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無神論史》連載18——第五章 秦漢時代神人關係的新見_風聞
国际邪教研究-国际邪教研究官方账号-珍爱生命,愿天下无邪!2021-09-29 16:31
編者按:為宣傳科學無神論,從9月10日起,我們將連載李申的專著《中國無神論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縣人。1969年畢業於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獲哲學博士學位;2000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轉任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現任中國無神論學會顧問、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中國反邪教協會副會長。
第五章 秦漢時代神人關係的新見與對舊神祇觀念的否定
三、從天人感應到讖緯迷信以及反對讖緯的無神論思想
讖緯是讖書和緯書的通稱。讖是預言,特別是上帝的預言。緯是相對於經而言。經和緯本是古代織布機上的經線和緯線。此處説的是儒家的《易經》、《尚書》等五部書是經書;解釋經書的書,就稱為緯書。

讖的出現應當很早,但有文字記載的最早讖言,見於《史記·趙世家》,説是當年秦穆公病重昏迷,幾天後醒來,説他到了天上,上帝告訴他,晉國將要大亂,亂後不久會稱霸諸侯。他命令史官記下上帝的這條預言,這就是“秦讖”。後來趙簡子也昏迷了幾天,也得到了上帝的預言,稱為“趙讖”。
秦朝建立,侯生、盧生到海上尋仙不成,為了交差,帶回來一塊石頭,上面寫着“亡秦者胡也”,這也是讖。後來陳勝吳廣起義。吳廣用紅墨在帛上寫出“陳勝王”,塞進魚腹,被人發現,也是讖。
漢朝初年,賈誼被貶長沙。有一天發現貓頭鷹飛到自己家裏,查讖書,説是主人將要離去的先兆。説明這時候已經讖言眾多,所以被編輯成書。
然而漢朝大規模的讖言,出現於所謂“哀平之際” [ ,《後漢書·張衡傳》:“則知圖讖成於哀平之際。”《漢書·李尋傳》有“五經六緯,尊術顯士”,有人認為漢成帝時已有六經緯書,誤。此處的“五經”,指天宮南宮的五帝座星;“六緯”指五行星加月亮。(參閲:拙著《中國哲學史文獻學》附錄《“五經六緯”説》)。河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即漢哀帝和漢平帝時期。這是天人感應思想的繼續和發展,也是適應當時社會-政治需要的產物。
漢宣帝中興以後,繼位的漢元帝懦弱無能,政治日益腐敗。此後的漢成帝,又生活放蕩,沒有子嗣;繼成帝的漢哀帝,疾病纏身,也沒有兒子。他甚至不願意做皇帝,要將帝位讓給別人。皇位的繼承成了西漢末年政治頭等重要的問題。
政治腐敗,自然災害就顯得比以往更多。於是上言災異的奏章也日益眾多:“永始、元延之間,日蝕、地震尤數。吏民多上書言災異之應。”(《漢書·張禹傳》)由於皇帝軟弱,宦官、外戚掌權,各個利益集團的爭鬥日益激烈。言災異的儒者又各自投靠不同的利益集團,所言的災異也就各執一詞。那麼,政治究竟該怎麼辦?成為當時人們心中最大的問題。政治的焦點,又是誰該繼承皇位。而擔心其他姓氏的人危害劉氏政權,也成為人心中在皇位繼承問題上最大的憂慮。
皇位被認為是上帝所命,因此,如何求得明確的天命,就成為西漢末年政治-宗教生活中一個頭等重要而又迫切需要解決的思想問題。這時候,讖緯應運而生了。其誕生的契機,是王莽的執政到稱帝。
王莽是漢元帝皇后王氏家族的成員。由於家境貧寒,所以特別勤奮、認真。在學問上,他又是和當時的儒學大師劉歆、揚雄並稱,並且交往甚密的人物。憑藉自己的努力,他從王氏家族中脱穎而出,成為朝廷上最有權勢的人物,甚至被歌頌為功德超越周公的賢臣,被“加九錫”,封為“安漢公”。加九錫,即皇帝賜予九項特殊待遇,規格接近皇帝本人。依漢朝制度,非劉氏不得封王。一般臣子,封侯就是最高待遇。王莽封公,當時是絕無僅有的一個。到這個地位,王莽的野心也就膨脹起來。有一天,一個人獻上了一塊石頭,説是鑿井時得到的,上面寫着:“告安漢公莽為皇帝”。這和秦朝的侯生、盧生帶回的“亡秦者胡也”的石頭,具有同樣的意義,都被認為是上帝的指示。根據這條指示,王莽先是做了“攝皇帝”,即代理皇帝。後來,身為皇族的廣饒侯劉京又上書,説是上帝告訴當地亭長:“攝皇帝當為真。”於是王莽就做了真正的皇帝,並且把劉姓的漢朝改為王氏的“新朝”。
《漢書·王莽傳上》在“告安漢公莽為皇帝”事件之後説道:“符命之起,從此始矣!”也就是説,符命,即上帝的任命書,也就是讖,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氾濫起來。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那條“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的符命,當時執政的王太皇太后就不信,認為是“誣罔天下”的言論。只是因為勢已至此,無可奈何,才承認了符命的真實性。王太皇太后能夠知道“誣罔天下”的假貨,別人自然也不會都信以為真。然而,不論真假,符命確實起了作用,於是就引起了仿效的熱情。仿效自然不敢再來一個可做皇帝的符命,只能求其次,使自己的官位提高。有一天,有人獻上一條符命,説自己可以做將軍。又覺得只寫上自己的名字不太逼真,於是又隨便寫上了幾個名字。王莽做皇帝,根據名字找人,其中王興是看城門的,王盛是賣餅的,也都因為這胡亂寫下的名字做了將軍。
有了這個先例,以符命求官的就日益多了起來:“是時爭為符命封侯。其不為者相戲曰,獨無天帝除書乎?”(《漢書·王莽傳中》)到後來,連王莽也覺得太荒唐。於是處罰了一部分造做符命者,但難以遏止造作符命的浪潮。其中他的心腹甄豐的兒子甄尋,竟造作符命,説已故的漢平帝皇后,即王莽的女兒,應該嫁他為妻。王莽大怒。甄尋先逃,後被捕。牽連此案的有數百人,統統被殺,其中許多都是王莽的心腹。
事情鬧到這樣的地步,讖書的荒唐可説是昭然天下。然而造作讖言的事仍然沒有停止。王莽統治後期,各地紛紛起兵。這些起兵反抗王莽的,仍然以讖言為思想武器。
與讖類似的是緯書。緯對經而言,是對經的解釋。漢代被定為儒經的標準,和其他宗教的經一樣,必須是記載有關至上神、也就是上帝言行的書,或者是聖人接受天命而作的書。當時這些書共有五部,即《易經》、《尚書》、《詩經》、《儀禮》和《春秋》。為了説明孔子所作的《春秋》也是經,漢代儒者創作了很多孔子接受天命創作《春秋》、或者是《春秋》書成,上天表彰認可的故事。比如説《春秋》一書終結於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即魯國大夫叔孫氏的馭手鉏商在魯國西部打獵時打死了一隻麟。有人説,麟是神獸,麟的出現,是上帝命孔子作《春秋》的見證。也有人説,孔子寫完《春秋》以後,從天上下來一封血書降到了魯國的城門之上。上面寫着孔子作《春秋》是為漢代制定法規的文字。這樣,《春秋》和其他儒經一起,就也被漢代儒者確定為經。
對經的註釋,稱緯。許多註釋,被認為是孔子所作,或者是孔子所傳授。比如《易傳》就被認為是孔子所作。
西漢末年,儒者們在創作讖言的同時,也創作了許多緯書,並且都説是孔子所作,被他們發現的。在這些緯書中,除了對經的註釋外,也夾雜了許多預言,也就是夾雜了許多讖。愈到後來,緯與讖的區別也就日益縮小,最後,二者合流,統被後人稱為“讖緯”。其中的內容,有儒者們不拘陳規、對儒經創造性的解釋,但更多的則是荒唐的神話和預言。
由於讖和緯作為上帝的指示,比僅僅通過觀測天象推測的天意要明確得多,在當時政治必須依賴神學做自己“靈光圈”的時代,在讖緯尚未被大多數人鄙棄的情況下,它在東漢的政治-宗教生活中,仍然發揮着神的指示的作用。而東漢的儒者,多數都有精通讖緯的讚詞,作為他們學問優秀的標誌。
雖然讖緯的荒唐非常明確,然而就像“皇帝的新衣”一樣,問題在於誰有勇氣説出它是荒唐的事實。東漢初年,敢於説讖緯荒唐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桓譚,一個是尹敏。
桓譚,曾是劉歆、楊雄學術上的朋友。據《後漢書·桓譚傳》:桓譚“喜非毀俗儒”,所以在漢平帝時期,僅僅是個候補官員。後來王莽代漢,官員們紛紛作符命以求取媚王莽升遷官職,“譚獨自守,默然無言”。東漢建立,桓譚作了議郎,常常上書,提出改進政治的意見。光武皇帝相信讖緯,常常用讖緯決定國家大事。桓譚上書,請光武皇帝“以仁義正道為本”,不要信“奇怪虛誕”之事:
凡人情忽於見事而貴於異聞。觀先王之所記述,鹹以仁義正道為本,非有奇怪虛誕之事。蓋天道性命,聖人所難言也。自子貢以下不得而聞,況後世淺儒能通之乎?
今諸巧慧小才,伎數之人,增益圖書,矯稱讖記,以欺惑貪邪詿誤人主,焉可不抑遠之哉。臣譚伏聞陛下窮折方士黃白之術,甚為明矣。而乃欲聽納讖記,又何誤也!(《後漢書·桓譚傳》)
這是東漢時期第一個發出的明確反對讖緯的聲音。光武帝看了,很不高興。後來光武皇帝和大臣們討論靈台、也就是天文台的選址問題,問桓譚:“吾欲讖決之,何如?”桓譚沉默很久後説道:“臣不讀讖。”皇帝問什麼原因?桓譚就反覆説明,讖不是經,不能根據讖言決定大事。“帝大怒曰:桓譚非聖無法。”也就是説,桓譚誹謗聖人,不遵守聖人所定的規矩,要將桓譚斬首。桓譚磕頭流血,才被赦免死罪,逐出京城,到地方做一個小官,死在赴任的路上。這時他已七十多歲。
東漢時期第二個反對讖緯的人士是尹敏。
據《後漢書·尹敏傳》,東漢建國以後,因為尹敏學問優秀,讓他去整理王莽留下的讖緯書,刪除那些為王莽製造輿論的內容。尹敏對光武帝進言説:“讖書非聖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頗類世俗之辭,恐疑誤後生。”皇帝不接受他的建議。於是他就在讖書的空白處增加了一條:“君無口,為漢輔。”意思是説,那個姓尹(“君無口”)的人,應該做漢家的宰相(“漢輔”)。光武帝看見了,就問尹敏怎麼回事?尹敏説,我看別人常常這樣地製造一些讖言,所以不自量力,也想來模仿一下,希望萬一能夠成功。光武帝非常不滿,但也不好治他的罪,不過從此也不再重用他。
這是一個以委婉方式反對讖緯的儒者。
大約一百年過去了,東漢中葉,著名的儒者、天文學家張衡,向皇帝上書,明確反對讖緯:
初,光武善讖。及顯宗、肅宗,因祖述焉。自中興之後,儒者爭學圖緯,兼復附以妖言。衡以圖緯虛妄,非聖人之法。(《後漢書·張衡傳》)
所以他向皇帝上書,要求禁絕讖緯。其理由是:第一,讖言不驗;第二,非聖人之書。是“欺世罔俗”、“虛偽不窮”的書,也是“虛偽之徒”“要世取資”的書,所以應該禁絕。
張衡説,所謂讖言,就是説,這些言論能夠“立言於前,有徵於後”,所以寶貴。然而漢朝戰勝秦朝這樣的大事,讖書上卻一個字也沒有提到。王莽纂奪政權,是“漢世大禍”,讖書也完全沒有提醒。至於當時漢順帝先是失去了太子之位,後來又能復位做了皇帝。這也是當時一件大事,可是讖書也完全沒有提及。這些事例説明,讖是完全沒有應驗的謊言。第二,讖書不是聖人之書。張衡説,眭孟、夏侯勝等人的著述,沒有提到讖書;劉向、劉歆父子校書,也沒有發現讖書。只是在成帝、哀帝之後,才有讖書出世。因此,讖緯決不是聖人流傳下來的書。況且一卷讖書之中,對同一件事就説法不同。如果是聖人的作品,決不會是這個樣子。因此,所謂讖書,都是出於“哀平之際”,即漢哀帝和漢平帝時代。是那些虛偽之徒為邀取功名利祿而編造的東西。所以應該禁絕,不要讓這些謊言冒充聖人的經典。
張衡反對讖緯的上書,所説道理完全正確,但不能遏制讖緯的流行。東漢時期的儒者,仍然是以精通圖讖為優為榮,直到東漢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