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者口述:長津湖戰役 1240 高地爭奪戰_風聞
熊猫儿-2021-10-03 10:29
摘要
1950年10月下旬,時任二十七軍二三六團八連連長的我正在浙江嘉興進行渡海作戰訓練,突然接到了部隊調動的命令。當時南方的天氣還不是太冷,我們戴着大蓋帽、穿着膠底的解放鞋和僅適合南方氣候的薄棉衣,匆匆登上了北上的列車。到了泰安,休整了一週。根據上級的要求,我們把帽徽、胸章全部摘掉,把毛巾上的“將革命進行到底”字剪去,甚至搪瓷碗上的中國字也都敲掉了。在裝備方面,我連是清一色日式武器,上級又給補充了三挺加拿大輕機槍、三具美式火箭筒,配足了各類彈藥。此時,我知道要去朝鮮打大仗了。
本文由前空軍司令部副參謀長傅喜峯口述,劉洪亮整理。
傅喜峯,參加過淮海、渡江、上海戰役及抗美援朝,抗美援朝時在二十七軍任連長,後升為營長。
1950 年 10 月下旬,時任二十七軍二三六團八連連長的我正在浙江嘉興進行渡海作戰訓練,突然接到了部隊調動的命令。當時南方的天氣還不是太冷,我們戴着大蓋帽、穿着膠底的解放鞋和僅適合南方氣候的薄棉衣,匆匆登上了北上的列車。
到了泰安,休整了一週。根據上級的要求,我們把帽徽、胸章全部摘掉,把毛巾,上的「將革命進行到底」字剪去,甚至搪瓷碗上的中國字也都敲掉了。在裝備方面,我連是清一色日式武器,上級又給補充了三挺加拿大輕機槍、三具美式火箭筒,配足了各類彈藥。此時,我知道要去朝鮮打大仗了。
再次登車後北上,只感覺到越來越冷。原計劃到東北後休整一週,補充冬裝,但因情況緊急,我們在丹東只停留了一天,全連僅領到了幾件半舊的大衣和少量棉帽。頭回穿戴皮衣皮帽,我感覺很新鮮,也很威風,就去車站邊上的照相館照了一張紀念照,對老闆説:「如果俺能活着回來,再來取照片。」第二天,我們繼續乘火車到達鴨綠江邊的集安,下車後即從一座木橋上過江進入朝鮮。此後,我們以每天 80 裏速度在茫茫的山林中晝伏夜行,到達長津湖以北地區潛伏下來,準備迎擊北犯的美軍。
1950 年 11 月 27 日晚,我連得到一個 60 迫擊炮排的加強,擔任尖刀連奉命向南穿插。上級的意圖是要我連繞敵背後,憑江扼守交通要隘,斷敵退路。當晚天降大雪,氣温驟然下降到零下 30 多度。我帶領這個200 多人的加強連,冒着嚴寒,經過三個小時的急行軍,將要到達指定位置時,又接到了,上級命令,要求我連立刻北返,迅速佔領柳潭裏東北方向的無名高地。
返回途中,凜冽的寒風夾着鵝毛大雪迎面撲來,十幾步開外朦朧一片。夜半時分,終於到達了,上級指定的無名高地。由於未發現美軍,我們便決定在此設伏。沒料到山頭上寒風刺骨,不到一個小時,有的戰士就出現意識不清、反應遲鈍、肢體僵硬等症狀。我感到事態嚴重,於是決定暫且下山,找個窪地避避風寒。下到一處山谷,北風明顯小些了,便停了下來。我們一會兒圍攏在一起休息,一會兒起來跺腳、跑步,打算捱到黎明前,再返回無名高地。大約凌晨 3 點多鐘,我又接到新的命令:攻佔無名高地西北方向一座更高的山頭——1240 高地。
我帶隊來到 1240 高地的山腳下,並未發現山上有任何動靜,便簡單地作了戰鬥部署:我和副連長各帶兩個排,分左右兩路呈散開隊形隱蔽前進,一旦接敵,即展開猛烈衝擊,近戰殲敵。為了鼓舞士氣,我對大家説:「誰要是先上去,我一定為他請功 ,給他記大功!」
當我們悄然抵近距山頂還有 100 多米時:數枚照明彈突然騰空而起,將冰雪覆蓋的山坡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對面美軍數挺機槍隨即猛烈地掃射過來,密集的曳光彈構織成一道道紅、黃相間的火網,犁起一排排雪浪,壓得我們幾乎拾不起頭來。我把左臂一揮,大家便心領神會。我們一個排在原地吸引敵人火力,另一排便向左遷回運動,以側擊敵人。突然,右前方驟然響起猛烈的手榴彈爆炸聲,我判斷那是副連長率部已經衝上去,短兵相接了。趁此機會,便把駁殼槍往上一舉,高喊着:「上,衝啊!」奮不顧身地帶領同志們向山頂發起了衝擊。面對美軍的瘋狂掃射的火力點,我連戰士憑藉着豐富的實戰經驗,在相互掩護中前仆後繼,冒着槍林彈雨勇敢地從不同方向運動接敵,一旦衝到手榴彈的投擲距離內,便發揮出密集投彈的強大威力。
在激烈的爭奪中,美軍的榴彈炮突然打過來了。霎時間,風雪瀰漫的原野如同山崩地裂般地咆哮起來,我的周圍一片火海,連隊的攻擊隊形幾乎全被覆蓋。我雖然歷戰多年,但從未遭受過如此精準迅猛的炮火打擊。為了避免更大傷亡,我只好帶着部隊撤了下來。
在一個山角斜面下,我清點了人數。不算傷員,全連損失了 60 多人,令我心痛萬分。我連是全團的攻堅主力,人員絕大多數久經沙場,其中許多是膠東籍老戰士,共產黨員達 109 名。萬萬沒有料到,我們這支在解放戰爭中幾乎是攻不無克的突擊隊,又經過一年多攻台訓練的精兵勁旅,抱定必勝的決心來到朝鮮,竟然初戰失利,損兵折將,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稍事休整,天已麻麻亮。我用望遠鏡觀察,發現山上的美軍只用積雪構築了簡易掩體,士兵幾乎在雪地上暴露無遺。我立即命令手中僅有的「重武器」——6門 60 迫擊炮,轟了 4 輪。可能是為了避風防寒,美軍人員過於密集,遭到我 60 炮火準確而有效的殺傷。我心中暗喜,總算出了一口惡氣。同時,面對即將來臨的危險,我們快速進行轉移。頃刻間,美軍大口徑火炮的炮彈便呼嘯着凌空劃過,大家都慶幸躲過了一劫。
轉到高地北側,重新選擇了進攻路線後,我帶領戰士利用地形地物繼續向高地奮勇躍進。至距敵百餘米時,我連的 60 炮把所有的炮彈全部打向高地。伴隨着迫擊炮和機槍的掩護,我們再次衝上山去。只見美軍遭我 60 炮火準確殺傷後,已經收縮至一處不大的環形陣地進行抵抗。我便組織各排從不同方向圍攻這股美軍,力求全殲!但由於天色已亮,且地形比較開闊,幾次攻擊雖然一次比一次地更加接近敵人,但均未突破美軍用機槍組成的近防火力圈。我正着急地指揮戰鬥,猛地發現幾名美軍直向我撲來,我來不及瞄準,便把手中的駁殼槍一掄,迅疾掃了個扇面,把他們全都.壓趴在地下。一名美軍揚手扔來一枚手雷,我抓起來又甩了回去,那顆手雷未等落地即在那些美軍的頭上炸開了花。我附近的幾名戰友見狀立即圍了上去,投出一排手榴彈,徹底消滅了這股敵人。我們乘機再次發起強攻,美軍終於支撐不住了,被我們逼出了陣地,全都退下山去。 1240 高地總算到手了!
面對美軍即將發起的反撲,應當抓緊構築工事。但此時大家一點氣力也沒有了。因為兩天以來,我們每人只吃兩三個凍土豆。經過連續的勇猛衝擊和激烈廝殺,戰士們極度疲憊,靜靜地坐卧在灑滿鮮血的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等待着更加殘酷的拼殺。我大聲喊:「別光坐着,會凍死的都趕緊地跟我搜集手榴彈。」
忽然間,一串機槍子彈從我耳邊掠過,身邊的幾個戰友中彈倒地。我朝着槍響的方向一看,發現是那些剛才被我們打下山去的那夥美軍,他們登上了大約三四百米外的一個山頭,企圖對我連實行火力壓制。在我連的迫擊炮彈全部打光的情況下,幸虧伴隨我步兵衝鋒的兩挺重機槍跟了上來,我指着對面高地上的美軍,對機槍手們大喊:「機槍,給我狠狠地打!」文化教員黃雲飛曾是一名出色的機槍手,我讓他親自操起一挺加拿大輕機槍,專打對我們威脅最大的火力點。不一會兒,就把對面美軍的火力壓了下去。
大約九、十點鐘,美軍反擊前的炮火準備更加猛烈地開始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連成一片,強大的氣浪直衝肺腑,震得我口鼻流血。爾後是凌空爆炸的燃燒彈把大片大片的燃燒劑潑灑下來,熾熱的火焰頓時吞噬了整個山頂,我的帽子和棉衣都被點燃了,已經凍傷的肢體被灼得鑽心疼痛,我只好在雪水中翻來覆去地打滾。忽然,一塊彈片在我肚子上撕開了一個十多公分長的大口子,我咬緊牙關,忍着劇痛把流出的.腸子塞了回去,讓通信員易禮煥幫助我用繃帶死死扎住傷口,把瑟瑟顫抖的身體緊緊貼在焦土上。
美軍炮火漸漸稀落了,我抬頭向下望去,發現山腰處出現 50 多名美軍正在向我陣地運動。再看看周圍的戰友,一個個像燒焦黑炭,能夠在雪地上爬行、蠕動的,只剩下 30 幾人,而且大都是傷員。大家心裏明白,大概只剩下最後一搏的戰鬥力了。但我們心中都有一個堅定的信念:誓死不退卻,決不當俘虜!我讓大家把蒐集的手榴彈,兩三個一梱紮成集束,靜等着美軍的逼近。 50 米、 30 米、 20……我都沒有喊「打」,眼看美軍進到十來米時,我抱着同歸於盡的決心帶領大家猛地挺起身來,撲上前去,用最後的氣力把手中的集束手榴彈狠狠地砸了過去。只見火光閃處,美軍士兵倒下了一片,我也再次負傷昏了過去。待到醒來時,我已被後續前來接應的戰友背下山來。
隨後,我被送回國內治療。軍醫説,如果不是那兩天僅吃了三個土豆,打斷的腸子裏早已經空了,定會引起感染導致死亡。此時,我絲毫沒有慶幸自己命大的心情,只是由衷地痛心和自責:這次我連損失太大了!最後從高地上抬下來而且還活着的,只有十來個人。僅僅經過幾個小時的戰鬥,怎麼就吃了這麼大的虧呢?
多年後,我研究戰史才知道,我連在 1240 高地上的對手是美國海軍陸戰第-師七團 D 連。美軍陸一師曾在太平洋戰場的歷次登陸戰中充當開路先鋒,號稱所向披靡的「美利堅之劍」,是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隊。有關資料證實:**在 1240 高地戰鬥的最初 4 小時內,這個 200 多人的 D 連被我連打的也只剩下 16 人。**我們在武器裝備和後勤保障方面與美軍存在極大差距的條件下,憑着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和堅韌不拔的革命意志,發揚英勇頑強和吃苦耐勞的光榮傳統,與美軍王牌部隊在冰天雪地裏狹路相逢,幾番較量,到底打了個平手,戰鬥損失基本相當。為此,我在深深地悼念我連那些英勇犧牲戰友的同時,也為我們這支來自膠東大地的英雄部隊深感自豪和驕傲,我們八連不愧為華東野戰軍頭等主力部隊一九縱(二十七軍)中的英雄突擊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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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1、入朝初期,志願軍畢竟從來沒有和美軍交過手,當時普遍認為:美軍也沒什麼“三頭六臂”,他們頂多不過就是“加強版的國民黨軍”而已!
而美軍那邊,由於同樣沒有和我軍直接交過手,因此美軍上下也認為中國的志願軍,可能和太平洋戰場上的日軍戰鬥力差不多。
結果雙方一交手,卻發現各自的預判都出了差錯:志願軍發現,對手不僅要比國民黨軍的火力更強,而且戰術素養比國軍高出一大截。
而美軍在戰鬥中也發現:志願軍絕不是二戰日軍,志願軍部隊的戰術運用更加靈活,而且士兵的戰鬥意志堅決,但絕不會蠻幹!
2、當時1240高地已經被志願軍率先佔領,以阻斷美軍的退路!
如果美軍無法佔領1240高地,美軍的突圍行動將會大大受阻!於是,1950年11月28日上午,美軍陸戰一師派出陸戰5團一營,率先對1240高地發起瘋狂進攻。美陸戰5團1營在優勢火力的掩護下,他們成功攻上了1240高地。
面對美軍的凌厲攻勢,1240高地上的志願軍守軍頑強堅持了一上午,但最終還是無奈放棄了1240高地。但是美軍陸戰隊剛剛佔領高地,他們的防禦工事都還沒來得及建好,志願軍的反擊就開始了!
3、奉命前來增援的志願軍79師236團3營,當晚凌晨0點剛過,就不顧一切對高地上的美軍發起猛烈反攻。而當時負責守衞1240高地的美陸戰7團D連,匆忙中被志願軍的“回馬槍”殺得猝不及防。
到凌晨兩點半,1240高地重新回到志願軍手中。1240高地“得而復失”的消息讓美軍大為震驚,他們當然不會善罷甘休!於是,他們又組織了五次進攻,企圖奪回1240高地,但均被志願軍236團三營成功擊退。
4、天沒亮前,236團二營6連奉命趕赴1240陣地,以輪換已經奮戰了一夜,傷亡巨大的三營。當6連趕到1240高地時,卻發現僅僅經歷了幾個小時的戰鬥,整個三營能從高地上抬下來還活着的人:只剩下十幾個。
當時三營尖刀八連的連長傅喜峯被救下來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但最終傅喜峯還是幸運地活了下來,不過,傅喜峯絲毫沒有慶幸自己“命大”,他一直在痛心和自責:這次全連損失太大了!
這場戰鬥打響前,整個三營已經連續作戰數天,戰士們也僅僅吃了一些土豆。連長傅喜峯之所以能活下來,就是因為他兩天時間僅吃了三個土豆,因此被打斷的腸子裏是空的,才沒有引起感染“撿”回了一條命。
5、根據戰後資料顯示,在1240高地那悽慘的一晚,持續近四個小時的慘烈戰鬥中,原先駐守的美軍陸戰一師七團D連,他們也幾乎被“打光”:這個200多人的陸戰D連,被志願軍打得也僅剩下16人。
6、天亮後,美軍一看硬攻根本佔不到什麼便宜!於是他們開始改變進攻戰術:先集中兵力佔領1240高地各個側翼,對高地上的志願軍6連形成合圍之勢後,再一點點蠶食1240高地。
發現這種情況後,志願軍駐守在1240高地的6連為避免陷入被動,也開始主動出擊周邊的小高地。不過美軍利用自己強大的火力優勢,不斷炮轟着側翼各處小高地,並造成志願軍各個戰鬥小組大量傷亡。
7、美軍的分頭蠶食戰術,讓6連的兵力已經顯得嚴重不足,畢竟在保證1240主陣地的情況下,還要不斷分兵去防守側翼小高地。經過和美軍反覆的爭奪戰,志願軍6連當時已經傷亡慘重,不過1240高地卻還在志願軍手裏。
在戰鬥最激烈時,1240高地上的志願軍防守兵力“捉襟見肘”,戰士們甚至要開始“以一敵十”。當時7連的軍械員朱溶堂奉命給6連送來彈藥,結果他卻看到一個排的美軍正在攻打一個側翼高地。
朱溶堂一看6連防守人員已經不足,他沒有多想,直接扛着一箱手榴彈就衝到側翼高地的制高點,用一堆手榴彈把一個排的美軍給“砸”了下去。
戰鬥中,這個側翼小高地上最後只剩下了朱溶堂一人,而身負重傷的朱溶堂,仍然不斷變化着自己的戰鬥位置,繼續用機槍擊退了美軍的幾次進攻。
在擊退美軍的攻擊側翼陣地的企圖後,朱溶堂又發現美軍陸戰5團用一個營的兵力正強攻1240主陣地。朱溶堂再次架起機槍,從側翼小高地上掃射美軍的側後方,美軍一時間首尾難顧,他們對1240高地的進攻最終被挫敗。
朱溶堂其實只是個送彈藥的軍械員,卻幾乎以“一己之力”成功阻擊了美軍的幾次進攻!戰後他榮立特等功,並獲二級英雄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