不愧是半月板快樂城,我在重慶中年膝蓋尚能一戰,在萬州真的要投降。

像我這種在平原地區生活的人,見到如此寬直長的大階梯,腦子就轟隆隆地,階梯如此像宏偉的大瀑布,奔流而下。

在樓與樓間狹窄陡峭彎曲的石階,又像流過深幽山谷的涓涓細流,青石斑駁,我竟然產生了一種在密林裏探險的感覺,究竟,下一個拐彎,又會見到什麼樣的奇景呢?

階梯更窄,隱藏更深,像熱帶森林庇廕下石縫深谷的古道。各階梯匯合處通常是一小平台廣場,小攤子,餐廳擺桌,社區居民聊天都喜歡在這裏,想象它是古道上的驛站。

我找了一條直向斜坡走下山,想着只要一直往下走總能到達江邊,沒想到坡道盡頭出現了這麼一座老居民小區,像電影場景,綠苔從石梯漫上了樓房,錯綜複雜的空間結構,如紀念碑谷似的,應該有個專有名詞“萬州感”

可是像萬州重慶這樣多梯的山城,這些老小區裏住得多是老人,我經常見到老人,氣喘噓噓,顫抖地走沒四五階,就彎着腰休息,更別説殘疾人士了,網紅城市的背後,是對這些行動不便的人極度不友好。
網紅大直梯,三峽邊上城市大多有這種從半山腰直下江邊的大直梯,今年在每一級階梯裏側安了LED燈條,造成這種視覺效果。
這簡直就是日本京都站樓梯的誇張版,不得不説,有些效果還是挺夢幻,三四線城市要是認真土嗨起來,真是沒有北上廣啥事了。

有時候我覺得,一線城市經常就是愛掖着,搞什麼藝術裝置生怕你馬上看懂,我就喜歡小地方這種,接地氣才是最重要,略帶不正經,豪不保留地展現他們認為的美給你看。
走上這條長長樓梯,氣喘噓噓,後面一隻貓,步伐輕盈跟着爬了好長,可是它一直喵喵叫很可憐的樣子,很多人路過以為它迷路餓了,紛紛過來擼擼投餵,阿姨讓我看住它,去買了火腿腸,邊喂邊擼,擼得它尾巴一跳一跳。結果旁邊店家説“他每天都裝可憐在這要吃的”,我一看,哇!三峽渣貓!

我沿着長江邊一直走一直走,在欄杆邊看着大爺們游泳,有時一羣一羣遊,也有單獨一個人往不同方向遊,船快要通過就叭叭叫警告,但大多時候船都只好繞開。

從小住江邊的人在江裏游泳,從小住海邊的人在海里游泳,像我們這些在大城市長大的,只能在游泳池游泳。有的時候我想到處走走,只不過想看,跟我活在同個時代,不同地方的人都在幹些什麼事。
每當黃昏,你總是能看到許多市民來到江灘野岸,或釣魚或發呆或玩手機,對岸華燈已初上,岸邊卻是安靜的。萬州入夜後很熱鬧,然而走到江邊,一切都沉默了。

延着江邊帶狀公園現在都在修,整排圍牆,但總能找到幾個人為扒開的口子,市民從這鑽進工地,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施工中的階梯,亦步亦趨走過地面鐵絲網,終於來到水邊,蹲着,坐着,望着緩緩江水,一天結束了。

也許年紀稍大的,偶爾還會想起沉在水裏的老城;年輕人出生時,長江已理所當然這副模樣,而顯然,坐在江邊迎接夜的降臨,是三峽子民一代代不變的浪漫儀式。
宜賓、重慶、萬州、宜昌、武漢、南京、上海…..長江流經那麼多城市,望江發呆的人,會不會也胡思亂想到,同時間到底有多少人也在這條江邊發呆呢?

你們有沒有發現我少提了啥?對啦!就是萬州烤魚,一個人沒法去吃啊!可憐。
總之,祝咖啡引擎、寬咖啡,以及各位回鄉創業的年輕朋友越辦越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