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長到多大,才被允許看自己想看的動畫呢?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9-28 22:17
我小時候,家裏第一台電視機是日立牌的。
老式的,沒遙控器,換頻道靠手按,一共八個頻道。家裏看電視時,總有個誰離電視近些,要換台,過去啪一按,好!
雖糙,但耐用。看了小二十年還能使——除了夏天,後蓋會有點熱。
那電視信號接收能力很怪。樓上的大哥玩遊戲,我只要略調一下電視天線,就可以收到。
結果就是樓上大哥玩遊戲,我在樓下看。
這算是那個時代的,雲通關?
那會兒大環境與今時今日不同,大家都還看《排球女將》,模仿小鹿純子;長輩們,男的女的,都喜歡山口百惠和高倉健。到我們這一輩,就是鈴木保奈美、織田裕二、江口洋介、唐澤壽明之類了。那會兒上海的電視頻道,還會放《東京愛情故事》,放《東京灰姑娘》,放《同一屋檐下》。
當然那是青春期的事了。且説孩子。
看動畫片的歲月,是孩子的節日。那會兒還在單休。週六上完學,週日快活一天,短短一天,眼看要過去了,真難過。
好在週日六點半,電視台有《貓和老鼠》看。我鋪好沙發坐墊,躺到最舒服,聚精會神地看。現在想來,這就是……儀式感?
動畫片分三截播。兩截播《貓和老鼠》,最後一截是《杜皮狗》。現在想起來,電視台編導用心了。Tom和Jerry爭鬧兩集,然後杜皮狗乾巴巴冷幽默地折磨一集老狼,節奏恰好。
以及,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美國文化裏刻板偏見的金髮女郎形象——杜皮狗裏每集都有個金髮烈焰紅唇的姑娘,還會和藹地親杜皮狗一下。杜皮狗被親後,總要找個地方叮叮光光發散心頭的激動,然後若無其事地出來。

現在想來,那是第一次在動畫裏,見識到男女荷爾蒙。
當然畢竟杜皮狗系列還是搞笑為主。
真正有點朦朧感覺,是《太空堡壘》第一部裏,瑞克和麗莎在天頂星人面前接吻。天頂星人看得瞠目結舌,甚至大感畏懼。
現在想起來極有趣:
地球人普普通通的接吻,霸道蠻橫的天頂星人為何避若蛇蠍呢?

看完週日動畫,週日就這麼結束了。心滿意足,次日也能去上課。
週一是地獄,誰都不想起。好在週一也有動畫片——晚飯點兒,三集《機器貓》。
我看的版本配音,主角還翻譯成康夫。
機器貓還叫阿蒙。至於看到後來多來A夢、胖虎、大雄,是後來的事了。
我看的第一部特攝片,還不是奧特曼,而是《恐龍特急克賽號》。説2001年,地球發生問題;一羣時空戰士坐着克賽號飛船回到白堊紀,保護恐龍,對抗外星人。外星人都戴個蒼蠅型頭盔,叫做歌德米斯,現在想起來,造型大有致敬達斯·維德之嫌。本方有個阿爾塔夏公主,帶個機器人,現在想起來也是照搬萊亞公主和r2d2。
每次打起來,正義一方就要發射人間大炮,變出個克賽戰士來,手舞長劍,跟敵人或怪獸大戰。
那時大家都很痴迷這種每集必有的變身儀式感:
“克賽,前來拜訪!”
——後來《美少女戰士》、《希瑞公主》、《宇宙巨人希曼》之類,也如是。
驟然變身,脱胎換骨,是那代許多觀眾的信仰吧?

變身系故事裏最暗黑的,是我們當地電視台播過的動畫片,《宇宙騎士》。描述將來地球被外星人入侵了,主角一家幾口被改造了,主角跑回來了,帶大家抗擊外星人。
那部故事現在想來,頗為殘忍暗黑。主角必須與親友們一一對決。他唯一的隊友即妹妹美雪戰死時,受了極有象徵意義的釘刑。
我有不止一個朋友,大老爺們三四十的人了,一説到當年目睹美雪之死,眼眶都要泛紅。
另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是,《宇宙騎士》第二首主題歌,有電音,歌聲嘶啞,與我們習慣的熱血動畫片主題歌大不相同。
後來直到《slam dunk》傳奇的片尾曲《直到世界盡頭》,我才聽到過類似曲風的印象。
《宇宙騎士》播完後,我們當地電視台又播了《北斗神拳》,播到拉奧第一次出場時就停了。
好在我們也習慣了。
我們那會兒,習慣了各種突然中斷。經常有動畫片播着播着,停了,換另一部了。有漫畫出着出着,停了,不知道下文了。
行吧,一定是有原因的。
不只是電視。當時有本著名的漫畫雜誌,《畫書大王》,簡稱《畫王》。一年,24期。
開始是連載一些經典日漫,也有一些推廣性的介紹,比如葉精作的作品、池田理代子的作品、松本零士的作品。到24期,消失了。
後來我們那一帶書攤裏,流行過一份粗糙的《新畫王》,當時以《龍珠》連載為賣點,但翻譯得一塌糊塗——魔人布歐翻譯成普烏——但那份雜誌的好處是,登載了《slam dunk》,雖然翻譯得也亂七八糟:把扣籃翻譯成了炮彈。
《新畫王》大概連了十期吧,《龍珠》故事是到老界王出場,《SD》故事是到櫻木第一次退隊,《dna2》故事是到桃生變身。好像還連載了一期高橋留美子老師的《相聚一刻》,別的,我也記不得了。
再一年後,我們那裏的電視台開始放動畫版《SD》,萬人空巷地看。但播到湘北對陵南上半場結束,又沒了。
好在我也習慣了。

我們小時候,就是這樣的:
太多漫畫看不到頭和尾。
太多動畫片不知道結局。
太多遊戲,打了一小半,在boss處反覆死來死去,過不去,懸心良久。
最適合我們的,大概還真就是這樣,看似沒頭沒尾,但每集能變個身,讓大家爽一爽的故事;打敗了怪物,捍衞了和平。我們繼續感受愛與正義,相信一切敵人都能被我們克服。
大家都説童年記憶,其實大多數人的童年記憶,是被切割斷裂的——能完整看到一部作品,真的很奢侈了。
大多數孩子小時候看到的作品,都是斷斷續續,有頭無尾的。
得儘快長大啊,得儘快獨立啊。
我們沒法知道結局,一定是因為我們都還小。
因為我們是小孩,我們不配知道結局。
那等我們長大了,變身了,變強了,總能看到一切的結局了吧?
——應該不止一個人是這麼想的。
我高中畢業進了大學後,忙不迭地寫稿,賺錢,租房,搬出去,經濟獨立。
租到自己的房子後,第一件事,是到犄角旮旯的店,買漫畫,買碟,在網上找模擬器遊戲。
許多人會説,剛租房子時,獨居很寂寞。我卻並非如此。
那段兒,我把自己小時候得從同學那裏借的漫畫、不知道結局的漫畫,買了來珍藏;沒打完的遊戲,一個個通了。
長大了真好。
長大了,才能不被當小孩使喚,才配知道結局,才配看到故事的頭尾,被隨意切割中斷你的童年記憶。
——當然,我也有長大了的朋友跟我吐過苦水。小時候他想看動畫漫畫,被長輩罵,“學生的任務是學習,你看那個幹嘛?你還小,長大了看!”等長大了,他收漫畫,渴手辦,還是會被長輩罵,“你都多大了還看這個?你要不要乾點正經事了?”
——大概,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一生,就這麼滑稽吧。
大概許多人在長輩眼裏,都處於這種疊加態:一會兒是小孩,一會兒是大人。不配擁有自己興趣的小孩,必須努力奮鬥負責的大人。這兩種狀態同時疊加在一起,隨取隨用。
我也認識不止一個朋友,搬出來獨立後,第一件事就是有一個自己的櫃子,藏自己想看的書,自己喜歡的玩具,誰都不讓碰——事後想起來,都是年少時的遺憾,還在隱隱作痛。
天頂星人,為什麼那麼怕看到地球人接吻呢?
要長到多大,才能看完自己想看的東西呢?
説到疊加。
薛定諤的貓,處於死貓和活貓的疊加狀態。
同理,有些奧特曼不合規範,會被下;有些奧特曼似乎合乎規範,能保留。
當奧特曼下了又回來,就處於不合規範和規範的疊加狀態。
所以叫疊加·奧特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