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得起一生中最無憂無慮最快樂的時光嗎?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10-07 20:39
想得起一生中最無憂無慮、最快樂的時光嗎?
大概,快樂相對容易,無憂無慮就少一些吧?
是不是偶爾也會如此?即,在快樂來襲時,先感到警惕:惴惴不安地揣着快樂,先想:
“我暫時沒什麼事值得擔憂了嗎?我真的有資格開心起來嗎?真有這麼順的事嗎?不會有什麼不好的事等着我吧?一定不會這麼完美吧?”
也不奇怪。
大概因為,我們久已習慣了“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悲傷時不要悲傷到谷底,與此同時,快樂時也別快樂過了頭。
畢竟從小就被訓導,“戒驕戒躁,切勿得意忘形”。
快樂也該是有條件的、有緣故的。
在我家鄉,無緣無故,每天嘻嘻哈哈的人,會被指點:
“沒正形”、“傻樂呵”。
快樂應該是有條件的,有節制的,謹慎的。
話説,對快樂有所忌憚,希臘有個詞叫cherophobia:
害怕快樂,忌憚快樂。
全世界的人都這樣嗎?又不一定了。
七年前吧,新西蘭惠靈頓的莫森·約山盧和丹·維耶斯二位,寫過一個論述。
説,比如美國那種消費文化,就是快樂至上,快樂是最重要的。人生的一切,都是為了將個人快樂最大化。瘋狂消費、感官刺激、聲色犬馬,都是為了快樂。開心就得了。
所以膚淺,但是快樂。
反過來,有些文化會認為,快樂不那麼重要——至少不是最重要的。
比如在東亞文化裏,有些地方相信,人快樂了就會樂極生悲;人一旦滿足了就會被懲罰。
有些文化則認為,幸福是很脆弱的,極不穩定。
迴避型依戀風格,更容易產生對幸福的恐懼與迴避——為了害怕快樂會帶來失望,索性連快樂都不要了。
在東亞,尤其在日本,這點尤其明顯。因為在東亞許多地方的文化裏,和諧與順從,比追求個人快樂更重要。
與此同時,許多文化裏,享受快樂,尤其是獨自公開享受快樂,會顯得自私與膚淺,會遭人恨。
西亞一些文化則相信,幸福會遭受命運的憎恨。
所以在東亞,尤其在日本,許多人哪怕快樂也要沒事偷着樂,不要輕易在公開場所表達;為了維持集體的和諧,甚至不妨打壓一點自己的快樂。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種“快樂是有罪的是膚淺的,不要輕易快樂”的氛圍。就會讓人隨時保持“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危懼之感。 被壓抑慣了的人,或悲觀久了的人,遇到快樂時,甚至會有種犯罪感。
所以許多日本作品裏,會有這種心情:
“近來怎會如此心想事成這麼順這麼快樂?我一定是快要死了!”
《天龍八部》裏,有一段很妙的情節。西夏公主招駙馬,一一問過來:“你平生最快樂的時光?”“你最愛的人?”“你最愛的人什麼樣子?”
虛竹回答了他人生最快樂的時光,“在一個黑暗的冰窖之中”,終於和心愛的人接上了頭。但當初他第一次度過那段快樂時光時,第一反應卻是試圖自盡——因為在他自小所受的修行指導裏,享受男歡女愛是罪惡的,是戒律。細想起來,實在荒唐。
與此同時,慕容覆被問到這句話時,卻回答不出。他一生營營役役,不斷為興復燕國而奔走,可説從未有過甚麼快樂之時。別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強,名滿天下,江湖上對之無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滿,但他內心,實在是從來沒感到真正快樂過。
他沒什麼最愛之人,而他最快樂的時光則是:
“要我覺得真正快樂,那是將來,不是過去。”
多少人其實都如慕容復這樣,一時想不出最快樂的時光,只想着將來?
更有多少人想到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得追溯到少年不懂事的時候;成年之後,滿心憂患思慮,來不及快樂了?
並不是成年之後有趣的事變少了。更像是,少年時的樂趣與悲哀還很直接;但年齡漸長,涉世漸深,自然而然進入一種“不要輕易快樂,快樂是膚淺的,你憑什麼可以快樂,必須達到某種程度才允許快樂,快樂這事是短暫脆弱膚淺的”氛圍。於是連快樂也打了折。 慢慢的,無緣無故的快樂,都慢慢成了奢侈品。
《天龍八部》結尾,揹負了祖祖輩輩宏大理想的慕容復瘋了,這才終於獲得了一點快樂。
“你平生最快樂的時光?”這話是公主問虛竹的,但在小説裏問過了許多人,各有各的答案,折射出各自的人生。
有時問問自己,不一定需要答案,但能想明白許多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