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媽真的瘋了嗎？_風聞

今天講姜文另外一部電影《太陽照常升起》。

這部電影講的是一段舊事，舊事裏很多光怪陸離、離奇古怪的人和事。但最有意思的人物，其實是“瘋媽”，瘋媽才是電影的主角，其他的主角都是假主角，姜文為了分散觀眾的注意力，用其他人和事，沖淡了瘋媽的顏色。

這是他慣用的手法，叫做“為了這點醋，才包的餃子”。

但對於歷史有着真正熱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瘋媽是誰。

所以，看姜文的電影，注意不要太投入，不要被劇情過分吸引，要冷靜，甚至要冷酷，你得“跳出來”，才能抓到他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

這部電影的主題，不是“李不空死了沒”，也不是“梁老師有沒有摸女人屁股”，更不是“你老婆的肚子像天鵝絨”，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主題是——“瘋媽到底瘋了沒？”

電影開場的時候，瘋媽還沒有瘋，她在找一雙夢中的紅布繡鞋，她找到了鞋子，忽然被抱着一堆紅磚頭的兒子撞了，然後提着鞋子追打不成器的兒子，兒子一路丟紅磚頭，一片混亂……

瘋媽是個什麼樣的人？面目清秀，身體強健，思維敏捷，很有自信，實事求是，步伐矯捷，上山下水如履平地，你覺得這樣的人會瘋嗎？

兒子是個算賬的天才，算盤打得飛起，一秒鐘就能算出7654321X1234567等於幾，這樣天才的媽媽，一定不會傻。

但是老師欺負瘋媽的兒子，刁難他，讓他用算盤打出“提高警惕，保衞祖國”，眾所周知，算盤不是計算機，沒有office辦公系統，只能算賬，是打不出“提高警惕，保衞祖國”的。老師一個大帽子扣下來，説他“幹私活，掙私錢，只能被開除”！

這個老師，明顯就是個“師爺”，一臉道貌岸然，滿嘴義正詞嚴，實際上他才是假公濟私、整人害人、扣帽子打扁擔寫大字報的祖宗，哪有什麼學生欺負老師，只有學閥先欺負學生。

瘋媽趕過來，把兒子帶走了，對這狗頭師爺不屑一顧，説“就這幾個字，媽也能教你”。下樓的時候還懟了“老師”一句：“你也不是什麼都懂！”

你看，瘋媽一點都不瘋，她愛護自己的兒子，愛護年輕人，愛護弱者，她眼裏明辨是非，知道什麼人在使壞。實際上，瘋媽本人也是個教員，在很多層面，她不比任何教師爺差，“這幾個字，她確實也能教”，她確實有資格懟所有的“知識分子”——“你也不是什麼都懂”！

瘋媽的夢裏，一直有一雙紅鞋子，上面繡着長黃鬚子的魚，她執行力很強，想要什麼，第二天就去追尋什麼，天一亮她找到了那雙紅鞋子。

兒子問她：“可是你穿嗎？”

瘋媽説：“穿！”

兒子説：“可是我從來沒有看見你穿鞋”…….是啊，瘋媽一個矯健灑脱的農村勞動婦女，一向是赤腳走天下，上山涉水無所不能，何時見她穿過鞋？但她説穿，就一定會穿。

兒子吐槽：“我還夢到我不用上學呢”。

瘋媽：是不用啊。

兒子：老師會開除我的……

瘋媽：開除？我先開除了他。

本來陽光明媚，瘋媽手裏有鞋子，身後有兒子，母子間其樂融融，直到他們走到一棵歪脖子樹前，在畫面視角里，這棵樹向左歪，但在瘋媽的視角里，這棵樹向右歪了。

瘋媽答應孩子不用上學，兒子興奮得坐着拖拉機走了，瘋媽有點失神，把鞋子掛在了樹枝上。

忽然之間，一隻綠皮鸚鵡飛過來，滿嘴喊着“我知道，我知道”，瘋媽被這個破鳥吸引了注意力，然後回頭，鞋子就詭異地不見了……

今天，滿嘴“我知道、我知道”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渣男，一種是騙子，“我知道，我知道”的意思，是“永不變心”，是“永不背叛”，是相愛的人之間所發的誓言，當初瘋媽的那個愛人，也是滿嘴“我知道，我知道”。

但是，那個人背叛了她，恍惚之間，瘋媽失去了她心愛的紅鞋子，瘋媽瘋了。

所有人都認為瘋媽瘋了，因為她的舉動很奇怪，她到處找她的紅鞋子，在別人看來，這雙紅鞋子似乎就根本沒有存在過。

一個頭發花白、面色紅潤如少女、身手矯健的女子，漫山遍野地飛奔，追逐那隻別人看來子虛烏有的鸚鵡，那雙可能不存在的紅鞋子。而且神出鬼沒，一會兒消失在田野裏，一會兒飛到樹上，還對着遠方大喊：“阿廖莎，別害怕，火車在上面停下了，天一亮他就笑了”。

瘋媽從樹上掉下之後，兒子買了一雙紅鞋回來騙她，説他找回那雙鞋了，瘋媽忽然之間就性情大變，把兒子的算盤砸了，説“根本就不是那雙鞋”。

瘋媽拿出了一堆“遺物”，給兒子講他爸爸的故事，她説孩子的爸爸是“最可愛的人”，是“戰鬥英雄”，當年到學校做報告，她崇拜他，然後就在一起了，實際上“這是他説的”，所有的故事都是他編的，真實的故事是怎樣的，只有瘋媽知道。

對於真正的歷史，瘋媽説：“只能説你沒懂**，不能説你沒看到**”。

實際上，很多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他們只是經歷過、看到了，但是他們當時真的不懂，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因為故事是“李不空”們講的，不是瘋媽講的，瘋媽沒有話語權，一個被定義為“瘋子”的話，有什麼可信度呢？

而那些“兒子”們，經歷了漫長的時光，有的人終於懂了，有的人還渾渾噩噩，懂了的人，也很少有人會站出來説“我看見了，我懂了”，這是瘋媽的悲劇。

瘋媽繼續做着那些別人以為瘋子才會做的事情，她和村口那株長歪了的樹過不去，爬到樹上，還對兒子講了個《樹上的瘋子》的故事，説樹上有個瘋子，井口有個傻子，傻子盯着井口説：“十三、十三”，瘋子納悶，跳下來問他：“你幹什麼呢傻子？”傻子繼續説“十三、十三”；瘋子看井口，傻子一腳把他踢了進去，然後説：“十四、十四…..”。

你説啊，後世的人來看，到底誰是瘋子？誰是傻子？實際上，瘋子才是傻子，傻子一點都不傻，”傻子“在每一個時代都是勝利者，瘋子會一個個掉到井裏，變成一串沒有名字的數字，瘋媽早就看穿了這一切，但兒子聽不懂。

她還把一隻羊弄到樹上去了，誰説羊不能上樹的？回到家，她衝一隻黑白兩色的貓説：“你也不是什麼都懂”。

是的，瘋媽一向瞧不上那些滿嘴“我知道我知道”的懂王，她喜歡一切從實際出發，羊能上樹，就是能上樹，教條主義本本主義不管用。有些人滿嘴“實踐”，滿嘴“真理”，卻從來不肯真正認識世界改造世界。

瘋媽天天和歪脖子樹過不去，有一次，她又挖開樹根，發現樹根底下都是石頭，她説“樹底下都是這個，能不歪嗎？”

一位故人來看望她，這是一位老戰友、老同志，名叫“李叔”，瘋媽和他之間有一段風雨同舟的歲月，“那時候，你還個小警察”，他們走過漫長而艱苦的道路，本來應該是知己，是同志。李叔立過功，現在混的很好了，成了領導了，四個兜了。

李叔對瘋媽的兒子説：“你媽原來不這樣”，這就明説瘋媽瘋了，老同志不站她這邊了。

但李叔走後，瘋媽對兒子講的話，就令人毛骨悚然了，她説：“風也大，雨也大，山也塌了，路也斷了，他摔得一身是泥，滿臉是血…….後來他就犧牲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陽光明媚，李叔活生生站在那裏，瘋媽説他“犧牲了”，是個“死人”，“你見過死人能説話嗎？”

李叔到底是"犧牲了“，還是變了，取決於瘋媽是不是瘋了，總之瘋媽這個時候，手裏拿着石頭，連老戰友都防備上了。

在那個年代，她發現鞋子沒了，路走錯了，樹歪了，樹底下都是石頭，曾經的英雄變成了”鬼“……她天天鬧騰，不讓孩子去上學，也不讓孩子去工作，母子二人慪氣，把家裏的鍋碗瓢盆罈罈罐罐都砸了，兒子很生氣，説“別人都知道我有個瘋媽”。

當兒子指着她罵“瘋子”的時候，瘋媽的表情是痛苦而絕望的，她想到了打得粉碎，卻沒有想到孩子真的把她當作瘋子了，孩子是她的希望啊，是八九點鐘的太陽啊。

歲月是無情的，兒子不理解她，全村都認為她瘋了，瘋媽越來越老了，白頭髮越來越多了，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屋頂唸詩，念“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村裏人還對她的兒子説，“只要她不亂跑，就讓她在屋頂上唱吧”，實際上，就是不讓她説話，也不讓她做事。

很多人以為，在一個家庭中，媽媽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力，説什麼就是什麼，其實媽媽老了的時候，只有説的權力，只有唱的權力，有的人裝聾作啞，有的人陽奉陰違，媽媽只剩下了吐槽的權力。

兒子擔心她亂跑被狼抓走，她給兒子表演了一出在水上行走的“神蹟”，她自信而豪邁地説：“狼能追上我嗎？”

是啊，瘋媽是什麼人？翻山越嶺，中流擊水，橫渡天塹，神出鬼沒，幾十萬大軍都攔不住她，全世界最兇惡的魔鬼都只能在她面前推卻，狼算什麼東西？怎麼可能追上她？

兒子嘗試了一下媽媽水上行走的辦法，不行，掉到水裏差點淹死。兒子複製不了媽媽的事業，只能用石頭過河。

兒子摸着石頭走，最後在樹林深處，找到了一座白色石頭砌成的“白宮”，“白宮”裏堆滿了瘋媽曾經打碎的那些算盤、碗、罈罈罐罐，修修補補沾了起來……但這些東西是脆弱不堪的，兒子一個噴嚏，都應聲而碎了。

瘋媽終於老了，越老越慈祥，她給兒子講了很多事情，也不管兒子到底能不能聽懂，她穿着一身中山裝，斜靠着門，微笑着説：“去忙你的吧，我再也不打你了”。

時代變了，兒子當上了小隊長，下山去接來插隊的“李老師”，走到半路，一羣人喊“你媽，你媽”，兒子跑到河邊看，瘋媽的鞋子、衣服，整整齊齊飄在水上，人不見了。

從此，村子裏沒有瘋媽了。

兒子吃了瘋媽上個千耳光，看了瘋媽無數神蹟，聽了瘋媽那麼多故事，卻什麼都沒學會，最後死在資產階級女人的肚皮、資產階級男人的子彈上，因為他只是看見了，他啥也不懂，這小子，也只會説“我知道，我知道”。

不過沒有關係，因為太陽照常升起了。

左右兩條路，你知道哪條是“盡頭”，哪條是“非盡頭”？

姜文的電影不能用正常的邏輯看，你以為是倒敍，你以為瘋媽是在回憶她孩子的誕生，實際上不是，這是一條直線，歷史的車輪向前滾動，瘋媽在這條時間線上走過，她的孩子會在這條鐵軌上“不斷出生”。

就像太陽一樣。

人類為什麼不害怕落日？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太陽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