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變化的氣候，將他們送入虎口_風聞

　　今年六月，在一次偶然的新聞瀏覽過程中，一條來自印度的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在印度西孟加拉邦，氣候變化帶來的海平面上升，和新冠疫情造成的封城防疫，給當地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後果：被老虎吃掉的人數發生明顯上升。

　　西孟加拉邦是全世界最大的紅樹林孫德爾本斯的其中一部分所在地。過去兩年裏，氣候和病毒造成的雙重打擊使得紅樹林的居民們同時失去了農業收成和打工收入，不得不增加進入紅樹林去捕魚的次數，並因此越來越頻繁地成了同樣是紅樹林原住民的孟加拉虎的獵物。

　　出於對“2021年還有老虎吃人”消息的吃驚，我決定去問問此前世界説的朋友、曾參與過一期氣候問題羣訪的孟加拉國年輕人沙欣，他同樣來自孫德爾本斯，家鄉在紅樹林位於孟加拉國的那一側。

　　沒有想到，對於“你身邊有沒有過認識的人被老虎吃掉了”這樣一個堪稱驚悚的問題，沙欣毫不遲疑地給了我一個肯定答案，看上去反應甚至有些過於平靜——他説，這種事在他身邊“如此之多”。我猜想他沒有説出來的下半句是，所以已經沒什麼好吃驚的了。

　　以下是根據沙欣和其他孟加拉國研究者的講述，得到的屬於孟加拉國紅樹林內的故事。

　　紅樹林與林中虎

　　孫德爾本斯紅樹林橫跨印度和孟加拉兩國，現存總面積超過10000平方公里，約六成位於孟加拉國。儘管最近一個世紀以來受到經濟開發和林木砍伐的強烈影響，但直到目前，它仍是全世界最大的紅樹林，其中生活着孟加拉虎一個特殊的分支：紅樹林生長於河口潮間帶，其中很大比例面積位於水下，還面臨持續的海潮沖刷。比起其他南亞和東南亞叢林中的同類，這裏的孟加拉虎體型更小，種羣密度更高，也更習慣於在水中活動。在一些資料中，它們被稱為“孫德爾本斯虎”，這是全球已知唯一一羣生活在紅樹林內的虎。（注一）

　　然而，紅樹林不止是野生動物的家園。自十八世紀末人類開始遷居紅樹林起，至今孫德爾本斯紅樹林區域內總人口已超過720萬，並且仍是全球人口增長最快的地區之一。

　　隨着人類不斷遷入和繁衍，自有文獻記載起，孫德爾本斯的老虎就以“食人虎”著稱，有學者認為現代開始之前這裏每年都有大體穩定的50-60人成為老虎的獵物。沒有人確切地知道為什麼紅樹林的老虎攻擊性如此之強——這也是全球已知範圍內唯一一種會主動捕獵人類的虎，這也許與紅樹林環境特殊、老虎無法依靠正常手段標記領地有關，但也可能不過是食物鏈中理所當然的一環。近年有研究認為，人類在它們的整體食物中大約佔據3%比例。

　　● 一隻被救助的孫德爾本斯虎的放歸瞬間 / 網絡

　　物產豐饒、空間廣大的孫德爾本斯，對於人類來説仍是不可取代的經濟資源。直到現在，大量生活拮据的本地農民仍然要靠紅樹林維持基本生活——除了家門口有限的耕地，紅樹林還提供了建築材料和生活燃料，此外，進入紅樹林伐木、捕魚和割蜂蜜來換取微薄收入，是他們不多的賺錢機會。新冠疫情來臨之前的超過半個世紀，孫德爾本斯在兩國宏觀經濟中也一直佔有關鍵地位，周邊地區木材、漁獵、農業甚至旅遊業，都以龐大的紅樹林為基礎。面對猛烈的經濟開發壓力，1970-2010年，孫德爾本斯紅樹林面積幾乎喪失了50%。

　　第三個問題來自海洋：由於恆河上游用水量、水利工程和地形條件的變化，近年來孟加拉國一側的三角洲地區淡水注入量已經出現明顯下滑，而全球變暖導致海平面上升速度不斷加快，海水倒灌日益頻繁，紅樹林內的鹽鹼化問題也因此日益嚴重。土地肥力和產出的下降在人類活動一側加劇了農民生計壓力，在動物活動一側則改變了植被和地貌，進而影響到了動物種羣數量和生態循環——拍岸的海水，仍在迫使人與虎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彼此重合。

　　葬身虎口的人

　　儘管近幾十年來，隨着現代化的推進和保護措施的加強，死於虎吻的人數比之一兩個世紀之前已有明顯下降，但問題始終存在：根據民間組織的不完全統計，從1970年到2021年，印度西孟加拉邦有近四千人死於老虎襲擊，其中2010-2017年僅官方記錄就有52人死亡，還有更多的襲擊事件被隱瞞了——印度早在1973年就在這裏設立了老虎保護區，進入保護區是非法的，倖存者擔心遭遇司法追究。

　　對比印度，孟加拉國的數據更為模糊，但考慮到更為嚴峻的貧困形勢和更多的老虎分佈，這一數字極有可能還要更高：同樣由民間組織完成的一項不完全統計顯示，孟加拉國Satkhira地區五個行政單位在2000-2012的12年間，死於虎口的人數就達到313人。

　　● 殺死13個人的老虎T-1於2018年11月被射殺, 然後送往格瑞瓦達動物拯救中心驗屍 / 網絡

　　“有很多很多。”沙欣不能確定究竟有多少人遭遇過襲擊，但表示這樣的事情在身邊極為常見，“有人死了，有人失去了胳膊或腿，他們都是我住得很近的鄰居。”他説，“還有很多人，成了‘老虎寡婦’。”

　　“老虎寡婦”是孫德爾本斯的一個特有名詞，用於指代那些丈夫葬身虎口後被留下來的妻子。2021年2月達卡大學兩位女性研究者共同發表的一項針對“老虎寡婦”羣體的研究指出，由於在孟加拉國，當地人相信發生老虎襲擊的原因是家裏的女性攜帶厄運，“老虎寡婦”不可避免地將會陷入污名化與社會孤立境地：出於害怕沾染到“厄運”的考慮，沒有人會跟她們説話。

　　與此同時，傳統村莊裏絕大多數能夠換取生計的工作都屬於男性，而對於紅樹林的依賴程度與家庭貧困程度成正比，與農業所獲則成反比。這意味着，最容易遭遇襲擊的是那些無地的男性，他們往往也是家庭中唯一有收入的人。所有這些因素造成的二次乃至三次傷害，已經將老虎襲擊變成了一個嚴峻的社會問題。

　　而在另一邊，隨着棲息地不斷遭到侵蝕，紅樹林中持續襲擊人類的老虎並沒有過得更好：由於嚴重缺乏研究，孫德爾本斯的老虎還剩下多少，眼下無法準確估計，但在不考慮重複記錄的情況下，目前兩國的統計數字相加大約為不到200只，比起十五年前已經至少下降了60%。（注二）

　　“人們需要其他生計”

　　恐懼催生了迷信。在孫德爾本斯，本地信仰中的森林女神“邦比比”在神話中對抗化身為虎的惡魔，在現實中則被相信會庇佑進入紅樹林的信徒免受老虎攻擊，與此同時，另一位虎神“達克辛雷”則被相信能夠管轄老虎的行為，因此同樣得到每一個進入紅樹林的人的敬拜。代表着老虎的厄運從未遠離，而除了將憤怒和恐懼訴諸神明，這裏的居民沒有想到其他避免厄運的方式。

　　● 孫德爾本斯當地信仰、森林女神“邦比比” / Wikipedia

　　“人們沒有其他選擇，”沙欣説，“我們需要其他的謀生途徑，但是我們沒得選。”

　　在海水倒灌、淡水流失、土壤鹽鹼化開始加劇的最初幾年，養蝦曾經成為這裏農民的普遍謀生選項，蝦苗對於鹽的耐受力高於農作物，這使得那些無法繼續耕作的鹽鹼化土地有了新的用途。然而，這種新的嘗試很快被證明只是飲鴆止渴：含鹽程度更高的蝦田，會造成周邊其他耕地更嚴重的鹽鹼化，而當所有農民都被迫捲入到放棄耕種改行養蝦的浪潮中去，三角洲的淡水鹽度之高，已經連蝦苗也無法生存。更新的選擇是鹽鹼耐受度更高的海蟹養殖——但顯而易見，這不過是更大的噩夢的開始。

　　淡水不“淡”的問題也已經威脅到了紅樹林居民的基本健康，近年來，本地高血壓等慢性病發病率居高不下，普遍認為這與飲用水中鹽度過高有直接關係。

　　在現實的經濟困境面前，離開紅樹林成了首要選擇。無論在印度還是孟加拉國。紅樹林內的大部分家庭都要依賴於外出打工的成員匯回的錢維持生活。據沙欣回憶，此前兩國邊境開放，無論目的是探親、旅行、經商還是打工，都有人頻繁往來於國界線兩側。孟加拉國與印度之間的跨國旅行也是全球最廉價的路線之一：路費可以低至僅3美元。

　　隨着極端天氣和氣候災害日益頻繁，紅樹林內生態惡化，海平面上升又吞噬了沿岸大片土地，各種原因造成的失地農民變得越來越多，也迫使越來越多的人進入另一種生活。

　　然而，新冠疫情使得這條路如今也岌岌可危。

　　彼此疊加的災難

　　2020年4月，新冠疫情擴散到南亞，一年後的2021年4月，印度德爾塔毒株又引發新一輪疫情劇烈爆發，孫德爾本斯大批在外務工者要麼被迫回到家鄉，要麼困守在家無法繼續工作。

　　幾乎同一時間降臨的，還有兩場異常劇烈的熱帶氣旋：2020年5月登陸的Amphan與2021年5月登陸的Yaas。

　　● 熱帶氣旋“Yaas”來臨後的孫德爾本斯 / 網絡

　　時隔數月，沙欣與他的鄰居提及Yaas來臨時的場景，仍然顯得心有餘悸。孟加拉國林業部門披露的信息稱，這場熱帶氣旋在孫德爾本斯區域內引發了過去十四年來最嚴重的洪水，倒灌的海水侵入了紅樹林內54個淡水湖泊中的53個，致使無論野生動物還是本地居民都一度面臨無水可用局面，由於大量房屋和耕地被毀，當地人本就拮据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紅樹林越來越像最後的生計來源。

　　而即使在風暴平息、洪水褪去的現在，洪災在紅樹林內造成的生態影響在很大程度上仍屬未知——已知的現象之一是，2007年台風“西達爾”過後，由於孟加拉國一側生態遭到嚴重破壞，失去了原有食物來源的老虎開始轉向印度並造成了更多的人員傷亡。

　　“政府什麼都沒有做。”回顧過去兩年接踵而來的災難，沙欣説，相對而言，反倒是前來調查和保護紅樹林以及野生動物的國際組織，為當地人提供了一些有限的幫助。

　　同樣是在氣候變化中首當其衝面臨巨大威脅的地區，當太平洋上的島嶼國家圖瓦盧、斐濟和基里巴斯一再成為氣候難民、國際遷徙和氣候變化的關注熱點，聚居人口高達數百萬的孫德爾本斯諸島，還遠未獲得它所應得的注意。

　　即將沉沒的孟加拉國

　　1995年，曾有人在柏林裝飾隆重的大會議室現場憤怒地站起來，通知在場的發達國家代表：“如果氣候變化導致我們的國家無法居住，我們將靠我們濕漉漉的雙腳，一直走進各位的會客廳裏去。”

　　這位發言人名叫Atiq Rahman，來自孟加拉國先進研究中心。自1985到1995的十年，孟加拉國連續遭遇了兩次致命洪水和兩次特大台風，數千萬人流離失所，即使在當時，對於全球變暖和氣候變化的建模模型也已經表明，在全球變暖引起的種種災難性後果面前，孟加拉國因地理和水文條件，處於最為脆弱的極少數國家之列。

　　● IPCC就孟加拉國海平面上升威脅進行的模型估算 / IPCC

　　在1995年，一切聽起來還像是一個末日幻想，一種聳人聽聞的杞人憂天，為了遏制全球變暖進程的國際談判已經進行了數年，但始終沒有任何實質性進展：美國堅持全球同步削減排放的“公平”減排，因此一再否決了涉及減排的國際協議。

　　2021年，氣候問題開始成為全球從民間到政府層面，每一個人都必須正視的嚴峻風險，看上去，談判氣氛終於有了根本改善。然而在孟加拉國，事情已經在一步步地滑向絕境：孟加拉三角洲（恆河三角洲）正在被海洋吞噬。二十世紀最後二十年，孫德爾本斯已有貝德福德、洛哈查拉、卡巴斯加迪和蘇帕裏班加四個島嶼沉入海中，超過6,000個家庭無家可歸。二十一世紀的前二十年裏，古拉馬拉島的八個村莊又有四個已經沉入水下。最近幾年，每年抵達孟加拉首都達卡成為貧民窟成員的外來者高達40萬，其中絕大多數遷徙原因與氣候災害相關，由於無法承受如此之快的人口增長，達卡的市政管理同樣面臨崩潰。而在沙欣生活的村莊，能夠正常耕種的土地面積每年都在減少，當氣候災害變得越來越頻繁和無法預測，這裏的居民距離成為氣候難民已經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紅樹林中的老虎距離滅絕，還有多久？（責編 / 張希蓓）

　　註釋：

　　1.孫德爾本斯紅樹林之內的虎顯著小於陸地孟加拉虎，其雄性個體體重可低至後者平均水平的一半，同時長期在淺水和沼澤中活動，有大量潛水和長距離游泳記錄。由於在身體特徵和活動方式上與陸地孟加拉虎呈現出明顯區別，有一種猜想認為孫德爾本斯虎是一個獨立的亞種，但迄今為止仍缺乏遺傳學研究證據。

　　2.這一計算方式較為樂觀但極不精確，觀測表明孫德爾本斯虎會頻繁穿越印孟國界，有觀點認為整個孫德爾本斯紅樹林地區尚存的虎僅為100頭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