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疫苗到疫情,基層是怎麼內捲起來的?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21-10-06 08:57
文 | 劉夢龍
隨着國慶長假的到來,之前緊張的疫情也逐漸緩解了,雖然許多人還奮戰在抗擊疫情的第一線,但更多忙碌了幾個月的人們也難得鬆了一口氣。也正是這樣的時候,正該回顧一下不久前我們剛經歷的一段艱難時光,有成績,也暴露出問題。
一年多來來,我們舉國奮戰,抗疫成績有目共睹,但也確實暴露了很多問題。特別是基層一線,日久生疲,疲而生弊,就像浸泡洪水洪水太久的大堤,看似堅固,實則難堪,許多原來薄弱的地方沒有加強,一些痼疾反而愈演愈烈。這種情形,在不久前的新冠疫苗接種和局部疫情防控中都表現的頗為明顯,無論羣眾和幹部都有切身感受。對問題的指出不是對成績的否定,古人説聞過則喜,問題的提出與解決才是我們的進步之源。
我們不妨就先從推廣新冠疫苗的連串風波説起,相信很多人對推廣過程中的一系列亂象還記憶猶新。在現在疫情常態化的情況下,疫苗注射應該説本身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但整個工作一波三折,特別是一些人口外流的地方,原本就存在常住人口數據較實際偏高,注射任務指標又盲目攀比,前期宣傳既不到位,事到臨頭又迫不得已,最後靠運動式,指令式的方式強推硬攤,給幹部羣眾都帶來了很大困擾。

其實見微知著,疫苗早期推廣過程中出現各地不斷提高價碼,用收買手段招攬羣眾的新聞就説明情況並不樂觀。疫苗注射雖然是自願,但確實必須達到一定的較高接種率才能實現羣體免疫,這就給疫苗推廣帶來了壓力。
一方面我們要看到,各地基層疫情以來工作確實忙碌,人員緊張,特別是財政較為寬裕的大城市,用一點小利小惠就能實現的事情,惠而不費,本身就何樂而不為;另一方面,也確實在大城市和人口集中流入地,大量的外來人口也存在管理上的困難,不好動員,難以掌握,用物質刺激使其主動配合,確實也更便於工作。
但後來發展到不同地區之間相互攀比,甚至互挖牆角,乃至搞出一地在另一地偷設接種點,使當地出動警力搗毀,彼此犬牙交錯,手段百出,宛如暗戰的情形就充分顯示了當前各地基層普遍各自為政,過度競爭以致浪費資源的情形。
針對這種情況,後來從中央到地方,各級都不斷行文強調疫苗統計應以户籍為主,不應以收買的方式推廣疫苗,要切實減少不必要的內耗。但總的説,大城市和人口流入地,本地人口在位率高,而且確實存在大量外動人口,哪怕十個外地人頂一個當地羣眾,接種人數也是實實在在的。在切實完成的大量數據面前,上級也勢必會網開一面,總體上説是比較有餘裕的。
而對很多人口流出較為嚴重的地區情形就越發嚴峻起來,本身動員晚,在鄉人口少,更拿不出資源給討好羣眾,只能靠強推硬派,就成了一個格外令人頭疼的局面。疫苗風波的最緊張時刻無疑是八月之後,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由於九月一號是學生開學的時間節點,實際上就成了最後期限。
應該説,從疫情開始到現在,數據溝通不暢,各地各自為政,始終沒有一個大數據共享系統是很讓人困擾的事情。以疫苗為例,各地普遍不瞭解外出人口的接種情況,一省之內,甚至同一個地級市各縣之間都沒有數據共享,其實是很不應該的。即使在一個縣之內,往往計生口徑和公安口徑不一致,不同鄉鎮,部門互不通氣,只能各顯神通。有的用衞健的數據,有的用公安的數據,一開始上級也還能糊弄過去,最後只能強行統一,既要調整底冊,上級又不斷增加條目,表冊格式朝令夕改,使幹部忙於補缺補漏,反而耽誤正事的情形。
數據既不完善,一切只能靠鄉村兩級幹部自行摸排,難免錯漏,也無法及時更新。而對羣眾來説又往往面臨無休無止的電話騷擾。外出羣眾可能上午本地街道摸排過了,下午農村老家村幹部和鄉幹部又來摸排,晚上老家縣城居住的街道又來摸排。而且這些摸排不是一次就到位,由於不斷的政策變動,可能三四次,五六次,這邊大城市疫苗緊張,在排隊等待接種,老家卻每天催命符一樣要求接種憑證,甚至一要再要。
對具體經辦的鄉鎮幹部來説,一個人掛幾百上千個村民,不可能一一熟知情形,上級不同階段對在外人員要求的情況又往往不斷改變,朝令夕改,更經常存在上報的表冊如泥牛入海,得不到有效處理。説到底,疫情至今基層也沒有常態化的防疫力量,上級部門那些辦事的幾位年輕人也是臨時抽調為主,一樣忙不過來,摸不着頭腦,只能搞分包,至於基層幹部就只能在極度疲勞中搞大量重複工作。
在疫苗的一系列風波中,有幾個問題的非常突出的。首先是對羣眾工作的方式方法,直接影響了幹羣關係和人民羣眾對基層政府的看法。我們當前的基層工作,日常工作繁瑣,忙於上級考核,招商引資,以經濟增長為核心,以項目為中心,這就難免對羣眾工作簡單粗暴,糊弄了事。具體到羣眾工作中就必然是運動式的,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事到臨頭一窩蜂式的。
就像疫苗注射,本身是好事,但一開始基層就有畏難情形,明知本地人口外流多,在鄉老多弱,注射熱情低,風險大,今年又恰逢換屆年,很多地方年初抓一抓,等到年中人員交接變動,稍微磨合完成,已經到了七八月了。事到臨頭,再搞限期執行,很多地方又提供不了充足的醫療資源,只能讓羣眾排大隊,搶名額,羣眾肯定是不滿意的。
**這一點,富裕地區和落後地區的對比是就非常明顯了,**一樣是縣城,沿海富裕的縣城可以同時在所有鄉鎮和城區開通幾十個注射點,現場能保障點心飲水,每天提供服務,而山區落後的縣城可能只能在鄉鎮每週輪流接種,縣城保持一兩個注射點提供服務,起大早,排大隊。所提供的服務不同,工作中受到的壓力不同,無論是幹部和羣眾的感受也都肯定不同的。當代人員流動又如此密集,長此以往,肯定是越窮的地方,對比下基層的觀感越差,幹羣關係也越差。

從某種程度上説,對那些人口外流的地方來説,疫苗接種工作很像是一個極限測試,而結果是所有人都很不滿意。特別突出的就是到工作末期,三多現象格外明顯,也格外讓幹部糟心。所謂的三多,會議多,要求多,責任多。
很多幹部都注意到,接種工作越緊張,各級通報也越多,各級會議就越多,甚至出現整個白天都在開會,上午開完下午開,只能晚上加班來完成實際工作的情形。
特別是到了後期,幹部已經被表冊壓到喘不過來了,明明更需要進村入户的時間,卻被強行拉去開會,不但無效果,還完全耽誤了正常工作。這樣的會議和通報肯定已經超過了實際的需要範疇,不僅是單純的加壓表達重視,更帶有一種形式主義的無能狂怒與官僚主義的推諉卸責在其中。
所謂要求多,具體到工作中,不斷的任務細化是應該的,但工作明明遇到困境,標準越來越高,要求的任務數不減反增,就很不合理了。層層加碼,最終把任務要求拉到一個不切實際的水平上,是基層工作中一個常出現的情形。上級要求百分之八十,中層加到九十,落到基層可能就是百分百,各層都打了埋伏,留了餘量,但在疫苗注射這樣一個應該講求實事求,基層本就萬分困難的事情上,還這樣搞,就極不應該了。
所謂責任多,則是指一線幹部很快就注意到,任務期限越來越短,一開始可能一天一報,後期可能任務時間都是按小時計算了。隨着壓力越大,本身一線幹部就疲於奔命。具體責任人也不斷落到鄉村兩級,到真正一線工作的基層幹部頭上,這顯然就讓本身已經非常疲勞懊惱的幹部隊伍格外不滿。
尤其是在疫苗推廣後期,在人口流出比較嚴重的地方,重點工作都在老弱病殘上,各類重症,超高齡老人這些人羣都是重點對象,很多地方都出現了推着輪椅,抬着擔架去注射的情形,相應可能出問題的幾率也越大。這種情況,各級想方設法把具體責任壓到實際辦事的一線基層上,各種督導多,追責的威脅多,但真正敢於擔責任,拍案的領導卻極少,使一線幹部的壓力大,底氣低,士氣更談不上。
到八月底,迫於任務壓力,各地都先後出了一些強制性的措施。尤其一些土措施確實不太合理了,比如威脅搞連坐,一人不打,全家受罰,父母不打,孩子不讓上學之類的。説到底也是基層過去常見的做法。但今天時代不同了,幹部可能上午還以此要挾老百姓,下午在羣眾投訴中就消失了。
而真正到了所謂落實的九月一號,普遍存在出現限制性政策落空,各級工作癱瘓的情形。期限一到,壓力一撤,所有人馬上停手,任務其實已經完成了,之前玩命的加壓毫無意義,不過是玩種上種,求下果的把戲,幹部隊伍一下子也鬆懈下來,追也不追了,嚇也不嚇了。這時候,羣眾也看清了這套把戲唬人的實質,這種前倨後恭的態度,虎頭蛇尾的運動,其造成的影響是極壞的。
到了九月,東南地區的疫情緊張起來的時候,實際上,整個基層隊伍是帶着疲勞,失望投入到抗疫工作中去的。這種情形下,上級再怎麼加碼恐嚇,下級的主動性也是提不上去的。而在實際上操作中,之前的問題也在不斷出現。比如外地回鄉人員居家監測是基層管控的一項重要任務,但在具體管控中問題就不少。

比如一個人雖然居住在縣城街道,但户籍在鄉鎮,當他回到老家的時候,自然一開始由所在街道管理。而等到衞健部門把他回家的情形通報給所在户籍的鄉鎮,這個監管任務就轉給鄉鎮的。這種時候,其實應該落實二重監督,以街道為主體,鄉鎮配合,但一些地方就完全是推給鄉鎮了,因為街道人員既管不過來,更不想擔責任。
我們實事求是的説,這種情形下,鄉鎮幹部靠什麼監管?他要在鄉鎮上班,可能一個人還要管幾十上百人,這樣就完全只能靠羣眾自覺。其實屬地管理是一個基層行政管理中很常見的原則,疫情已經長達一年多,在不少地方,這種情形還能存在,這就完全不是以防疫為出發點,而是以卸責為出發點了,這是很不應該的。
在這次疫情防控中,居家監控又可以分出富裕地區和落後地區的差別。比如在省會,疫情緊張的時候,居家監控的對象不但定時有鄉村幹部上門訪查送菜,前後門都裝好臨時監控,通知單書貼門口,而在閩中山區,可能只剩下鄉鎮幹部每天發一條微信,三天兩頭打一個電話來走個形式,完全靠羣眾自覺。這又回到前面提到的,基層服務在這種情況下表現出馬太效應的問題了。
當然,疫情防控終究還是很快就控制住了,沒有影響國慶假期。這主要得益於我們國家一年多來,確實已經形成了強大的動員機制,疫情發生後,中央和各地的支援很快到位,有經驗的專家隊伍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但我們實事求是的看,在管控住之前,疫情會變得陡然嚴峻,各地如臨大敵,既有病毒的狡猾,也反應了地方管控上本身存在一些不足。不少地方最後沒有被疫情波及,也還是有運氣成分在其中的。
我們今天所以簡單回顧一下從疫苗推廣到近期疫情,説到底還是希望鑑往知來,能進一步改進我們的工作。在如今當代這樣治理要求迅速提高的情況下,變本加厲是今天很多基層領導的妙法。主席上個世紀有一段話,説的痛切。盲目地表面上完全無異議地執行上級的指示,這不是真正在執行上級的指示,這是反對上級指示或者對上級指示怠工的最妙方法。
社會進步下,監督責任細化,專業化,使原來那種應付打馬虎眼的生存方式難以為計。紅線越來越多,越來明確,過去基層是那種萬金油的存在,但現在不斷強調專崗專責,偏偏基層又根本無力滿足。整個治理體系確實是向這個方向轉變的,而作為被動接受的主體,基層沒能力改變任何什麼,只能強打精神,擠出一點點潛力強行應付,得過且過。作為具體執行者,很多幹部自然覺得,事情越來越多,責任越來越重,做不下去了。
就好像之前相對落後的地方,把常住人口率報的稍微高些是很常見的做法,常住人口的數量關係到經濟發展水平,和上級的配套政策傾斜。但在監督細化,專業化,責任越來越清晰,長效的情況下,模糊地帶在消失,這就讓很多基層幹部沒辦法適應,不敢做,又不能不做,輾轉騰挪的空間越來越小。比如基層長期搞報一套做一套的辦法來充政績。但經過疫苗的風波,到疫情管控後期,搞核酸登記,無論上級怎麼暗示,希望把外地人口壓一部分到常住人口裏,提高登記率,許多基層幹部也不願意再擔這個責任,最多代填,絕不敢假登。誰都不笨,疫情之下,誰都知道今時不如往日,不會為了上級的顏面,下級再去主動背鍋。
應該承認,當代基層確實在管理和服務兩頭上存在兩頭抓兔子,兩頭抓不住的問題。應該服務羣眾吧,可工作考核的重心分明在發展產業上,一心搞發展吧,可各種服務項目,任務也越來越多,不能不去解決,就不免臨時抱佛腳。

更核心的問題,還是基層的資源貧乏,而越這樣,就內卷的越厲害。比如大量基層幹部在疫情期間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表冊編寫中,這有必要嗎?有錢的地方可以靠僱傭專門的臨時工來專人專責,而落後的地區只能靠自己的幹部既要入户,又要搞表冊,手忙腳亂。尤其是疫情屬於臨時工作,現在的幹部平時工作都忙不過來,臨時工作和平時工作一衝突,肯定手忙腳亂。馬太效應太明顯,既然是這樣,無論是領導還是幹部,誰不想點辦法出點成績,脱離基層,到條件好點的地方,就只能一級級壓榨,內卷,乃至弄虛作假。
**説到底,天底下什麼病都可以有,唯獨不能有窮病。**富裕的地區,基層都有辦法解決問題,落後的地區,基層才更加困難。但落後的地區,基層在面對大勢的碾壓時就不追求進步,不搞自救嗎?那不就只能內卷,有些上級可能還覺得這是一種使功不如使過,讓下級自己發力的手段,但説到底,有必要內捲到這個樣子嗎?**政府還是不應該搞成公司,不能一切都搞馬太效應,**而具體工作中,權力就應該和責任匹配,官本主義更要不得。
治病要治末病,因為病症困難就裝作沒事發生,去掩飾它,這樣的後果古人早就已經講過了。我們的時代如今正處在一個格外困難又格外重要的時期,面臨的考驗還很多。這種考驗不僅在外部,更是在內部,而基層是第一道防波堤,也是具體的執行者。基層的問題到了必須要得到有效改變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