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脱口秀的醫生_風聞
医学界-医学界官方账号-为你提供可靠、有价值的内容是我们的存在方式。2021-10-06 09:00
不想做一個跟別人一樣的人
何沐是一名三甲醫院呼吸內科的住院醫師,同時也是簽約了劇場的兼職脱口秀演員。
他把大部分時間、精力都花在醫院,但他覺得有意義的事,比如治病救人、發掘複雜病情背後的病因,只佔所有工作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都是他無力改變的制度性難題,比如患者的不信任,比如醫保對醫生的限制。
脱口秀讓他得以短暫地逃離醫院,獲得喘息、釋放與掌控感。當劇場四周一片黑暗,唯一的追光照向他時,It’s his show time。
醫學類的脱口秀段子
何沐經常在脱口秀演出裏調侃自己的醫學背景。
“説起海歸和醫學博士你們會想到什麼?”他問。但這個問題並不需要台下觀眾的互動回答,他自顧自地往下講:“一個沒有頭髮的叔叔,戴着和啤酒瓶一樣厚的眼鏡,顫顫巍巍地走過來,跟你説的第一句話是……”他故意拉長尾音,停頓片刻,嗓音壓低,説“哪裏不舒服啊?”台下一片笑聲。
這個調侃還沒有結束。“是吧?只可能是這樣吧?而且這種title(頭銜)丟出來之後把人的‘身份’做得很高,會給人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期待。有一次演出,主持人在介紹我的時候,我看到有一些觀眾小姐姐一臉的好期待好期待,等我走上台,(表情立刻變成)啊好草率好草率。”
他的聲音突然變低變緩:“朋友,幾十塊錢的票價,你在期待什麼?”隨即音調突然上揚,還加上了幅度較大的手部動作。他邊説邊朝左、朝中、朝右攤手:“你不能既要、又要、還要吧。你真的要學會,什麼叫好吧,行吧,算了吧!”台下鬨堂大笑,響起掌聲。

正在説脱口秀的何沐
這場近25分鐘的演出效果很好,何沐也很興奮,講到一些橋段時,他也笑了。“説脱口秀需要情緒,只要情緒上來了,我就不會太緊張。尤其當台下觀眾的反應很好,和台下的互動也很到位時,完全不會緊張。”
他從不背詞,而是習慣列一個提綱,按順序寫上當天要講的一個個小故事的要點。根據演出時觀眾的反應,有時候會調整故事順序,有時候會加一些即興的調侃或表演,哪怕故事內容大差不差,但每次講出來時都會有些不一樣。
脱口秀演員的段子大多來源於生活,何沐也不例外,他有三分之一的段子都和醫學、醫生、醫院相關。有些比較能夠引起大家的共鳴,比如他講自己在悉尼大學伍爾考克醫學研究所讀醫學博士期間,被外國同事誤會會“來自東方的神秘中醫技術”,從而引起的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有些段子可能因為涉及專業名詞,導致共情的門檻較高,觀眾的反應比較冷淡——比如患者説自己吃了硫酸,後來發現是藥名沒念全,實際吃的是硫酸甲硝唑膠囊。
還有一些段子,因為涉及排泄物和敏感部位,被人説噁心、低俗。甚至有觀眾在大眾點評裏評價何沐,“某個醫生,去掉極Low的黃段子,估計就只剩自我介紹了,內容直接引起不適”。
他覺得有點委屈,“這些事在醫生眼中根本不算涉黃,我只是在臨牀上遇到了這些事,把它們拿出來講,只是因為知道它在別人眼中帶有不一樣的情緒色彩,但我覺得它們不是禁忌,是可以從中提煉出幽默的”。
其中一個被認為“涉黃”的段子,何沐描述的是大概二十一二歲,還是個“菜雞”醫學生的自己,畢業實習輪轉到乳腺外科時,第一次為女患者檢查乳房的一系列心理變化。
一般情況下,都是患者覺得尷尬、緊張,已經司空見慣的醫生內心毫無波瀾。但當時情況恰好相反——何沐既緊張又尷尬,臉也紅了,反倒是患者調侃了他幾句。
“把這段經歷寫成段子,其實是想告訴大家,不是穿上白大褂就瞬間變成醫生了,從人進化到‘毫無性別感受’的醫生是需要過程的,”何沐説,“現在讓我給女患者檢查乳房,我心裏不會有任何波瀾。但是對於一個剛踏入臨牀的實習生來説,還沒有辦法完全進入醫生這個沒有性別的角色,還是會帶入一些性別色彩。”
他還想通過這個段子告訴大家,醫生也有不一樣的一面,人們看到或想象中的嚴肅冷漠並不是全部。但可能與大環境有關,觀眾對這些段子並不買賬。自省之後,何沐覺得可能自己也缺乏把噁心和所謂低俗的東西寫得很搞笑的技術。
無論如何,這類段子他再也沒有講過。
踏上脱口秀之路的醫生
何沐嘗試講脱口秀,最初只是源於“男性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勝負欲”。有一天下班,幾個同事拉着他看了一場線下脱口秀表演。當時有個演員介紹自己是醫學博士,學醫的幾個人立刻“興致來了”。
“我就覺得那哥們講的東西都不好笑,如果是講同類型的話題,我能比他好笑多了,”何沐説,“當時朋友也慫恿我,‘你平時不是挺幽默的嘛’,我覺得那我就試一試吧。”
接下來的一個月裏,他抽空就寫些東西,然後自己琢磨。成了一個段子之後,他報名了開放麥。與正式演出逗笑觀眾的目的不同,開放麥更傾向於讓脱口秀演員對着觀眾練習、打磨段子。因此,開放麥的場地比正式演出的更小,觀眾會少一些,也坐得更加緊湊。
何沐第一次講開放麥,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講脱口秀那天,他的好朋友來了,就坐在第一排。加上整個開放麥的氛圍比較放鬆,他以前也有過多次舞台經驗,他無比自如,“比我在課上做PPT分享時還放鬆”。
那場表演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何沐獲得了已經很久沒有從醫生本職身份中得到的成就感。事實上,那時候,他正苦惱於現實中臨牀醫生的處境與自己最初的想象差異太大。
做醫生其實是何沐從小的理想。他小時候經常生病,去完醫院就痊癒了,所以“那件白大褂是我心中最帥的衣服,解決別人的病痛是我心中最酷的事”。加上母親也是一名醫生,醫院對他來説又多了一層熟悉和親切感,他因此走上學醫的道路。
甚至,因為覺得科研能力強的臨牀大夫能走得更遠,臨牀只要肯花時間不會做不好,而科研需要年輕時候的積累,他在專碩規培的最後一年退出,去考了專業型醫學博士。
博士期間,他申請到了國家留學基金委的資助,去澳大利亞公派留學了一段時間,共以第一作者發表了6篇SCI論文,總影響因子27。

2018年亞太呼吸年會上,何沐和鍾南山在同一個會場作報告
但現實遠比理想殘酷,專碩和專博期間大量接觸臨牀的機會,讓何沐失望地發現醫生的工作遠不止為患者治病而已,“碰到更多的是患者不配合治療,病情又很重,家屬時不時還要找你麻煩;醫保限制了某種病只能用某種藥,但其實另一種藥的效果更好;如果有一個字沒描述清楚,病歷就不過關……總之精神時刻緊繃着,生怕自己出一點紕漏”。
醫生這份工作還擠佔了很多屬於他個人的生活時間。他每天6點30起牀,7點30之前趕到醫院。在8點正式上班時間之前的這份空檔,他用來梳理當天的工作安排,然後進行預查房,和患者做好前期的溝通。
之後是在上級醫生帶領下的查房。查房結束後,根據上級醫生的指示,他開始安排患者當天的治療和檢查。如果來了新的患者,就要了解新患者的情況,為其安排基礎性的檢查。如果有出院患者,就要幫其辦理出院手續,制定出院後的治療計劃,並告知注意事項。
當一些患者的病情出現變化,或治療效果不理想時,他要和患者家屬解釋為什麼會這樣,打算如何解決,後續的治療還可能出現哪些問題等。午休時間被他用來工作,或者去咖啡館閲讀醫學文獻。他經常在7點左右下班,週末的話,哪怕不值班,上午也要去醫院查房,瞭解患者當天的情況。

帶着實習生查房的何沐
週末值班要在醫院待24小時(從第一天早上8點到第二天上午查完房),上24小時休24小時。平時的夜班值班則從中午12點開始算起,值到當天下午2點30後,可以回家休息到傍晚5點30,然後回醫院值班到次日中午12點,第三天上午8點正常上班。一個月裏他大概要值班6次。
10月2日晚上,他在值夜班時被患者大罵,“你這個醫生怎麼説話的?醫德敗壞,我要曝光你!”起因是對方想讓他開進口曲美他嗪,但醫院只有國產的。他提醒了一句,“你要進口的就去藥店買,不貴”,但對方突然發起脾氣,“讓我去藥店買藥,這是醫生該説的話嗎?”
何沐很生氣,但他面對患者只能好言好語地解釋。事後,他發了朋友圈吐槽,還是不解氣,最後他決定把這個場景寫成段子,主題就叫沒有醫德的一萬個理由。他感嘆自己“最初想做醫生那種理想的感覺已經被慢慢磨平,變成了一個可恥的現實主義者”。
只是一種調劑
何沐並不符合傳統敍事中醫生的正派形象——他每天騎機車上下班,在國外時留過馬尾辮,還兼職説脱口秀。他的父母長輩尤其反對他説脱口秀,覺得他“不務正業、浪費時間”。
他並不在乎這些反對意見,因為他“本來就不想做一個跟別人一樣的人”。但他偶爾也會焦慮別人已經組建家庭、養育孩子、事業有成,人到三十的自己卻什麼都沒有,甚至因為之前考博放棄碩士規培的選擇,到現在還只是個正在接受規培的住院醫師。
相似地,何沐覺得脱口秀在當下最大的作用在於能幫他遠離醫院壓抑、繁雜的氛圍,盡情地抒發自己,“就是那種自己能幹成一件事的感覺,我把這件事情講出來就能讓你笑,因為我就是想讓你笑”。
但他又很想通過段子的形式,讓醫院裏那些很糟心、充滿負能量的事情呈現出積極陽光的角度,“讓大家對這個行業有新的認識”。
“我覺得我所謂的逃離醫院並不是説我不喜歡這個行業了,或者我要退出這個行業了,這種逃離是一種階段性的——自己不斷地走出去,讓生活中不是隻有醫院、工作,適時轉換視角、思維和生活方式,然後再回來。”他説。
但何沐目前面臨的困境是,觀點輸出類的脱口秀文本具有一定的創作難度,包括一些寫作技巧,都需要長時間的練習和打磨,而他沒有那麼多空閒時間。他大概一週去一次開放麥,商業演出的話除非需要值班,不然他每週也會去至少一次。
“因為商演基本都在週五、週六、週日的晚上,只要拿出來一兩個小時就可以,”他笑着説,“而且不管怎麼樣,商演是有報酬的,作為一個青年醫生,缺的除了時間還有錢。”

演出前,何沐面對空無一人的觀眾席找感覺
除了很多舊段子需要改,何沐也很久沒有寫過新段子了,雖然他在手機備忘錄裏記了幾十條讓他有靈感的片段。“但也不能一直吃老本吧,時間精力確實是難以平衡,”他説。
他目前還不確定會不會把兼職脱口秀演員一直做下去,但他確定自己不會辭職去做全職脱口秀演員,“還是覺得脱口秀不是我實現人生價值的途徑,只能説是一種調劑”。
他設想過有一天,如果在大醫院裏做醫生實在難以為繼,可能會去雲南大理開一個診所。“我很喜歡那裏,生活節奏比較慢,每個人好像都很開心。我沒有治癒癌症、改變醫療環境這種偉大的理想,”他笑着説,“但我希望可以沒那麼累地做到力所能及的工作,當一個好醫生,照顧好身邊的人。”
不過至少目前,人們還是能在劇場裏看到他。當封閉、黑暗的劇場打出全場唯一一束追光,照向舞台的中央,也是他站立的地方時,“燈打在眼睛和身上都是熱的,那一刻,我知道該我説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