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優雅地用樂器殺人？_風聞

每個人幾乎都做過“拯救世界”的夢，影片裏的每個超級英雄都有趁手的武器，而你看着手裏的琴，能消滅的，只有你爸媽和你的鄰居。

幾乎沒有哪個電影裏的超級英雄是彈着吉他唱着歌就打敗boss的，不過電影裏沒有，咱們五千年歷史上有！

他是個浪漫的樂手，愛好混跡市井廣交好友，在鬧市中喝酒聽歌，興致來了就擊築唱歌，和公主談戀愛，也和皇帝搏命，不過現在大家對他的印象可能是在某款遊戲裏，抱着琴瘋狂輸出的暴力法師。

他就是《刺客列傳》中和荊軻比肩的高漸離。

荊軻的“知音”和“戰友”

沒錯，大家每次提到高漸離，都會提一嘴他是荊軻的好友，就好像課本里的歷史人物，名字後都跟着一個寫着生卒年的小括號，像是荊軻的“附屬”，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高漸離同樣有着自己最燦爛、浪漫的一生。

他是燕國人，擅長擊築，是一名技藝高超的樂師，這麼看來某款遊戲裏的形象其實非常符合他的人設。

築在古代是一種擊弦的樂器，形狀同箏類似，共有十三條弦，弦下邊有柱，演奏者通常以左手按弦一端，右手用竹木做的尺擊打發聲，聲音洪亮悲壯。

可惜這個樂器已經伴隨着朝代的更替消散在歷史的煙雨中，影視作品中出現的築，往往是用古琴來代替的，但古琴與築，説到底，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樂器：

古琴僅有七絃，左手按弦，右手撥絃發音，流傳至今從未間斷。當然流傳千年的秘密除了它比較大眾，還有一點就是古琴的斫琴師從未斷層。（斫琴師是指在製作古琴方面有較深造詣的人）

現如今比較有名氣的斫琴師有河南的李一凡老師，四川的曾成偉，吉林的李祥庭等人，感謝這些匠人懷揣着赤子之心一直把這項古老的手藝代代相傳，如今古琴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

至於築，無人會演奏，更不要説有人斫了。

説回高漸離，他是一個非常隨性的人，喜歡混跡市井，在鬧市中飲酒作樂，興致高了便擊築唱歌，他的事蹟還創造了一個成語——旁若無人。

《戰國策》有記載：“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了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

也因為他的“社交牛逼症”，高漸離得以廣結善緣，從殺狗的屠户到衞國流浪來的劍客，都是他的好友。

在《秦時明月》裏，他有一個神交已久的知己——當時秦國著名的樂師曠修，原型為寫下《陽春》《白雪》的師曠。

曠修乃曲譜《高山流水》的唯一傳人，被秦國囚禁後，他自知時日無多，深恐曲子就此失傳，於是便請荊軻將曲譜帶去給遠方的高漸離，雖然倆人從未見過面，但曠修堅持認為：“唯有燕國的高漸離才能領悟其中的含義，將這曲子傳承下去。”

在寒冬的燕國酒樓裏，兩人完成了曲譜和信念的傳遞。演奏完後，高漸離與荊軻並肩作戰，殺出重圍，離開了秦國，兩人於城郊分別，自此將對方視為自己的亂世知己。

可實際上，在“荊軻刺秦”的故事裏，高漸離這個名字被匆匆幾筆帶過，鮮有人知，文中的易水一別，是荊軻人生的高潮，也是高漸離故事的開始。

“高手在民間”

公元前221年，秦王吞併了天下，立號為皇帝。掃六合，推行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他是中華歷史上當之無愧的千古第一帝，人稱“秦始皇”。

這位始皇帝在“荊軻刺秦”事件之後通緝了太子丹和荊軻的門客，門客們都紛紛潛逃，高漸離也選擇暫避鋒芒，更名改姓為“燕大”，在一個叫宋子的小城給人家當酒保。

苟延殘喘的高漸離並不快樂，雖暫得安居之所，但他還是懷念曾經的鏡子裏那個有理想有熱血的青年，懷念曾經和朋友同行的歲月，彷彿已經忘卻自己仍身處在弱肉強食，禮崩樂壞的戰國時代。

夜深人靜之時，高漸離會情不自禁的擊築唱歌表達自己的哀思，當然，他最愛唱的還是那首易水之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古代中國的傳統音樂隸屬於五聲音階，分為“宮商角徵羽”，這五個音如若按照音高順序排列，應當依次為“12356”，當然古代也有首調和固定調之分，如A做主音的宮調式又叫"A宮調"，E做主音的羽調式又叫"E羽調"。

在五聲易水之歌的開初唱時就是用了“羽聲”，也就是羽調式，後來的音調中出現了“變徵之聲”，指的是角、徵二音之間接近徵音的聲音，估計是用了許多變化音，聽的人都感到悲壯異常。

每每唱起這首歌，高漸離都能感受到荊軻那必死的決心。

除了唱歌懷舊，高漸離還喜歡聽主人家堂上的客人擊築，聽到開心的時候眉眼帶笑，聽到別人出錯也會直接指出了手法上的問題，真是戰國版的“曲有誤，周郎顧”。

但被指出問題的樂師不服氣，覺得高漸離只是一個小酒保，有什麼資格對人指指點點？僕從也搬弄是非地説：“那個庸工哪裏懂得音樂，私下説是道非的。”

年輕氣盛的高漸離厭倦了東躲西藏的日子，便不想再掩飾身份，把自己的築和衣裳從行裝匣子裏拿出來，衣裝整潔地來到堂前，擊築唱歌。

一曲畢，全座驚，這消息也很快傳到了秦始皇耳朵裏。

他立刻派人來捉高漸離，還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荊軻不是你的好友嗎？如今他已不在了，你為何苟活？”

講真的，這話屬實不講情理，荊軻與高漸離只是好友，又不是夫妻，況且那時候也不興殉情那一套，高漸離一時語塞，但還是不卑不亢地回答了：“荊軻是我的好友，但我活着是為了擊築，有築在，我便可活。”

這話正中秦始皇下懷，他雖冷酷殘暴，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樂迷。

1976年，陝西臨潼秦始皇陵園遺址出土了一件錯金銀青銅鐘，因文物的一側刻着清晰的‘樂府”二字，所以被學者命名為“樂府鍾”。

1982年，著名音樂家呂驥先生鑑定它的音調為C調，音準度也很高，內壁有共四條調音帶，其工藝與音質之精皆屬罕見。考古學家又在銅鐘出土之處同時發現了樂府遺址，它仿效咸陽城的結構而設置，專供樂人在祭祀時奏樂使用。

這證明了至少在秦代，便已經有了專門管理音樂的官署樂府。

熱愛音樂的秦始皇久聞高漸離擊築技藝高超，於是特別赦免了他的死罪。當然，這個老狐狸又格外容易猜忌起疑心，便薰瞎了他的眼睛，這手段，我真是無話可説。

從這開始，高漸離就住在宮裏偏院的小角落裏，就只有一個任務——擊築。

“樂器”變“殺器”

我始終覺得高漸離的人生帶着男主劇本，只不過別人是一路逆襲，而他是虐文男主。

他的眼睛雖然瞎了，但是聽力越來越敏感，擊築的技藝也越來越高超，很快就成了宮裏的大紅人，然而，狗血的故事發生了——他與嬴政的女兒爍陽公主戀愛了。

事實證明，眼盲並不能阻擋一個人的魅力發散，高漸離失明，公主卻目明心亮，特別是耳朵特別好，循着宮裏的樂音見到了只在傳説中出沒的樂師，這一見就讓兩人難以忘懷。

高漸離也知公主就是仇人之女，但愛情就是這麼不講道理，兩人處在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階段，遲遲沒有表露心跡，送出最後助攻的反而是秦始皇。

瞭解歷史的都知道，這些帝王將相，平日裏志得意滿的時候就喜歡給自己修碑立文或大頌功德，嬴政自然也不能免俗，想創作一曲《秦頌》宣揚自己的功德，這個任務他思來想後，還是丟給了高漸離。

高漸離當然不樂意，嬴政可是殺他好友滅他故土的宿敵，但也毫無辦法，嬴政用一萬多名的燕國俘虜的性命為要挾，一定讓高漸離把曲子作完，爍陽公主在從中調和，因為她也十分喜愛音律，最終高漸離妥協了，他作曲，爍陽公主唱歌。

兩個人通過這次音樂上的合作，終於打破百般禁忌，互訴衷腸。

但虐文男主的人生註定只能得到那麼一點點的甜，兩人沒好多久，就被嬴政知道了，此時爍陽公主已與他人有了婚約，嬴政大怒，囚禁了高漸離，而爍陽公主在成婚當晚選擇了自殺。

知己被殺，國家已亡，愛人自盡，再能扛的駱駝也抵擋不住這最後一根稻草。

高漸離收斂起自己的恨意，拋棄作為樂師的尊嚴，佯裝鎮定，一心想要靠近贏政，然後趁機殺了他，但贏政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雖熱愛聽擊築，但嬴政總讓他坐在台階以下，離自己遠遠的。

高漸離也不急，他要用餘生來等待這一次機會。

功夫不負有心人，時日一長，秦王的警惕之心也有所鬆懈，有時在擊築時，高漸離感到贏政就站在自己附近，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聲，這是獵人對捕捉獵物特有的敏感。

高漸離覺得他機會要來了。於是，他私下裏四處收集沉重的鉛塊，把這些鉛塊放在築的空膛中，把樂器改造成了一個“兵器庫”，從裏面掏出一塊鉛砸中人腦袋就能要人性命。

轉眼就入冬了，宮人對他講:“大王今天要賞雪，讓你去偏殿擊築，一定要好好準備。”

他的機會來了！高漸離心中既緊張又興奮，迫不及待地就隨宮人前往，他故意敲得很輕，贏政問道：“高漸離， 今天的築聲怎麼沒有平常響亮?”

高漸離答道：“可能是地方太空曠，因而築聲就顯得小了。”

贏政不疑有他，緩緩走向高漸離，説：“還有什麼新鮮的曲子，奏來讓我聽聽。”

高漸離的心立刻如擊打戰鼓一般猛烈跳動，佯裝鎮定：“昨夜為大王趕製了一首新曲，希望大王喜歡。”

獵物入甕的一瞬間，就是獵人的出手之時。

就在一瞬間，高漸離猛然抓起一個沉重鉛塊向贏政狠狠擊去，可惜贏政本能地閃躲，鉛跌落在地上應聲而碎，始皇帝卻毫髮未損。贏政驚慌失措，反應過來後大為惱怒，下令把高漸離絞殺，甚至為了泄憤把屍首也燒掉了。

不得不説，這次刺殺對贏政的刺激着實不小，《史記》記載：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

秦始皇其人

從掃六合、滅諸侯到焚書坑儒、建阿房宮，天下苦秦久矣。歷史上有記載的刺殺秦王事件高達四次，秦始皇簡直就是一個移動的“活靶子”，可見民憤之深。

我總是在想，為什麼秦始皇每次都能逃過一劫，為什麼刺客們每次差一點點就能成功，難道真的是天命如此？其中答案我不得而知，但在查閲資料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細節。

這個細節來自李斯的《諫逐客書》:“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衞》《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衞》，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 ….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李斯在《諫逐客書》中用一系列不產於秦地的異域寶物勸諫，想讓秦始皇收回逐客的決定，他前文提到寶玉劍馬，後文説到丹青美女，最後結尾卻是以關於音樂的論述結束了大段鋪陳。

向君王進諫，想必最重要的就是投其所好，特別是最後陳述內容必須要邏輯合理清晰，一擊致命。

如果不是秦始皇愛音樂人盡皆知，那麼他的這番論述無異於對牛彈琴，如果嬴政輕視音樂的藝術發展，聰慧如李斯，必不會如此大張旗鼓論述異域音樂與國家開放吸納人才之間的聯繫。

如若真的存在平行世界，秦始皇可能沒有當上皇帝，荊軻也就不會死，高漸離沒有瞎，爍陽公主雖不能貴為公主卻能成為他最親密的愛人，老丈人嬴政是忠實的音樂發燒友，想必會特別滿意女婿高漸離的擊築技藝……

這幾人或許能安然靜坐庭前，偷得浮生半日閒，讓曠修彈完那首《高山流水》的旋律，將塵世盡收眼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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