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中國的就醫體驗很糟糕?我們和一位醫院建築師聊了聊_風聞
医学界-医学界官方账号-为你提供可靠、有价值的内容是我们的存在方式。2021-10-12 22:18
“不滿意,是改變的開始”
撰文 | 史晨瑾
近些年,公立醫院擴張迅猛,越來越多的醫療建築在城市中拔地而起,但人們糟糕的就醫體驗似乎從未改變。
為什麼患者們總會在醫院裏迷失方向、看病總要跑斷腿?為什麼醫院會人擠人?究竟什麼是好的醫院建築?
這些問題在郝曉賽的腦海中縈繞多年。她是一位經驗豐富的醫療建築師,師從中國醫療建築設計界泰斗、小湯山醫院總設計師黃錫璆博士。為找到答案,郝曉賽從實踐轉向理論研究,現任北京建築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建築系主任。
一年前,郝曉賽因科普醫療建築知識,逐漸進入公共視野,她對醫院建設現狀的批評頗具洞見。此次,“醫學界”就當下醫療建築存在的問題、醫院建築師扮演的角色等議題,特邀郝曉賽教授深入探討,以下為主要訪談內容:

郝曉賽教授近照
Q
**醫學界:**作為一位醫療建築師,您在看病的時候是不是輕車熟路?
郝曉賽:我以為會輕車熟路,但事實不是。
建築師對醫院有着全景式的瞭解,我們會根據醫療服務的需求設計建築。患者或家屬則是從用户的角度體驗產品。如果建築師平時不注重設計研究、學習積累與思考,容易在設計醫院時欠缺一些從患者角度出發、如何方便使用醫院的考慮,如果醫院運維上也欠缺用户視角的考慮,二者疊加,患者的就醫體驗就會很糟糕。
我一向覺得自己的方向感很好,又是設計過數十家醫院的醫療建築師,去醫院看病一定輕車熟路,但是最近一次帶母親看病時,卻遭遇了一系列問題。
那是冬天的一個週五下午,當時北京的疫情有些反覆,為了減少感染風險,我一個人開車帶母親就醫。此前我經常去醫院開各種專家會,院方會提前安排好停車位,所以對現在北京城市中心區域醫院的停車難問題完全沒有概念。
所以,完全沒想到的是,我們行駛到醫院三個街區之外就開始堵車,好不容易繞到一個偏門,車位也已停滿。保安建議我開出兩個街區去停車,再騎共享單車返回醫院看病。我只得讓母親在原地等待,自己去停車。
寒風凜冽,因為開車,我穿得薄、也沒戴手套,騎車時冷極了,特別狼狽。偏門離門診樓很遠,而母親膝關節水腫,行動不便。我提議借一副輪椅推她過去,但她有潔癖不願意坐共享輪椅,執拗地一步步在寒天凍地中向前挪,我們到門診樓時,已經過了預約的時間了。
門診大廳的諮詢台被圍得水泄不通,我想自己對就醫流程已經夠熟悉了,便徑直到辦卡掛號的窗口排隊。半小時後輪到我時,工作人員稱我這樣的預約號需要到自助機取號,不在窗口辦理。我很驚訝,説沒有看到任何提示,工作人員卻説,“醫院裏到處都掛着標識,你們怎麼都不看。”
一路問下來,我最終在拐過彎的一條走廊裏找到了自助機。取號之後,我退回至大廳入口拍照。我發現牆壁上貼滿了科室宣傳、防疫宣傳、消防宣傳、各種篩查流程等標識,而病患一進門就需要了解的關於自助機取號的信息,則隱藏在大廳深處的一個小角落。在這裏,可以深切體會到:信息太多等於信息無效。
之前我曾在北京20多家醫院做調研,問過諮詢台工作人員大家常諮詢哪些問題。我想,這些問題和醫院建築空間使用或許有關聯,想了解人們使用醫院建築時困難到底在哪裏。
工作人員回答,患者進門會問就診流程是什麼、在哪裏取號、樓梯或電梯怎麼走等等。工作人員特別不理解,向我訴苦道:這些信息大廳裏的標識寫得很清楚啊,他們怎麼看都不看呢,自助機、樓電梯,看一看不就知道了麼?還用問麼?
這是工作人員對醫院空間非常熟悉的緣故,他們觀察周圍信息的心態也與病人焦灼的心態完全不同。醫院中就醫流程、服務項目等也常有變動,為避免走彎路、耽擱時間,患者自然會選擇直接問工作人員,——如果我進門就問工作人員的話,至少可以省半個小時。
作為一個建築師,我在使用醫院的時候,和普通人一樣也會面臨“我在哪?我要去哪?目標地點與我所處的位置的空間關係是怎樣的?我應該走哪條路線才能抵達?這些路線行得通麼?是否因疫情臨時封閉?……”等種種問題。只是受過建築空間訓練後更容易識圖,更容易在頭腦中建立就醫路線上各種空間的關係。
掛號條上面密密麻麻寫了一長段文字,文字小得像食品包裝上的配料表。它告訴患者,工作日某時間段內哪些科室抽血要到幾層,哪些科室在另一樓層;節假日時換到哪層抽血等信息,非常複雜。
看完這張掛號條後,整個人會非常煩躁。人的很多壞情緒產生於無法順利解決問題的瞬間。
**因此,如果醫院建築設計能照顧到患者的使用需求,把尋路設計做好,讓大家進醫院方便地停好車、快速到大廳,容易弄懂自己就醫的程序,之後能順利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就是很好的設計。**至於是否有高大上的建築外觀、是否採用了高級的飾面材料,在焦灼求醫的人眼中,變得沒那麼重要了,甚至,如果為了環境優美佈置的噴水池、花池延長了人們就醫行走的路程時,還會引人不快。當人煩躁時,無心欣賞任何風景。在醫院設計中,“美”依附於元素的功能價值。
Q
**醫學界:**目前醫院的尋路設計有哪些問題?
郝曉賽:近年由專業團隊精心設計的某些新醫院,存在空間結構複雜、空間缺乏特徵及標識系統難以讀取信息等現象,導致患者尋路不順利。
雖然設計醫院建築的建築師會把為患者設計最短就醫路線作為設計目標,繪製分析患者門診就醫流線是常用手法,實際上患者門診就醫後多數需要去醫技做檢查,而此時最易發生尋路不順利;此外,在建築師看來分區清晰的門診區與醫技區,多數患者卻不知二者的差別。有的醫生反映老年人在大醫院中不容易找到目的地,有的患者反映在小醫院中就診因為就醫流程複雜,就醫行程變長,路徑同樣難找。
目前我國主流醫院建築設計實踐仍處於依靠標識設計解決尋路問題的階段,既有研究文獻中對醫院尋路設計的探討也一直相對匱乏,國內有針對綜合交通樞紐(如國際機場航站樓、火車站、地鐵站和公交車站)及博覽建築的尋路設計理論與設計實踐探討,而鮮少有城市大型綜合醫院的探討,讓廣大醫院建設領域同仁進一步理解為何“醫院尋路設計不能簡單等同於標識設計”很重要。
尋路設計是一項系統性工程,包含很多元素。我舉兩個容易理解的例子。
**首先,信息繁雜、無效的導覽圖比比皆是。**例如下圖,房間的信息很多,人們很難迅速找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和路線。

低效導視圖
而高效的導視圖應該標出前進的路線、經過的區域名稱等簡明信息。

簡潔高效的導視圖

團隊為雄安某醫院設計的導視圖(與帝都繪合作)
**其次,空間缺乏鮮明特徵、缺少與導視圖的呼應。**很多時候我們迷失方向是因為無法清晰描述自己所處的環境,因此空間的鮮明特徵、空間的標誌物就非常重要。
在下圖的案例中,設計師在等寬的走廊中放置了一盞很亮的星星燈,在地圖上也標註出了星星燈所在的位置,這樣患者就很容易將地圖和實際空間關聯起來,知道自己身處何地。

空間節點與導視圖相對應
德國的一家醫院利用天窗吊頂和燈光突出諮詢台。


同一家醫院,樓梯背景使用了鮮豔的橙色,患者一眼便可注意到。

我國一些醫院在地面貼上了很長的箭頭標識,來解決大家尋路難的問題。但大量的醫院環境仍然缺乏自明性,環境色包含的信息是無用的。

天花板自然光線的傾瀉沒有提供有用的信息
除標識系統外,患者們就醫路線過長也和建築本身的設計有關。
我國醫院以管理效率為主,主流的建築都採用了“門診、醫技和住院”的三分式佈局,醫技位於中心,門診和住院分列兩側,共享醫療設施和檢查設備。在這種佈局下,醫生位置固定,患者就像流水線上的產品,在不同的環節之間運輸。

與“三分式”模式相對的是中心式佈局,這種佈局能夠減少患者移動的距離,是理想化的狀態。在中心式佈局中,所有醫療服務需求都能在一條走廊周圍解決,患者無需走動太多。但我國醫生少患者多,囿於現實,採用三分式佈局是最優選擇。

中心式佈局 VS三分式佈局
在實際運營過程中,過個一年半載,醫院用房往往會因為新業務的開展等原因面臨局部功能調整,這時很多醫院管理者採取了權宜之計。
當醫院規模調整、或者增加某一醫療設備用房時,大部分人管理者會找間空房子,梳理水電管線,符合臨牀要求後便投入使用,很少有醫療建築師等專業人士幫助醫院管理者梳理流線、進行整體優化佈局。
由此以來,一些功能關聯密切的用房,被設置到不同樓層、甚至不同建築物內。對用到相關醫療服務的患者、家屬而言,他們的就醫路線就被拉長了,他們看個病,可能需要在不同樓層之間、甚至不同建築物裏尋找分散的就醫目的地,這時就難免會出現尋路不順利情況。
英國建築師John Weeks提出了“機變建築”理論,以解決醫院建築的這種“生長”需求。他主張,可以通過一條長而寬的大通廊(即“醫療主街”),把各個獨立的功能部門用房連接起來,同時,在中間留下很多鬆散的、可以自由“生長”的空隙。
這樣以來,未來醫院加建時,就可以建在這些空隙中,與關聯密切的功能部門貼建、或就近佈置,而不是見縫插針地找空房間、致使就醫流線過長。John Weeks的醫院建築作品在建築堆裏看上去毫不起眼,它沒有正立面,但是因為它回應了醫院“生長與發展”的本質需求,而成為影響一代醫院建造的里程碑式作品。

John Weeks“機變建築”示意圖
Q
**醫學界:**您可以講講自己的從業經歷嗎?為什麼決定從實踐轉向理論?
郝曉賽:2000年建築學碩士畢業後,我進入中元國際工程有限公司(下簡稱“中元”),開啓了醫療建築師的職業生涯。
當時在建築圈裏,醫療建築是個相對冷門的建築類型,一些建築師嫌醫院建築設計太過複雜、設計費也不高而拒絕承接此類項目。當時我所在的設計院辦公室,同事們看不到前途,便紛紛跳槽、出國,空的位置上落滿灰塵、堆滿圖紙,像半個倉庫。
我入職的時候,距黃錫璆博士(下簡稱“黃博”)從比利時魯汶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歸國不過10餘年,他把歐洲先進的醫院設計理念帶回了國內。
他從3000多平方米的門診樓起步,慢慢地,項目越做越大,當時剛主持完成首個14餘萬平方米、1000牀位的佛山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項目設計。設計院施行“老帶新”政策,我便成為黃博士的弟子之一。
21世紀初,國內建築設計市場十分火熱。跟黃博士同期留學歸國的建築師,大多忙於設計高大上的大型體育場館、博物館或設計收取費高的大型房地產項目。但黃博則另闢蹊徑,選擇了醫院建築方向。他給出的理由很簡單:我國沒有太多人懂得如何做醫療建築,但國家要蓋醫院,人們看病是剛需。
年輕的我當時不太能理解他的選擇,覺得和老一輩人有代溝。但建設小湯山醫院的經歷,改變了我對醫療建築行業的看法。
2003年,SARS暴發,我參加工作剛滿3年。中元因為有設計傳染病醫院的經驗,臨危受命,由黃博士掛帥、承擔了小湯山醫院的設計任務。團隊幾十位成員輪班倒,保證每天24小時每一分鐘都有人畫圖,我就是輪流上“前線”的建築師之一,病房、門診、醫技的平面圖,都有參與設計。而黃博士則是統帥全局、貫穿始終的那個人。
後來,我與黃博聚餐時聊起這件事,他回憶稱,那時候他揹負了巨大的壓力,下筆畫每一根線都有壓力,特別擔心醫護人員用起來會感染。為此,他不停地與北京佑安醫院、301醫院呼吸科的醫生溝通,問他們流線的設計是否合理,如果醫生説不行,便再加扇門、再增加條通道。
參與過黃博士帶隊的小湯山醫院設計後,我越來越理解黃博士對事業的選擇,決心向黃博士學習,也選擇了醫療建築作為自己的終身事業。
我在中元工作了9年,主持或參與完成了20餘項建築設計。
醫院的建設週期很長,有時一個項目從開始啓動到最後建設完成長達十餘年。在長期的項目配合工作中,我們和醫院業主處成了老朋友,也很清楚整個醫院的人事更迭:比如目睹一些甲方從基建處領導變成醫院的副院長;一些副院長退休了,新的年輕人上來。
這段工作經歷寶貴、温暖,卻也夾雜着一些迷茫和無力。有件事情成為我轉行的導火索。
2006年,在一個項目投標前期看場地時,這個項目的業主、河北某醫院的書記提了個很奇葩的要求,他希望我們把醫院設計成元寶形的,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投標述標前候場時,幾家前來投標的設計團隊聚在一起聊天,一家設計團隊負責人大義凜然地表示反對這種設計導向:“建築師不能為五斗米折腰!”
然而,最後中標的卻正是這家團隊,是他們設計了活靈活現的元寶形醫院。先不説這個造型的審美問題,不知道為了將整個門急診綜合樓塞進元寶造型中,面積是否有浪費?功能是否不便?我很想去暗訪一下這個作品。

這件事後,我思考了很多:無論設計醫院建築的建築師再怎麼追求個人理論修養的提升、設計方法和手法及技術的精進,如果業主不能理解、因此也不接受專業水平高的設計作品,也就是説,沒有人買單的話,建築師做再多努力都是徒勞無益。
我想,做好一個個的醫院建築設計是不夠的,如果我能成為一個科普好的醫療建築設計觀念的人,一定會影響更多的人,會有更多的業主理解醫院建築設計、為好的設計買單,從而能影響更多的醫院建設。
梁思成先生在 1932 年曾説,“非得社會對於建築和建築師有了認識,建築不會得到最高的發達。所以你們負有宣傳的使命,對於社會有指導的義務。”這段話,對當今中國社會依然有現實意義。
於是,在設計院工作多年後,我重返校園,到清華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從單純的技術服務者轉變為理論的研究者和傳播者。之前在實踐中積累的很多困惑,也慢慢找到了答案。我對醫院建築的理解與關注也從原來專業而深入的器物層面邁向廣闊的人文領域:藉助醫學社會學的理論視野研究中國的醫院建築。
博士畢業後,我到北京建築大學任教,但仍活躍在醫療建築領域。在做一些面向青年醫療建築師的培訓時,我也會教他們寫作與演講,希望他們能將優秀的建築理念傳播出去。
Q
**醫學界:**您認為未來的醫院建築應該注重發展哪些方面?
郝曉賽:一是面向我國的老齡化社會結構,注重醫院建築的適老化設計;二是面向我國“三分式”醫院長期存在的事實,注重醫院建築的尋路設計。

地下車庫經過設計後,人們容易找到連接地面醫療功能用房的通路
例如當今人們駕車出行更為普遍,患者和家屬在地下車庫停好車後如何藉助空間環境信息,順利找到通往醫療功能用房的入口或醫療街等,都需要做好設計。
參考資料:
1.郝曉賽. 再造醫院:醫學社會影響下的中國醫院建築 [M]. 北京: 建築工業出版社, 2019-08
2.郝曉賽. 從社會角度考量醫療建築[J]. 中國醫院建築與裝備, 2019, v.20(11):9-9.
3.讓我站在這兒向大家講什麼是好的醫療建築,我其實是很忐忑的 | 郝曉賽 一席第759位講者
https://mp.weixin.qq.com/s/6znyu_0WXmHRR9hu_EBb-g
4.郝曉賽 | 再造醫院
https://mp.weixin.qq.com/s/4S0_pjnBMSfVqruqAGpMl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