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俄羅斯方塊”的人_風聞
触乐-触乐官方账号-2021-09-29 10:01
來源:觸樂

“不知道為什麼我被困在這個遊戲中。”
flore又輸了。
説輸可能不太恰當。一般來説,輸贏總是來自於對抗,有人贏才有人輸。flore沒和任何人一起玩遊戲,沒人用槍口指着他,沒有虛擬角色死亡或被送回基地,也沒有水晶基地炸裂開的場景。所以,也許這算不上輸。
但flore還是覺得自己輸了。他玩的遊戲是各種版本的“俄羅斯方塊”,一個個方塊壘在一起,排成一行,玩家操作從屏幕上方落下的方塊,消除並得分。在這類遊戲上,flore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失敗的原因是速度,換句話説,他不夠快。
對普通人來説,“俄羅斯方塊”再簡單不過了。填空、消行,不讓方塊超過天花板。但在flore眼中,“俄羅斯方塊”是一場賽跑,需要速度、專注、爆發力、精確度。規則很簡單,在儘可能短的時間裏消掉40行。flore的最快成績是27.432秒,相當於每秒操縱3.5個方塊落下,消除1.5行。
在中國大陸地區,排在他前面的還有22人。

flore統計的中國大陸地區玩家競速成績。參與統計排名的有多個版本的“俄羅斯方塊”,不過規則類似

flore的“輸”是相對的。
網上有他的競速錄像。在普通玩家看來,視頻中的方塊高速落下,像雨點一樣,轉眼就壘成兩座精緻、細密的尖峯,雙峯間有一道溝壑——競速者習慣將方塊分開堆疊,兩邊壘高,中間留出一格空隙,累積到一定程度後集中填滿空隙,快速消除。消行的畫面比音效先抵達大腦,下一個動畫連着上一段音效,連綿不絕,堪比暴雨天的閃電。
普通人目睹他的操作,第一反應都是:“‘俄羅斯方塊’還能這麼玩?”在更多人的眼裏,這只是一款配置在老電視機上的“益智遊戲”。這種觀念有時充滿偏見,看到的是它輕度、不硬核的另一面,説難聽點,在很多人看來,“俄羅斯方塊”不過是給小孩子玩的遊戲。
不論別人怎麼看,相比過程,flore更看重結果——輸就是輸,輸了就是比別人慢。“俄羅斯方塊”比拼玩家的速度,系統記錄每一局的時間,以秒為單位,精確到小數點後3位。勝敗是一個結果,是鐵板一塊,沒有半點通融餘地。
flore經常感到焦躁。在生活中,他是一個平靜隨和的人,照顧別人的感受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身邊的朋友認為他“善良”“關心別人”,但一碰到“俄羅斯方塊”,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輸了罵人,成績不好也罵人,惡毒的話積壓在胸口,不吐不快。
他學了幾門外語。如果玩得不好,氣憤到頂點,就在對話框裏罵別人看不懂的話。罵髒話也分語種,法語居多,這是他的專業,運用起來尤其順手,其他語言沒那麼熟練,只用來罵人。我問他,為什麼要用外語罵人。他回答我説,“不想讓別人看見髒字影響心情”。
其實他從不罵別人,只罵自己。在遊戲上面,他不惱別人,對自己卻加倍嚴酷。他的社交媒體簽名是“Why flore so weak” (我為什麼這麼弱),寫一句還不夠解氣,他一口氣把這段話複製到字數上限,一共7遍。
最難受的一次是距成功最近的一次。兩個月前,flore癱在椅子上,寫了一條動態。“我不生氣,我一點也不生氣,非常心平氣和,內心毫無波動。”他強調,“真的真的真的(不生氣)。”文字下面是一張遊戲截圖,畫面的兩邊分別疊起了4層方塊,豎着放置一根“棍子”就能消除。計數器顯示這是最後4行,時間是30.683秒,如果不出意外,這局將夠突破他的個人紀錄,縮短最佳成績近1秒。

“PB”是“Personal Best”的簡寫,代表他的最佳成績
對他來説,1秒是什麼概念?flore做了一張折線圖,既是記錄進步,也是敦促自己練習。縱軸是時間,從今年1月起,他大約半個月進步一次,有時是0.7秒,有時只是0.1秒。縮短成績的過程像蠶吃桑葉,把大片的葉子一枝一脈地啃去,只有極少的情況——過去半年裏只有過一次——能突破1秒以上。

flore為記錄成績所做的折線圖
機會難得,但他偏偏搞砸了。墨菲定律是真的,害怕什麼就會發生什麼,雖然只差一格,但他還是不小心插歪了,棍子突兀地杵在地基上,讓已經夠高的方塊變得更高,像一個乾瘦的老人呆滯地望着下方的空隙。flore砸下暫停鍵,渾身乏力,他癱在椅子上,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整個人愣住了,如遭雷擊。“腦子裏是空的,居然也沒覺得多可惜,只是癱在牀上,那天其餘的時間都躺着,也沒做別的事。”他心裏知道,這只不過是一個紀錄,早晚都會超過,無論失誤有多可惜,或者成功讓他有多得意,遲早都會被遠遠地甩在後面。道理上想通了,心理上還是接受不了。
因為沒有人知道下一次突破是不是最後一次。“俄羅斯方塊”競速玩家間有一個共識,成績並不一定隨着練習和熟練程度增長。就和幾乎所有技巧一樣,遊戲技巧也有平台期,不少人剛開始進步神速,但不知道哪天就卡在某個時間前,再也無法超越以前的成績。他們把這個無法邁過的坎叫做“天花板”,像是一面看不見的牆壁,他們不斷練習,不斷往上,突然有一天頭撞到了牆,再也上不去。
flore知道這一點,他的訓練強度高,每天要練滿2小時,偶爾刷成績上頭,一口氣打七八個小時,練到指節發疼。競速要求絕不出錯,且速度拉滿,消40行一共要放置超過100個方塊,數量這麼多,怎可能不出錯。但出錯也沒事,失誤了就重開,一遍又一遍,直到刷出有效成績。一般來説,30秒一局,練習一天,完整打完的局數不超過個位數。

重複、枯燥、無用的操作緩慢地消磨玩家的意志。flore偶爾也會哭,最猛烈的一次情緒崩潰是在今年8月,自己的成績一直沒有起色,兩位主玩對戰的朋友卻沒費什麼心思,“隨便玩玩就破了紀錄”。下午4點,一位朋友刷新了紀錄,最好成績縮短了1秒;6點時,另一位朋友也突破了,進步幅度同樣驚人。
“對戰"是另一種“俄羅斯方塊”的遊戲模式,你可能聽説過《俄羅斯方塊99》,有人説它是“吃雞版”的“俄羅斯方塊”,不過圈子裏的人都叫它“T99”。普通玩家容易有一個誤解,“俄羅斯方塊”是一款單機遊戲,其實不然。“T99”就是網絡對戰遊戲。遊戲中,99名玩家互相對抗,消除的方塊按照一定規則累加到對手的容器中。動作快的玩家能消除更多方塊,打出更多攻擊;手慢的人逐個被淘汰,堅持到最後的人獲得勝利。它一樣好玩。

99人混戰
網戰系統並非“T99”首創,類似的對戰模式一直都是“俄羅斯方塊”的主要玩法。當然,和99名玩家混戰的場景不同,更多玩家熟悉的還是1v1或少數幾個玩家對抗,但規則大致一樣。
相比競速,對戰才是主流。玩家間的對抗富有樂趣,如果説競速是枯燥的修行,對戰就是友人切磋。雖然都是“俄羅斯方塊”,但隔行如隔山,前者只需要追求純粹的速度,後者講究直擊痛點,在對手最難受的時候發動猛攻。攻擊系統偏好連擊、旋轉、一次性消除,因此對戰的思路和競速有很大不同。玩的模式不同,練習方向不是南轅北轍,也大相徑庭。
因此,flore無法接受朋友的成績。倒不是他不希望朋友好,只是他明明那麼努力,為什麼歷經千辛萬苦,可能還不如別人午休時間隨便開一局?他陷入這個漩渦,無法自拔。他從別人的成就中——這甚至算不上什麼成就——望見了自己的失敗。
flore崩潰了。他在幾個玩家組成的小羣裏失聲痛哭,説話聲和嗚咽聲混作一團,他把語音一條接一條地發出去,顧不上別人的反應。這樣的情況不算多,但他的朋友並不感到奇怪。相比驚愕,他們生出了一種包容,用適當的方式對待失控的情緒,空氣中瀰漫着無聲的默契。他們逐一回復flore。
“他們當時説了什麼?”我問他。
“我沒事。但因為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不太想回去看。”他的語調變低了。
……
“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他略微遲疑地問我。
“怎麼不好?”
“你知道的……就嫉妒。七宗罪嘛。”

國內的“俄羅斯方塊”圈子不大。這不是謙虛,即使在世界範圍內,“俄羅斯方塊”的圈子也只是一個小圈子。在國內,幾乎所有活躍的玩家都互相認識——跟一個人提起另一個人,不論熟悉與否,往往能就對方的水平、社區活躍程度簡單説上兩句。
“社區”在這個圈子裏幾乎特指QQ羣。國內的“俄羅斯方塊”玩家集中在十多個羣中,羣內人數從100到3000不等,除去重合,加在一起大約有5000人。在他們心中,“俄羅斯方塊”就是“好玩”,也正因為此,很多時候相較勝負,“玩得開心”更重要。
2010年5月28日,一名初二學生創建了未來國內最大的“俄羅斯方塊”社羣。他的目的很簡單,甚至可以説是隨心之舉——製作一款“心目中手感最佳”的“俄羅斯方塊”遊戲。工具是從4年級開始學的VB6,一個同學教他的。同學也玩“俄羅斯方塊”,自己看書學了編程,他又師從同學,技術不算熟練,但半摸索半搗鼓,最終寫出了一個遊戲。
他建立了一個QQ羣,名字就叫“俄羅斯方塊研究”,“畢竟是為了給遊戲收集建議,就很帶程序猿味”,他還給自己起了一個古怪的暱稱——“屁”。他寫的遊戲吸引了不少“俄羅斯方塊”玩家,一傳十,十傳百,直到後來國內每一個“俄羅斯方塊”玩家都知道了這個古怪的名字。直接稱呼好像不太妥,大家就習慣性地在後面加個“爺“字。這成了他的外號,“屁大爺”。
“做一款完美的‘俄羅斯方塊’”不只是一個人的目標,不少玩家都有製作一款俄羅斯方塊遊戲的打算。提起玩家自制,羣友第一時間想到的可能是另一個遊戲——《Techmino》,作者是MrZ,一名大三學生。

《Techmino》的主界面
這款遊戲有什麼特別?MrZ解釋説,“俄羅斯方塊”大概分為兩類,“延遲塊”和“無延遲塊”。延遲不是指操作的延後性,而是指兩次操作之間的滯留時間,衡量它的標準之一是自動移動延遲(Delayed Auto Shift,簡稱DAS)。當玩家按住移動鍵時,方塊會在移動一格後停滯一段時間,然後以固定速率持續移動。
這聽着有些抽象,解釋這個概念時,MrZ讓我把電腦的輸入法調至中文,然後長按“A”鍵。我照做,聊天框內冒出了一長串小寫的“a”。
“你看見了嗎?從第一個字母出現到第二個字母出現之間有一段停頓,‘俄羅斯方塊’也一樣,兩次操作之間有一段停滯時間,我們叫它‘延遲’”。
“另一種延遲是消行延遲。”他接着告訴我,這是玩家消除方塊後的一段延遲,包括消行動畫和消行後方塊下落的時間。時間很短,以毫秒計,但對手感影響明顯。別的不説,就按競速來算,消除40行,每行400毫秒延遲,極端情況下,合在一起就是16秒,而無延遲消除40行的世界紀錄還不到15秒。延遲塊和無延遲塊差別大,玩家只在同一個規則下競賽,跨模式沒法比較。
有延遲的版本,玩家就叫它延遲塊,反之叫無延遲塊。前者小眾,後者主流。
“俄羅斯方塊”規則固定,玩家想自己做一款好遊戲,考慮的就是細節的微調。拿下官方授權的“俄羅斯方塊”幾乎採用了同一套的標準,比較火的幾款普遍添加延遲,國內大多數玩家不愛玩。MrZ想讓每個玩家都能找到舒適的手感,於是乾脆把重要的參數都設置成手動可調。在他看來,軟件和硬件一樣,沒有固定的標準,玩着順手就好。

部分可調整的設置
《Techmino》在方塊圈子內幾乎無人不知。MrZ建立了專用的遊戲討論羣,玩家熱情很高,一羣滿了開二羣,成員有近3000人,Discord頻道里也有500多名外國玩家。現實生活中,MrZ是一名大學生,明年就要畢業,也到了該考慮未來的時候。他的專業是計算機,和遊戲設計關聯小,母親想讓他繼續考研深造,碩士生才能在日益飽和的市場中保持競爭力。他靜靜地聽着,心裏不置可否。
“要是能把工作和愛好結合起來,那該多好啊。”他悄悄想,要不投身遊戲開發好了!但又擔心自己是“野路子”,技術力跟不上,畢竟“人家做得那麼好的,可能也吃不了飯”,更何況自己只是憑着愛好蠻幹呢?
不過在我看來,你只要跟圈內的玩家提到想在移動端上玩“俄羅斯方塊”,絕大多數人都會推薦《Techmino》,也確實沒有更加合適的遊戲了。玩家間流傳着一句口頭禪:“《Techmino》,好玩。”它的確好玩,所有人都認可,需要的只是市場的一點小小的肯定。
“現在做得越大,發現越來越多的方向,自己真的是啥也不會,好可怕啊。”MrZ告訴我,露出這個年齡的學生特有的狀態,“但我又不太想做那些自己覺得不好玩的事兒,對吧?”

圈外的玩家可能聽説過“雨宮太陽”。他是日本最火的“俄羅斯方塊”主播,在國內也有不錯的人氣,他還有個獨一檔的稱號——“俄羅斯方塊之神”。不過坦白説,這個稱號的噱頭成分更足。“俄羅斯方塊”的圈子風雲變幻,今天的“神”可能只是明天的第二或第三名——換句話説,雨宮太陽也是普通人,他的實力不算最強。
日本國內有3位頂級“俄羅斯方塊”玩家,根據為數不多的幾次對局,另兩位玩家對陣雨宮太陽幾乎佔有絕對優勢。如果單論實力,只把雨宮太陽叫做“方塊之神”有失偏頗。可現實從不這麼一板一眼,實力是關鍵,但宣傳、熱度、營銷……其他的因素顯著地影響着一個玩家的知名度;另一方面,玩家也很難把他們按實力排序,因為不知道有心還是無意,雨宮太陽很少和輸過的玩家對抗,被其中一位玩家打敗後,他就不再與之對局了。
因為這個原因,雨宮太陽在圈子裏名聲“不那麼好”。玩家承認他實力強大,心裏又驚訝他“怎麼還這樣”。實力那麼強,卻耍小聰明,不夠體面。不過,就算一些玩家對他側目而視,也不妨礙他成為圈外最出名的“俄羅斯方塊”主播。
生活中很多事都是這樣,彼之砒霜,我之蜜糖,一個人不在乎的東西被其他人撿起來,寶貝似地捧在手心。用世俗的眼光來看,心氣高的人在物質上反倒過得不那麼好。不過我們又該用一個什麼標準評判一個人的生活呢?講道理,精神生活可能更重要一點。那他們在精神上更充實嗎?或許吧。
雨宮太陽是唯一一個“能靠‘俄羅斯方塊’吃飯”的主播。玩方塊需要全神貫注,對局的水準越高,主播能説話的機會越少——雨宮太陽的應對是説更多的語氣詞,比如:“等一下!”“歐拉!”“呼咦!”許多玩家玩得不比他差,也開直播,收入卻不盡人意。diao今年17歲,高中生,馬來西亞人,會説英語和中文,是全世界無延遲塊玩得最好的4個玩家之一。在給我的個人介紹中,他把“我的效率在這個世界上比任何人都高”先寫上,又迅速劃掉了。Twitch頁面顯示,過去兩個月他的直播收入一共是17.65美元。

diao的直播收入統計
diao非常強,羣裏的玩家對他相當佩服。在我剛入羣並表明採訪意願後,幾乎所有人都半開玩笑地告訴我,“我要看diao的專訪”,這樣的消息刷滿屏幕,看不清其他人説了什麼。兩年前,一個馬來西亞華人邀請diao加入了國內的“俄羅斯方塊”社羣,事情純屬偶然,但沒過多久,他就和其他玩家打成一片。
diao拿過多次世界冠軍。“最強”不只是別人對他的評價,每位選手的實力都有紮實的證明。《TETR.IO》是無延遲塊玩家間最熱門的一款遊戲,排行榜第二名選手叫ZOIMAOAH,勝率92.78%,比周圍的人(包括第1名)都高,沒有登頂主要是因為遊戲局數比其他玩家少。這個賬號是diao的馬甲,遊戲禁止玩家開小號,但不限制改名,他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換名字。
ZOIMAOAH其實是另一位玩家的ID,兩人關係不錯,有一天突然想到互換ID玩玩。diao的一位朋友告訴我,diao喜歡做這些無厘頭又好玩的事。有一次他註冊了一個新號參加比賽,對手是公認實力很強的玩家,兩人打得你來我往,直到比賽結束,解説都不知道“新人”是誰,最後把他當作一位經常更名的日本玩家。獲勝後,他在聊天框留下一句“Who is diao?”就走了。

“Majimedewanai”是diao參賽用的ID。他選擇了日本國籍,解説誤以為他是另一位日本玩家,結果介紹字幕寫成了“Probably Ajanba”
他還用過一個名字叫cztoxicgamergirl(中文意思是“cz是一個變態女”),“cz”當然不是女生,diao和他平時經常一起玩,開玩笑成了習慣。朋友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估計也是為了“好玩”。除了他們,不少玩家也喜歡套用別人的ID,像是小孩子互相取外號,使一點兒壞,然後偷着樂一天。
採訪時,diao寫給我一段自我介紹:
我的名字叫diao,17歲。住在吉隆坡,馬來西亞半島,未婚。我在家裏寫作業,每天都要寫到凌晨3點才能睡覺。我不抽煙,可樂僅止於淺嘗。下午5點半會睡覺,每天要睡足8個小時。睡前,我一定喝一杯温美祿,然後1小時的水羣,上了牀,馬上熟睡。一覺到天亮,決不把疲勞和壓力留到第二天。醫生都説我很正常。
——diao,“俄羅斯方塊”玩家
讀着不太順,像是不太熟悉中文的人寫的。後來我才知道,這實際上是“JOJO的奇妙冒險”中的一段台詞,出自吉良吉影,劇中的“斷手大師”,一個邪魅又風流的反派。我忽然想到DC漫畫中的小丑。高中時,我有段時間特別迷小丑,覺得他放縱不羈,有一點瘋癲,卻又心思縝密,很帥。
我的名字叫吉良吉影,33歲。住在杜王町東北部的別墅區一帶,未婚。我在龜友連鎖店服務,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8點才能回家。我不抽煙,酒僅止於淺嘗。晚上11點睡,每天要睡足8個小時。睡前,我一定喝一杯温牛奶,然後做20分鐘的柔軟操,上了牀,馬上熟睡。一覺到天亮,決不把疲勞和壓力留到第二天。醫生都説我很正常。
——吉良吉影 ,《JOJO奇妙冒險:不滅鑽石》

“模電T283”是另一位圈內玩家都認識的紅人。2016年,江蘇衞視策劃的一檔節目請來日本最強“俄羅斯方塊”玩家吉備宏純,想找玩家和他來一場“中日對抗賽”。導演組找到了玩家羣,詢問大家的參賽意願,積極回應的人不多,模電自告奮勇。他當時在對戰和競速方面實力一般,但非常擅長“盲打”。這是一個特殊的遊戲模式,方塊放置後隱形,容器內黑乎乎的一片,怎麼消、放在哪兒,全靠記憶力。
導演組認為盲打的節目效果不錯,一是要求選手手腦協調,二是記憶力要好。在節目最後,幾位評委為項目難度評分,3位評委,每人1到5分,模電拿下了滿分15分。出於節目效果,節目組把他塑造成“遊戲王”,“3歲通關《超級瑪麗》,4歲通關《冒險島》,5歲花一週通關《坦克大戰》”。在錄製現場,他每消掉一行隱形的方塊,觀眾席就發出一陣尖叫。
當年,吉備宏純才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他一舉拿下了3屆官方賽事的世界冠軍,被歐美世界稱為“‘俄羅斯方塊’史上最偉大的玩家”。他的盲打和競速雖然不是最強,但也位居前列。模電和他比競速和對戰,勝算不大;盲打不一樣,這方面講究練習,比拼熟練度,他頗有機會。但最後比賽時,節目組提供的鍵盤和彩排時的不一樣,手感迥異,加上決策失誤,他還是輸給了對手。
比賽結束後,觀眾在網上討論起來。兩人到底誰更強?中國人真的輸給日本人了嗎?“遊戲王”能不能代表國內最高水平?疑惑的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對選手的表現感到不屑。網絡世界就是這樣,關於公眾人物,任何人都可以扯上兩嘴。説得難聽,頂多被幾個人反駁,敲鍵盤對罵一架,也沒什麼大不了;公眾人物卻不一樣,他是輿論的焦點,吵得過一個人,吵不過一羣。最好的辦法是不説話,但被千百個人指指點點,心裏怎麼也不好受。
你有沒有想過,當一個人被聚光燈照耀成一個天才,他會得到什麼?又失去了什麼?節目播出後,模電小小地火了一把,緊接着又有節目組請他去。在錄製現場,節目組拍攝他抱着一台PSP玩“俄羅斯方塊”的畫面,從頭玩到尾。別人説話和比賽他愛搭不理,主持人提問他才回答,視線也不離開遊戲機。等他上場,七色的方塊投射到大屏幕上,觀眾看見隱形的方磚飛快地被消除,嘖嘖稱奇,少年的世界才展現給所有人。
去年,吉林衞視一檔節目邀請他參加,也是綜藝節目,依舊讓他玩“俄羅斯方塊”,敲盲打,介紹詞也幾乎沒變,“3歲通關《超級瑪麗》,4歲通關《冒險島》,5歲通關《坦克大戰》”,“最強遊戲王”。
模電後來去了一家網吧做網管,字面意義上的網管,收網費,刷身份證。原因很簡單,“做網管比較清閒,可以玩遊戲”,幹了兩個月,他辭去工作,跑去錄節目。錄完節目後,他來到一家發電廠做維護人員,工廠有各個部門,誰的電腦出了問題,他就去處理。這份工作“不太清閒”,但因為是國企,穩定,也不賴。
節目走紅後,媒體對他跟蹤報道,一些記者瞧見“遊戲王”做了“普通工作”,添油加醋地寫出一段“天才隕落”的故事,在標題裏醒目地把職位寫作“保安”。他看了很生氣,説他們淨是瞎扯,媒體怎麼一點底線都沒有。
又幹了一年,他辭職去了深圳。這次沒有任何規劃,也“沒有任何想法”。按照他的説法,這更像是靈光一閃——厭倦了小地方的生活,想到大城市闖蕩。他暫時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靠着一點積蓄,租了一間小房。每天睡到自然醒,起牀後直播遊戲。主要打“俄羅斯方塊”和《英雄聯盟》,粉絲不多,賺不了兩個錢,但勝在自由、快樂。
我問他,未來有沒有什麼規劃?他説沒有。有沒有想做的工作?他説:“清閒一點的,和遊戲有關的。”
我又問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是什麼樣的。
他想了一會兒,説:“就像現在這樣。”

我還和不少人聊過。“俄羅斯方塊”圈子不大,玩家卻千人千面。我寫了一些,還有更多沒寫到,比如訓練“俄羅斯方塊”AI的奏之章。他把手下的AI叫“Bot”,強到至今還沒有玩家能夠戰勝(以後估計也不會有)。人手人腦和機器沒法比。Bot能根據設定的參數調整對戰風格,時而激進,時而保守。他還把幾台Bot放在一起相互訓練,最後生成一套最有效率的打法。
奏之章告訴我,因為雙方的爆發都非常強,仿生學算法選擇的策略均以防守為主,火力猛,輸出持續不斷,先保證生存,再用超強的連擊推死對方。

diao和奏之章開發的Bot進行對戰。Bot經過了降速處理,不然沒法比。玩家經常藉助Bot練習,通過調整落塊速度,Bot能成為最合適的“陪練”
還比如天一,天一今年大二,是“俄羅斯方塊”圈子裏的年輕人。有人可能認為玩“俄羅斯方塊”的是一羣懷舊老玩家,實際上恰好相反,圈子裏的大多數玩家都是學生。大學生最多,初高中生也不少。採訪期間,我經常發過去一個消息,晚上才能收到回覆,連帶一句道歉:“不好意思,下午在上課。”
天一從小就開始玩“俄羅斯方塊”,第一次接觸大概是5歲。經過幾千小時的練習,他在初中就成了國內最厲害的玩家之一。周圍的同學並不知道,他也很少告訴別人,偶爾玩遊戲被朋友撞見,他們尖叫:“哇,好厲害!”然後很快就走開。他想邀他們一起玩,但鮮有人感興趣。
還有mifu。“俄羅斯方塊”講究速度,他玩的《King of Stackers》正好相反,玩家把它稱作“回合制俄羅斯方塊”。一般來説,“俄羅斯方塊”遵循“Bag-7”規則,即7個方塊為一組,互不重複,打包後成套出現。在《King of Stackers》中,雙方的操作不會同步進行,而是以7個方塊為一個回合,玩家放下一組方塊,然後等待對手放另一組。在對手結束操作前不能行動,所以叫“回合制”。
普通對局的節奏快,玩家不可能考慮到所有情況,但玩《King of Stackers》時甚至要把對手的戰術也計算在內。遊戲的核心在於探求最優解,因為每一步操作在結束回合前可以無限次地重置,選手需要在不斷的試錯中找到最佳的放置方案。一來一往更像下棋,一個回合的行動經常思考超過1個小時,完整一局超過30小時更是家常便飯。mifu告訴我,這個模式非常好玩,能夠最高效地提升玩家的效率。他曾特別沉迷,水平一度達到了世界前10。

《King of Stackers》的遊戲頁面
羣裏的人都玩“俄羅斯方塊”,強度高,幾乎每天玩,每次兩三個小時,有時候更多。有的人玩了一年半載,有的人玩了十多年。一些人説“俄羅斯方塊”是遊戲,另一些人則説這可能是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於是,我問了所有人一個問題:“‘俄羅斯方塊’對你來説意味着什麼?”
diao説:“Tetris(俄羅斯方塊)=Procrastination(拖延症),不想寫作業就打塊,不想打塊就寫作業。”
模電T283説:“這種東西我都不做評價。誰覺得怎麼樣,那就是什麼樣。”
屁大爺説:“我肯定是個不善社交的人,但以此(“俄羅斯方塊”)與陌生人交流就會很自然。”
MrZ説:“一下子想不到太多感受,我就覺得很開心,很好。”
mifu説:“好玩的遊戲。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好玩,所以玩。”
天一説:“確實是快樂,一開始同時還想着為了變強。現在或許是已經變強了,就沒再想了。”
奏之章(現從事存儲引擎、數據庫相關工作)説:“做Bot是為了幫助玩家訓練,或者説給玩家開拓視野。算法能想到我們想不到的。”
四方茶葉(社區管理者、賽事組織者,人稱“茶娘”,男生)説:“能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可能也就是我能做到的最多的事情。”
葵(大陸最強玩家之一、清華大學學生,女生)説:“因為好玩。”
小無音(原ID“幽然”、大陸延遲塊前5名、半退圈)説:“我再也沒能在現實中找到陪我玩方塊的人。那是我回不去的時光與快樂。”
火星(大陸最強延遲塊玩家之一、曾於政府機關任職,現已轉做研發,32歲)説:“最重要的理由肯定是好玩,另外也是一個和比較‘高端’的人交流的平台吧。像清華大學的人,一般來説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遊戲以外的事很難讓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或感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在一起交流。”

“四方茶葉”是羣內大賽的組織者。有一次比賽他自費買了獎品,起名為“茶之眷顧獎”

flore的名字取自《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男主人公弗洛倫蒂諾·阿里薩(FlorentinoAriza)。原名太長,他只借用了前面一半。小説中的弗洛倫蒂諾是一個花花公子,一生交往過623名女性,但只對一個女生傾心。為了心愛的人,他願意等待53年。人一生中可能只有一個53年。弗洛倫蒂諾既多情,又專一,愛過一千個人,卻又只愛一人。是他“當時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人”。
高中時,flore錯過了喜歡的女生。他讀了這本小説後,悄悄把名字改成和男主人公一樣。時間過得飛快,誰也不曾料想一個人的心意竟也會發生變化,少年時代的情愫不知何時飄散在風裏,曾經喜歡名字卻一直保留了下來。
他告訴我,“flore”這名字很好,明明是幾個字母組合在一起,看起來卻圓圓的,温潤可愛,像花兒。
採訪結束時,flore仍在持續不斷地訓練。為了調整心態,他已經幾乎不玩對戰,競速每天練上幾個小時,即使不順利,也不會過分生氣。不久前,《俄羅斯方塊效應:鏈接》登陸了Steam平台。遊戲畫面好、音樂美,像一幅藝術品,吸引了羣內幾乎所有玩家。flore也玩得特別開心,還在排行榜上取得了不錯的分數,偶爾想再努努力,衝一衝更高的分數。有時成功,有時失敗。不過這次不一樣,打不上去也不深究,感覺差不多了就放下。生活還要繼續。
玩得特別猛的那段日子,他給自己定過一個目標,一定要在對戰中擊敗另一位他從未贏過的玩家。兩人約好時間對局,規則是“搶15”,先拿下15分的選手獲勝。比賽剛開始很順利,flore狀態好,速度快、失誤少,把比分迅速搶到了14比11,拿到賽點。
勝利就在眼前。“再贏一局!”一局!只要一局!過去幾個月的練習就有所回報。可惜事與願違,他心煩意亂,手指也不聽使喚,接連着出現失誤。犯錯越多,內心越焦急。領先的幾局很快讓了出去。眼看着對手一分一分追回來,他恨得直咬牙,想要靜下心來,卻又無濟於事,操作甚至更差了。最後一局,他果然也輸掉了。關閉遊戲後,他大哭了一場,再也沒有找那位玩家對局。因為一旦打開遊戲,他就會想到那次的失敗。“我再也不可能戰勝他了。”這個念頭令他作嘔,但就是揮之不去。
“就像用積木搭一座高塔。你知道如果能持續搭下去,一直搭幾十年的話,你會為這個工程感到無上的快樂。”他把堅持做一件事比喻成搭高塔,“但是高塔有自己的想法,它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決定自己塌掉。”
“不知道為什麼我被困在這個遊戲中。”flore對這句話印象很深,他認為,“説得太好了,我們就是這樣的。”“俄羅斯方塊”確實能夠帶來快樂,但整個過程裏又會不時地感到痛苦。説到底,其實很難分清楚快樂和痛苦哪個更多一點兒。

FireStorm是一位美國選手,flore關注了他
“還是快樂吧。”
那生活中最快樂的事是什麼?這個問題讓flore思考了很久,想到最後,他説了一件和“俄羅斯方塊”無關的事:前年,為了管理身材,他為自己制定了嚴格的減重計劃,每天只吃輕食,堅持長跑,4個月幹掉20斤。然後他狠下心,給自己下了一道死命令:要在半年內跑完一次半馬。
半馬21公里,換成學校的操場,一共要跑52圈半。85天后,他站在操場的跑道前,準備開跑前的熱身。相比公路,他更習慣在操場上跑。公路上路況複雜,上坡下坡,車輛行人走走停停,跑步的節奏容易被打斷。操場不一樣,簡潔、平穩,生活中少有這麼直白的事。他站在跑道前,什麼也不想,只是把大腦放空。吸氣,呼氣,然後邁步向前。
那天是11月17日,週日。上海馬拉松同一天早晨在外灘開跑,因為沒有半馬項目,他又跑不了全馬,才獨自在操場跑步。他特意把時間定在了同一天,像一個莊重的儀式。操場上有很多跑者,沒有人注意到他跑完了一圈又一圈,像一台噴湧熱氣的機器,彷彿永遠不會停下來。
那是一個涼爽的秋夜,抬頭就看到月亮。跑步時無事可做,他只能抬頭望着天。跑完了,操場離出口有一定距離。他渾身濕透,連減輕摩擦的乳貼也被汗水浸透。他走出去,到超市買了一瓶阿薩姆奶茶和一袋全麥麪包。他已經幾個月沒喝含糖飲料了,這次説什麼也得獎勵一下自己。秋天的風有些發涼,但跑完步後身體很熱。手臂因長時間擺動而脱力,可感覺不錯。他開心地坐在椅子上,拿起手機查看自己的數字:配速每公里4分50秒,一共用了1小時40分出頭。意外地好,他非常滿意。
他寫了一條慶祝的朋友圈,發送出去。掏出麪包和水,盯着屏幕,靜靜地期待點讚的消息。

學校的操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