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北豹第一縣,守護者用腳步勾勒它回家的軌跡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1-09-30 06:17
讓消失的華北豹回到北京,曾經是一個“狂野的夢想”——這意味着我們不僅要修復荒野,更要喚醒人們對荒野的關注和守護的熱情。
在山西和順,經過許許多多人不懈地努力,這個夢想似乎結出了最初的果實,給我們帶來巨大的希望:帶豹回家會實現!
如今,華北豹監測、反盜獵巡護、緩解人獸衝突等在地工作有條不紊地持續進行着。
今天的文章首次發表於華夏地理雜誌229期(2021年7月號),讓我們跟隨作者的視角,重温帶豹回家的故事。
“把道兒(路)開咧,豹子就更容易走了麼。”
在山西省晉中市和順縣外一座山的山路上,當地巡護員周華榮拿着一把鐮刀,一邊走,一邊砍掉一些路邊長得過分影響通行的灌木枝條。
這雖是山路,卻並不狹窄,寬些的區域甚至足夠並排停下兩輛小汽車,最窄處也足夠兩人並行。路兩邊,不甚高大的樹,張牙舞爪、滿身是刺的灌木和草本植物交錯生長着。
路中央沒太多植物,山石被當地特色的黃土覆蓋。雨水不多的時節,即便身處山林,風一吹,塵土依然蕩得人滿身滿頭。

巡護員在山林裏 攝影|李昊
身材精瘦的老林穿着的衣服,或許由於長年累月的黃土浸染,總是罩着濛濛一層黃色。
他話不多,習慣揹着雙手,微微弓着腰,背上揹着同樣蒙着黃土的雙肩包,悶頭向前走。速度看起來並不快,但我們緊趕慢趕,卻依然跟不上並不算高大的他的腳步。
與許多人想象中神秘敏捷,喜歡無聲穿梭于山林草木中不同,較為寬闊平坦的無人小路更受和順華北豹的青睞。
周華榮走的這條路,由於挨着一條山溪,近段時間頻頻有動物光顧,一台佈設於路旁的相機,一個月拍攝到四次豹子經過。
虎嘯已遠,豺狼已失,華北豹何去何從?
金錢豹(Panthera pardus)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將其保護現狀劃為易危。
與華南虎類似,華北豹(Panthera pardus japonensis)是中國獨有的金錢豹亞種,也被稱為“中國豹”。

華北豹
據資料,一百多年前,一張採自北京西部山區的豹皮輾轉落入英國,憑此,西方人定下“華北豹”的大名。
華北豹曾廣泛分佈在河南、山西、河北、北京、陝西、寧夏、甘肅、內蒙古中部等地區。
然而近幾十年,公路切斷山脈、村莊和農田蠶食山林,棲息地面積縮減,獸夾、電網、鋼絲套屢禁不絕,野豬、狍子等獵物也隨之減少,華北豹的擴散空間越來越有限。
過去完整的種羣逐漸孤島化,如缺乏及時有效的保護,殘存的種羣和個體只能慢慢走向消亡。
山西省林草局、北京師範大學和非營利保護組織貓盟、北京林業大學、沃成環境研究所以及東北林業大學,曾在山西多地開展過調查,發現目前僅在太行山、呂梁山、子午嶺、秦嶺、六盤山等山脈中仍有少量孤立華北豹種羣。
在北京,華北豹亞種模式標本產地,這座擁有一萬平方公里山地面積的國際大都市,2005年後就再也沒發現過華北豹的身影。

六盤山的華北豹
“當我發現北京這麼大面積的山裏要想找到一隻狍子都不容易的時候,這些山在我心裏彷彿就像一羣風燭殘年行將就木的巨獸,它們看上去依然雄偉,但即將死去。”
貓盟的創始人宋大昭在機構某次年報中寫道。
虎嘯已遠,豺狼已失,頑強生存的華北豹,是華北山地最後的大型食肉動物,也是華北荒野最後一抹餘暉。
因此,趁豹還未消失太久,趁其他動物還在,為北京曾經的大型食肉猛獸重建棲息地,直至其悄無聲息地重返家園,變得更為迫切而必須。
一個夢想:帶豹回家
從生境的角度,太行山脈和燕山山脈是一個連續完整的華北豹棲息地,豹會沿着山脈擴散、建立領地,兩山交匯的北京擁有超過10000平方公里的山地面積,是它們的重要家園。
過去,河北、山西的華北豹可以沿着太行山脈一路進京,也可以一路南下進入河南乃至陝西秦嶺。
但是,近50年來,這條天然的擴散之路不再暢通。
讓消失的華北豹重新回到北京,意味着修復擴散廊道,喚醒人們對身邊荒野的關注和守護的熱情。
這是一個“狂野的夢想”,因為它不僅僅關乎植被、獵物種羣的生態修復,更在於沿山脈數百公里社區意識的覺醒。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起點或許就在和順——太行山中部一個面積2250平方公里、剛剛在2019年完成脱貧摘帽的華北縣城。

和順縣路邊經常能看到政府或公益組織立的標牌,提醒路過車輛減速 攝影|李昊
和順連接着華北北部的京津地區和華北西部,倘若南太行和太嶽山那邊的豹子要走上北太行山,就必須過和順這個關口。縣城可説被羣山環繞,最近的山距離縣城大概只有半小時車程。
據數據顯示,當前是華北地區近320年來植被覆蓋率最高的年代,植被一部分來自人工造林。
單一的人工林並不適合生物多樣性的恢復,然而在和順,造林幾十年後,油松林中已經生長出蒙古櫟、山楊、白樺等物種,華北豹及其伴生物種就生活在這樣的人工油松林中。
在太行山的生境模型圖中,最完整的就是和順縣所處的這一片,其餘之地處處斑駁。
和順當地所擁有的面積為387平方公里的鐵橋山省級自然保護區及其相鄰的林場,已是難能可貴的綠色方舟。
和順的山林初看並不起眼,山勢平緩,陽坡皆灌草,陰坡油松、山楊、櫟樹交雜。
只到春秋兩季,隨着山桃、山杏、山梨的盛放,櫟樹葉轉紅,秋果掛枝,華北山地才顯出蓬勃、濃郁、多彩的生命力。
但豹不是從顏色分辨山林的。如果將自己想象成豹,對比起北京、河北以及和順的山,會很輕易地發現不同,尤其是在濕潤或覆雪的山路上——野生動物留下的痕跡數量差距驚人。
有“交通要塞”和林區保護之利,無論是對豹的擴散或繁殖,和順都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2020年8月,一隻美麗的母豹出現在山西省晉中市昔陽縣的鄉道邊,被路過的村民拍了下來。
經過斑紋的個體識別,她被識別出是出生于山西晉中市和順縣的母豹,F8。她出現的地方距離出生地直線距離約20公里。

F8帶着它的兩個崽
這第一次驗證了,和順作為華北豹的關鍵種源地,其華北豹種羣的往外擴散和輸送能力。
此時貓盟在和順縣系統地佈設監測網絡已經五年。
在這五年,500平方公里每個網格拍到的華北豹個體都被一一識別,每一年母豹的繁殖信息也都被詳細記錄。
保護組織和科研人員第一次知道在這樣一個“交通要塞”華北豹的家域範圍,華北豹的局部社會關係,以及雌雄比、繁殖率等基礎生態史信息。
這些信息項目對後續設計來説意義非凡。
比如F8的父母都名聲在外。父親M2是和順縣的“豹大王”,也是史上被監測時長最久的華北豹。紅外相機見證了他從少壯到耄耋的十二年。
最鼎盛時,他的家域面積有280平方公里,基本與北京四環內面積相當。

公豹M2,傳奇的豹大王
母親F4是當地的英雄母親,她佔據了當地省級自然保護區最核心的領地,每一個繁殖季都沒有錯過,四年共生下9只小豹子,她的家域最大時超過了一百平方公里。
F8作為他們其中一個女兒,也被稱為“太行山小公主”。

公主豹F4
她完美繼承了父母的勇氣和實力,除了勇敢的家域探索外,2018年11月獨立生下自己的第一胎,如今她延續着父母的優良基因,已經為太行山生下7只小豹子。
2020年鄉道上的驚鴻一瞥,也驗證了華北豹的擴散能力——它們可以穿過山林、公路,建立新的領地,並讓自己的基因代代相傳。
修復荒野,修復人心
與豹共存的是當地居民。
和順老百姓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沒有打獵的傳統習慣,動物都不怕他們。農民在農田裏耕作,環頸雉(野雞)就在田壟邊散步吃食。
不止一個村民提起,自己或父輩曾親眼目擊過豹,“就從這裏過馬路,大中午就溜達過去了。”

莊稼地裏忙活的當地居民,她的身後是和順的羣山,華北豹的棲息地 攝影|李昊
還有當地的巡護隊員。
相較開路的周華榮,圓臉的劉建身材更敦實一些,不説話時候臉上也帶着笑,穿一身同樣帶着黃土色調的迷彩服。
他和周華榮都是當地人,在日常工作之餘,承擔起了和順縣周邊山林巡護的工作,並且有一個霸氣的稱呼——“老豹子隊員”。

三位老豹子隊員在基地前的合影 攝影|李昊
隊伍如今有12人,無論是曬乾團縮的野豬皮毛、高跟鞋一般的狍子蹄印,還是某個轉角處刺鼻的赤狐尿味,這些山裏的暗號,他們無比熟悉。
他們通通都親眼看到過豹子,還有屬於自己,關於華北豹的獨家記憶——“那裏是豹下小崽的地方”,“這個地方我以前下過相機”‘,“小牛牛就被豹掛在這棵樹上”……
隨着經驗在“實戰”中不斷增長,監測網絡也更為科學而高效。
當初沒頭蒼蠅一般瞎裝的紅外相機,漸漸有了規制。老豹子隊員也更清楚自己能做到什麼,併為之驕傲。

正在觀察紅外相機的老豹子隊員 攝影|李昊
“就在這棵樹下面,我撿到過豹子的糞便!”指着路邊一棵樹,劉建又講起之前的好運,圓圓臉上每一道皺紋裏似乎都漾出自豪的氣息。
“巡山時候看到了,灰白色,還挺粗。樹上還有它用爪子撓的道兒呢,就跟貓一樣。”
他們撿到的糞便會經由貓盟送至曲阜師範大學的竇海龍副教授團隊,科研人員可以據此瞭解它們的食物構成,還能通過基因組測序準確知道留下這團糞便的究竟是“何豹”。
**“由當地的情緣而起,以科學為媒,越瞭解華北豹,就越發為它們的生命力所折服,當然,它們真實的保護需求也才慢慢顯露出全貌。”**加入貓盟六年的黃巧雯感慨。

老豹子隊員是保護組織與當地政府合作,聘請當地村民,負責日常巡山及維護紅外相機工作 攝影|李昊
隨着保護工作的深入,華北豹保護所面對的問題逐漸凸顯。
棲息地破碎首當其衝。
打開衞星地圖軟件,每一年,太行山中新增的建設痕跡,或是風電項目開鑿的山路,或是鋪設滿山的光伏,又或是新開的露天煤礦、道路,逐年累月,把曾經完整的綠色山地道道割裂。
除此以外,與人共存的華北豹也無可避免地會面臨人獸衝突以及由此而起的盜獵威脅。
世紀之交前後十餘年,隨着農業、畜牧業的發展,豹吃牛是第一個闖入眾人視線的人獸衝突。
在華北農村,畜牧業是推廣度最高的產業,但無論牛羊,都會直接進入豹的棲息地,相比更機敏迅捷的野生動物,也更容易成為豹的口糧。
因此在對當地有沒有豹的調查中,家畜的損失會是一大判斷標準。
和順自然也沒有成為例外,在這裏,肉牛養殖是農業的支柱。莊稼種植也在直接回應着品牌肉牛的補飼需求。

和順的肉牛,是當地人重要的經濟來源 攝影|李昊
曾經,人會因痛恨豹吃牛,而在死牛的屍體裏下毒,毒死返回吃肉的豹子。
為肉牛而種的莊稼也以飼料玉米居多,一年一收,每畝玉米夠一頭牛吃一個冬天。
然而,豹的另一野生口糧——野豬卻也深愛玉米。
因此,每逢秋收就是當地盜獵高發期,甚至有本地人幫外地人來放電網,或是帶獵犬捕獵野豬。
“帶豹回家”項目設計之初,貓盟曾請教過喬治·夏勒,他提到:要確保沿途社區能接受共存,要確保社區盜獵行為可控的。
無論是針對豹,還是針對生態環境的盜獵,都會直接威脅到豹個體甚至是種羣的安危。
防盜獵的工作並不簡單,由於人員並不十分充裕,12名年齡上的“六零後”巡護員,有的開卡車、有的開三輪、有的騎摩托、有的“腿着”看牛,各自守護着數十平方公里。

村民正在安裝擴音喇叭用來驅趕野豬 攝影|李昊
“和南方的山不一樣,我們這兒的山都比較低,進出山的路也不止一條,偷獵的人從一邊上山,可能就從另一邊出去了,抓都抓不住。”
提起盜獵,老豹子隊員口氣裏多少有些無奈。
“不過現在管得嚴,盜獵比以前少多了,村村都有的反盜獵橫幅還有我們車上貼着的巡護標誌,也有點威懾力。”
除此之外,還有火災、污染等直接作用於棲息地的問題。
另外一些隱性的問題則更為緩慢持久。比如,當地人對華北豹的陌生,對生態保護常識的缺乏等等,都會直接影響這片棲息地之上長久的保護。
這些問題研究自和順,但卻也是讓華北豹重返北京項目上的一個切片和縮影,而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案對於將近300公里的華北山地廊道來説,也是難得的鏡鑑。
通過一系列的研究,科研人員與保護者逐漸瞭解,“究竟什麼樣的山豹子更喜歡”——“這樣的山”需要政府、社會機構和更多人的共同參與推動來實現。

老豹子隊員在巡護中
2013年,和順縣時任縣委書記在縣域西部劃出了一個生態功能保護區,嚴禁污染企業和大規模開發。
近兩年來,對於延伸至豹棲息地的煤層氣項目,鄉鎮政府及相關部門嚴格把控並提出駁回申請;從2016年至今,縣財政預算都為“豹吃牛”生態肇事補償劃出預算;公安部門在反盜獵執法上不鬆手;如今的野豬肇事,縣農業局也在積極應對。
山西省鐵橋山省級自然保護區,也在以華北豹核心保護地為跳板,邁向國家級保護區的建設道路。
和順的一些“普通人”,在縣委縣政府的支持和推動下,成立了和順縣生態保護協會,發展當地的志願者、會員,做野生動物救助,一起做社區倡導,做人獸衝突的防禦緩解,做反盜獵的聯合執法……
保護機構則在當地組織巡護隊,協調推廣“豹吃牛”保險補償機制,提供防野豬的報警燈和喇叭,立路牌、進學校、進社區、做教材……

老豹子隊員在觀察剛被送到家中的一隻黑鸛,如今很多和順當地人遇到受傷的野生動物會主動聯繫老豹子隊員,由他們帶至救助中心進行治療 攝影|李昊
每一步在年月裏逐步形成合力,逐漸完善,當地及全國的社會力量也紛至沓來。
而合作保護、提供技術支持和科學合作的科研院校及社會機構就更多了。
基於多年的共同努力,持續監測數據表明,從2015到2019,這裏的11只母豹為太行山增添了40只小豹,華北豹種羣密度快速增長了30%。
在全球金錢豹數量持續下降的背景下,這是唯一一個已知的因保護而實現種羣快速增長的金錢豹保護案例。

我們在和順縣識別過的華北豹們
對於大型食肉動物的生態修復項目,中國之外也有振奮人心的案例。
近如中俄邊境的虎豹國家公園;遠如橫跨3200公里、從美國黃石到加拿大育空,恢復灰熊及狼棲息地的大型項目。
然而這些項目中,每一個都需要以數十年的尺度來規劃、推動、付諸努力。
恢復需要更長久的耐心。
慶幸的是,大自然給予的信心比人期待的要多。
2019年6月,距離北京直線距離200公里的河北駝梁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出現定居的母豹,這也是自2012年以來,河北第二次拍到豹的蹤跡。
2020年11月,一隻公豹也在此出現。

駝梁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豹
豹正在擴散,循着生命的本能和勇敢的天性。
只要身在其中的人們懂得共存,做對的事,驚喜降臨的時間也許便能大大縮短。
在一篇華北豹綜述的文章裏,劉炎林博士有一句結語:“一百多年來,我們戰勝了內部的動亂,戰勝了外來的侵略,我們大幅度提高森林覆蓋率,建立廣闊的保護地。那麼,或許我們可以恢復華北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