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唐山,看懂“大廠”_風聞
首席人物观-首席人物观官方账号-纵观TMT风云人物,读懂时代商业逻辑2021-10-06 15:48


作者|北鯤
編輯|江嶽
每代年輕人都有自己的“大廠”。
在河北唐山古冶區趙各莊,有一座百年前興建的煤礦,趙各莊礦。它籌辦於1906年,最早是洋務運動的產物,後來併入開灤煤礦。
雖然在2008年啓動破產改制,光景大不如從前,但它在近百年間創造的財富和就業,改變了當地幾代人的命運。高產時,它有過“萬人煤礦萬噸煤”的輝煌。帶着工牌的年輕人,也是相親市場上的搶手貨。
本文作者出生在古冶趙各莊,如今定居北京,在互聯網大廠工作十餘年。
互聯網紅利帶來的體面收入,讓他早早在北京實現了買房安家,紮根落地。在“大廠”意義和價值被重新討論的當下,他想講講自己家鄉的故事,關於“大廠”光環,以及隨之沉浮的命運們。
而命運的輪迴,總有着精妙的巧合。在同為“大廠人”的父輩身上,他看到了熟悉的劇情:凌晨2點的加班、讓相親對象另眼相看的單位工牌……再一細想,兜兜轉轉,他似乎也沒能走出父輩曾經的“大廠”軌跡。
以下是他的自述——
01
礦上
知道石家莊之前,我一直以為趙各莊是世界第一大“莊”。
一般的莊裏人,種的是莊稼地。趙各莊的莊裏人,幾乎都在“礦上”工作。
一般的莊,每年秋天迎接收成。趙各莊,每月都有2個“收成”的日子:18號,職工“開支(工資)”,25號,離退休職工“開老保(退休金)”。
在我印象裏,趕上那兩天,莊裏總是喜氣洋洋的。大人們排隊去工資科領工資,再扎堆去打酒買肉,小孩們也抱着剛到手的零花錢,擠進賣零食和玩具的小商店。
這一切,都是因為這裏有煤礦:趙各莊礦。
它在1906年就有了,後來劃歸開灤集團。至於開灤集團在唐山的地位,大概可以這麼理解,唐山作為工業城市的面子,主要是煤炭和鋼鐵給的,煤炭,指的主要就是開灤。
趙各莊礦是開灤的大礦,地處古冶區趙各莊。在趙各莊,“礦上”曾經是一份體面的工作,隸屬大國企,穩定,工資高,福利好。“礦上”不僅指煤礦本身,還包括附屬的多家工廠和後勤單位,鼎盛時期,在職員工上萬人。這在趙各莊,乃至唐山市都是名副其實的“大廠”。
我爸在“礦上”工作42年——他是我家在“礦上”工作的第三代人。在我印象裏,他總是沒完沒了加班,很少有完整週末。退休後,他來北京幫我帶孩子,飯桌上偶爾聊起一同退休的老同事,他總是一臉羨慕:
“看你張大大,沒事還經常去廠裏溜達。”
“他都退休了,還去廠裏幹啥?”
“溜達溜達唄。”
“溜達”體現了老一輩對上班的熱愛——畢竟,上班這事,在趙各莊已經有100多年曆史了。一輩輩繼承下來的,還有“特別能戰鬥”的精神,這個詞屬於全國勞模侯佔友,也屬於趙各莊數萬礦山鐵漢。

侯佔友的故事在趙各莊家喻户曉。上世紀70年代,全國煤炭供應緊張,趙各莊礦搞“高產”運動,要實現“日產萬噸”。侯佔友直接帶上乾糧,吃住都在井下,從1971年到1975年,他每年都上400多個班,超過正常出勤的一倍。
我爸是1975年進的“礦上”,在侯佔友勞模精神帶動下,他也經常早上10點下井,凌晨2點才上來。
**這強度,不比我經歷的互聯網大廠差。**我問過他,“加班這麼狠,大家抱怨嗎?”他憨憨一笑,“也沒有,大家都高高興興上班去”,想想又補了句,“那會兒沒有獎金,沒有加班費,大家也沒人在乎”。
關於那段時間,他印象更深的不是當時下井有多累,而是高產日那天,礦門口敲鑼打鼓,街道組織了家屬來搞慰問,“工服破了可以找他們去補,還給茶水喝,挺好的”。
“礦上”的人這麼努力工作,是為了掙錢嗎?也是,但不全是。
**從某種程度上來説,“礦上”給他們提供了幸福感和安全感。**我姥爺是“礦上”的八級工(在當時的專業評級中,八級是最高級),“老八級”是他一輩子的光環。姥爺的工資比他的科長都高,靠着這份收入,他順利養活了5個兒女。
我媽總説,她年輕那會兒流行戴徽章,戴着開灤工牌的人,在趙各莊大街走路都很“神氣”——看,大廠工牌總是年輕人的精神圖騰,哪個年代都一樣。
即使趕上效益不高的年頭,我也很少聽到“礦上”的人怎麼抱怨。我上中學那會兒,有一年“礦上”業績不好,工資只能發80%,大家也還是正常上班,日子似乎沒什麼不一樣。
對於他們來説,宇宙的盡頭,可能就是趙各莊。
02
黃金時代
第一次向來自南方的老婆介紹家鄉時,我説它是比石家莊還“國際化”的莊,這裏來過英國人、比利時人、日本人,還有他們留下的小洋樓羣。我太姥爺當年的工作檔案登記表,都是中英雙語的。
對趙各莊逐漸熟悉後,她給出了更為精準的形容:趙各莊,一座被時間遺忘在八九十年代的工業小鎮。
“很適合拍年代戲”。她説。
**趙各莊確實停留在那個黃金時代裏。**從樓房、菜市場到醫院、工人俱樂部,全部保留着八九十年代的樣子。

趙各莊的大興土木,大概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個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後,莊裏陸陸續續蓋了很多三層或四層的小板樓,由“礦上”統一分配,按方位命名為“東工房”、“北工房”、“南工房”等等;第二個,就是我出生的1984年,從那年開始,礦上陸續修起了文化樓、游泳池、招待所、體育樓。
**這些設施有個共同特徵,就是大。**招待所,有188張牀位;禮堂,能容納一千多人——我們小時候經常在禮堂看電影,我在很長時間裏都以為,電影就是幾百上千人一起看的。
澡堂子同樣大到誇張,幾百個淋浴噴頭,每個噴頭下面有一塊圓形踏板,人站在上面,水就從頭上淋下。
趙礦甚至還有了自己的電視台,每天播放“礦山新聞”“每日一歌”和各種港台片。
1987年開張的百貨大樓,是我媽對那段黃金歲月的最深刻記憶。

當時,趙各莊家家户户都用着礦上發的物資,臉盆、毛巾、肥皂盒都是一樣的,想採購時髦物件,得坐車1個多小時去市裏。而趙各莊百貨大樓,足足有3層,開業那天,好多市裏的人都過來湊熱鬧。
我最喜歡的則是百貨大樓對面的“會賓樓”。聽我媽説,區裏領導請客吃飯都會來這。我喜歡吃他家的豆沙包和魚香肉絲。我從小不愛吃飯,我媽就總打包這兩樣回家,為了讓我多吃點。
“礦上”的豐厚福利,讓趙各莊人曾經生活得很幸福,因為很多公共資源都是極其便宜甚至免費的:
趙礦醫院,職工免費,家屬半價;90年代初,部分工房開通了入户的瓦斯氣(類似燃氣),每月只要幾塊錢;電影票,10塊錢14張;礦上自制汽水,一箱24瓶,4塊錢——汽水是橘子味,裝在玻璃瓶裏。每年夏天,只要我爸把它扛回來,暑假也就正式開始了。
那時候,在唐山任何地方,提起“趙各莊”,名頭都是響噹噹的。很多外地人也慕名而來,尋找賺錢機會,我家樓下菜市場的安徽板鴨店,就是一對安徽夫婦在那時候開起來的,現在都快30年了。
小時候,我以為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穩定、安逸。後來我知道了,當時代拋棄一個地方的時候,也是不會提前打招呼的。
03
裂縫
2008年,當全國輿論焦點都聚焦在北京奧運會時,距離北京車程2個小時的趙各莊,也迎來了命運的分野。
趙各莊礦在這年宣佈破產。
礦裏不景氣其實已經有些年頭了,真宣佈破產的時候,很多人沒什麼感覺,因為井下的生產還在繼續,系統裏很多自負盈虧的公司,也在正常運轉。
只要工資還在每個月的18號準時發入銀行賬户,別管多少,日子還過得下去。
**到2019年左右,那層温柔的面紗被掀掉了,停工停產的單位越來越多,很多“礦上”人每月收入只有一兩千。**退休成了他們最大的盼頭,因為退休金由社保發放,有統一標準,很多人都能拿到三四千,相當於收入翻番了。
我爸算是運氣比較好的,他在2016年就辦理了退休,加上單位效益還不錯,不管是退休前還是退休後,在趙各莊都處於工資鄙視鏈的中上層。但我認識的一些長輩,直到辦理退休的那天,才真正鬆下一口氣:
安穩的日子,終於又回來了。
其實,就跟現在的年輕人總在討論“進不進大廠”、“要不要逃離大廠”一樣,莊裏人對待“礦上”的態度,也曾經出現過分歧。
它最早出現在90年代——一些腦子活絡的人逃離了“礦上”,開始下海經商。
我的老舅是我家父輩中最年輕的,也是那個時代“下海”的弄潮兒之一。他倒賣過錄像帶,開過電子遊戲廳,也因此開上了價值數萬的進口大摩托,那隆隆的發動機聲音,拉風程度不亞於現在的跑車。當時,“礦上”的平均工資才400多塊。
我家樓上的崔叔叔也從礦上辭職,做起了服裝生意。發家後,他養狗,買二手皮卡,抽紅塔山,還花式“炫富”:

在樓下空地支烤爐,招呼街坊四鄰的孩子,“敞開”吃羊肉串;
沒過兩天,又在上次烤串的空地上,搬出新買的組合音響,請大家露天K歌;
又過了幾天,還是在那塊兒散發着燒烤香的空地上,他把釣回來的魚分給左鄰右舍,不忘説一句,“水庫裏釣的,那地方偏,沒車真去不了!”
這些“炫富”操作看似荒誕,但現在想來,在那個年代,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需要極大的勇氣,他們也需要向周圍的人證明,“看,我做對了吧!”
下海潮之中,連我爸這樣老實的人都心思活絡起來。有一段時間,他每天下班後都不回家,而是騎着自行車去小廠幹兼職,半夜才到家,不論冬夏,風雨無阻。不過,不管晚上幾點到家,早上7點,他肯定又準時出門,去“礦上”上班。他一輩子都沒遲到過。
在90年代的不同選擇,把曾經都過着一樣生活的趙各莊人,推進了不同的命運。
那些嘗試改變並獲得成功的人,如同踏上跳板,陸續離開了趙各莊。有的搬去了林西,有的搬去了市裏。
那些擁抱變化但收穫失敗的人,有人通過關係重新回到“礦上”,自此收心,甘願接受日復一日的生活,有人自此漂零,靠給小企業打工維生。
大多數人,還是跟他們的父輩祖輩一樣,紮根趙各莊,相信“礦上”,在下崗,改制,破產等一波波浪潮中,隨波逐流。有人甚至還會花費幾萬乃至十幾萬的代價,把自己的孩子繼續送進“礦上”,只因為這是一份“正式工”。
**“大廠”光環,現在只微弱地存在“礦上”那些效益尚佳的企業了。**我家還有幾位在“礦上”擔任中層的長輩們,每月領着幾千塊的工資,在趙各莊,足以繼續安穩的日子,直到退休。但他們的子女,大多安家在唐山、天津和北京,只有節假日時,才會回到趙各莊。
04
印記
現在的趙各莊,街面上基本沒有面向年輕人的店鋪。沒有肯德基和必勝客,沒有咖啡館和西餐廳,數量最多的是藥房和老年養生館。
趙各莊百貨大樓那棟樓還在,但已經分組給超市和其他個體小商店。“莊”裏的年輕人想要逛街,還是得坐車1個多小時到市裏去。
年輕人在紛紛離開,只有老人們還在堅持着過去的生活方式,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的爺爺今年87歲了,他在“礦上”工作了一輩子。退休之後的這些年,每月25號,他都要去銀行“開支”,因為趙各莊的網點全被“礦上”的退休人員“佔據”了,他還會專門坐上公交車,去遠一些的網點取。
家人都勸爺爺,“錢放到銀行裏沒不了”,他總是笑笑不語。畢竟,他十幾歲就進礦,按月開支,是一輩子的習慣了。
莊裏唯一的公園,北山公園,現在已經沒什麼年輕人去了。我小時候喜歡上山看的那兩隻猴子,早已不在,如今他們的猴子猴孫們亦不知所蹤。

這座公園其實有些來頭。80年代,勞模侯佔友退休之後,拒絕了所有的返聘邀請,扛着鐵鍬和鋤頭,一頭扎進這座禿山,靠着一己之力,一鋤一鋤,開路,搭涼亭,最後真的為莊裏人蓋起了一座可以納涼休息的公園。後來,莊裏人都管它叫“侯山”。

圖:北山公園俯瞰趙各莊
現在,它也成了過去那個年代的印記。
在趙各莊“大廠”紅利中長大的我,大學畢業後也進入互聯網大廠工作,十幾年沒有離開過這個圈子。
我趕上了互聯網公司的發展紅利,但也經常感覺困在其中。我掌握了很多技能,但這些技能,似乎只在大廠有用。而政策和外部環境的巨大變動之中,屬於互聯網行業的紅利,還能持續多久呢?
現在想來,趙各莊的興衰變遷,其實就是一部“大廠”光環消亡史。
羊湯館曾經是我們莊裏最火的餐飲店。

它的製作很簡單,用羊骨熬出白湯,加入羊雜和餅絲,自己再兑上蒜汁韭菜花豆腐乳,熱乎乎地喝下去,舒服極了。早先,它深受夜班下井工人喜歡,他們在井下上完夜班,洗完澡,就上二兩白酒,喝碗羊湯,回家倒頭就睡了。
“礦上”萎縮之後,井下工人不見了,曾經滿大街的羊湯館越來越少,店面也越來越小。
今年春天,我回了趟趙各莊,在家樓下喝羊湯。一位年輕人進來,要了碗7塊錢的湯,跟老闆商量:“先賒賬,等我下午‘開支’了來給錢。”老闆很自然地答應了。
這或許只是年輕人一時的手頭緊張,但那個春天的早上,我還是感到了深深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