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反邪教，美國保護邪教，為什麼？_風聞

前段時間我做了個關於高質量人類修行課的視頻，説到了它在西方的起源，很多人説你看這些精神操縱的手段，不就是邪教嗎？為什麼不禁掉它？如果你把這個問題提給美國人，對方很可能會説，為什麼要禁掉它？為什麼？因為邪教它邪啊，難道邪惡不應該被消滅嗎？對方可能會説，那它也是教啊，是教就應該保留。其實這就是中國和美國對待邪教態度的本質區別，這也是為什麼美國是全世界邪教最猖獗的國家之一。多猖獗呢？你知道中國有個反邪教網，屬於國務院下面的網站，美國本來也有個類似的機構，叫邪教覺察網絡Cult Awareness Network，它屬於最大的邪教科學教（Scientology），就是讓湯姆克魯斯患上魔怔，近十年不見女兒的那個，由它來告訴你什麼是邪教，你猜它會怎麼介紹自己？今天我甚至再暴論一點，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美國之所以這麼縱容邪教，是因為它本來就屬於邪教建國。我們很多人研究美國的經濟軍事政治，但如果不能理解宗教，包括邪教，那就沒辦法讀懂對方。

我先問個問題，什麼是邪教？在中國，邪教就是冒用宗教、氣功或者其它名義建立，神化首要分子，利用製造、散佈歪理邪説等手段蠱惑、矇騙他人，發展、控制成員，危害社會的非法組織。這是中國反邪教網給的長難句定義，把它縮短，邪教就是危害社會的非法組織，核心在於危害。產生了危害，所以法律要制裁。

那西方人怎麼看待邪教呢？如何看待是個哲學問題，維特根斯坦説，哲學的本質是語言，所以這個問題應該改成，西方語言裏邪教對應什麼詞？英語是cult，法德意西是secte/sekte/setta/secta。先説cult，這個詞有點眼熟，文化叫culture，培育叫cultivate，都是好詞，cult怎麼就成了壞詞呢？從詞源上來講它並沒有什麼貶義，來自拉丁語cultus，就是耕耘栽培的意思，農業上你得花時間精力去照顧莊稼，在精神領域你得花時間精力去敬神，這就是cultus deorum，cultivation of gods，這就是西塞羅對宗教的定義。也就是説，cult是積極主動處理人神關係，而不是被動的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所以也可以把它理解為“崇拜”，比如羅馬皇帝神格化之後的帝王崇拜，就叫imperial cult。那麼sect呢？也來自拉丁語secta追隨，轉喻就是有人追隨的教派，secta有另外一個意思割裂，後來用來指從主流割裂出去的教派。從這兩個單詞我們可以窺見西方人認識裏邪教的兩個特徵，一是對特定人或物或目標的追隨崇拜，二是非主流，不走尋常路。至於邪不邪惡、產不產生危害，並不重要。

在中國這樣的大一統政治文明內部，政治和道德權威歸於一處，所以我們必然區分正邪，正不斷去消滅同化邪，從而通過思想教化來維護社會的安定。而在西方這樣的宗教文明，政治沒有道德權威去約束宗教，尤其是宗教改革之後，天主教政教體系瓦解，失去了正統性，也不再有人去鎮壓異端，所以宗教內部意見不同導致教派無限分裂，而且還不斷有人提出新的神學觀念，發展出新的宗教，其中一部分在我們眼裏可以稱之為邪教。

但在西方研究者眼裏，邪教和正教沒有本質區別。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思韋伯提出了個核心概念卡里斯瑪也就是魅力。邪教特點就是以魅力型領袖的權威為基礎，可是一旦這種魅力權威日常化制度化，它就成了正教，比如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這三大宗教的形成，就是佛陀耶穌穆罕默德魅力型權威的日常化制度化。受他的影響，社會學者一般把宗教看做一個連續體continuum，最普遍最穩態的叫教會church，民間滲透率沒那麼高的叫ecclesia，church失去了宗教壟斷性就成了誰也不服誰的教派denomination，各個教派都講經，我一個新來的覺得大家講的都不對，開宗立派就是sect，成長成長就成了denomination乃至church。cult跟sect的不同之處在於，它不拘泥於現成教義，你們爭，我另外編一套，核心就是對個人神聖元素的信仰，教主手眼通天嘛。但這種特性導致cult往往很短命，常常教主掛了隊伍就散了，為了組織永續，cult也會往摻入主流宗教的內容，摻的比例如果足夠高，它也能和sect一樣被主流宗教接納。所以西方人認知中的cult只是擁有不尋常信仰的社會團體，而不像我們中國人眼裏正邪不兩立。

有了這個概念，我們就可以繼續討論美國邪教了。美國有成千上萬種邪教，有的勢單力薄，有的富可敵國，它們基本都宣稱可以解決教徒生活中，哦不把人家格局説小了，解決世界上的一切問題，只要你嚴格按照領袖定下的規矩做事。為什麼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直接的答案是60年代的反文化運動（counterculture），二戰之後的嬰兒潮物質生活富足，於是開始思考精神層面的東西，一思考就發現現實很艹蛋，資本主義很萬惡，於是開始提出自己的想法。想法少的人喊完口號就回家吃飯了，想法多的人，找個本本記下來，就成了改造世界的新聖經，吃上了新興宗教這口飯。

自那以來，美國邪教可以説人才輩出，而且並不拘泥於常見的基督教藍本，東方哲學、政治理念、商業拜金、階級種族、精神治療、人類潛力、魔鬼崇拜、自我封神等等都可以靈活運用。比如開頭提到的科學教，它的基礎是個人主義和50年代盛行的靈性交流，它用一套民科的心理學理論和科幻故事瘋狂斂財，對教徒精神奴役，用隱私脅迫成員，結果人家還能獲得合法的宗教免税資格。有很多up主都介紹過科學教，這裏我就稍微講幾個其他有代表性的邪教。

首先是六十年代曼森家族。所謂家族並不是真的一家人，而是一個偽裝成心靈導師的破落音樂人，靠着音樂、致幻劑和一些聽起來很偉大的屁話，對懷有理想主義的年輕人實施精神控制，讓男的販毒女的賣淫來供養自己。他號稱要發動種族和階級的戰爭，教唆追隨者去殺人，製造了美國歷史上最離奇的謀殺案，使自己的名字成為邪惡的同義詞，以及反體制團體的精神圖騰。

七十年代最著名的就是人民聖殿，領袖吉姆·瓊斯號稱是佛祖、耶穌和列寧的轉世，這輩子就一個使命，讓美國走一條未曾設想的道路，共產主義。他要燒掉宗教這個精神鴉片，撕碎聖經這個紙製的偶像。可美國宗教勢力太強大，怎麼辦呢？讓馬克思主義滲透進基督教，從內部毀掉它。請把好傢伙打在公屏上。這手段連今天的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當時的左翼青年只會更加沉迷。受到追捧之後他越來越飄，想建立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國家，相中了圭亞那邊境的一塊荒地，把它建成公社，成了美國左翼青年的天堂。實際上這裏實施着高壓政策，武裝衞隊嚴密監控成員，瓊斯讓大家艱苦勞動，自己則胡作非為，共產共妻，跟教徒發生性關係，甚至要她們相互開會交流經驗。1978年美國國會派議員去調查，受到瓊斯熱情款待，到處一片祥和，直到有人給議員遞了紙條，説請帶我脱離苦海，後來公開一問，20來個人想跟着議員回國。瓊斯也不攔着，而是派槍手把調查團在機場給突突突了。然後當晚瓊斯脅迫900多名追隨者集體“革命性自殺”，其中包括276名兒童。我們今天説美國人對共產主義有先天的恐懼和仇恨，其實人民聖殿在裏面起到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它是除911事件以外美國最嚴重的蓄意造成平民死亡事件，全國上下無比震驚，進而在七八十年代興起了反邪教運動，大家想要改造邪教徒的精神狀態，把他們隔離起來，限制人身自由，用洗腦戰勝洗腦。這受到了社會學家的批評，首先要怎麼區分邪教和正規宗教呢？很難用善惡價值觀去判斷，因為誰也不具備正統性，有人説那咱們就簡單粗暴點，講個先來後到吧，把歷史不夠悠久、制度不夠成熟、教義不夠普及的新興宗教統統打成邪教，這也符合社會學家對新興宗教的看法。也就是説邪教和正規宗教唯一區別就是缺少歲月的沉澱。

那這不等於沒區別嗎，你今天打擊邪教，未來歷史書裏可能説你搞宗教迫害，這鍋誰敢背？只要社會學家認為邪教沒有脱離宗教範疇，那麼它們就受憲法第一修正案的明確保護。這個保護罩過於扎手，所以在美國司法實踐裏，邪教徒犯了什麼罪，依律處刑就好。至於反邪教本身，那屬於社會工作的範疇，不要跟我們法律工作者為難嘛。於是美國法律管不了邪教，反倒是一些歐洲國家，由於90年代太陽聖殿教幾次三番搞集體自殺，堅定了反邪教立場，立法限制邪教的傳播。

那問題來了，歐洲都可以反邪教，為啥就你美國當宗教保護起來呢？為啥搞特殊？首先因為美國自己就是極端宗教運動的產物。今天我們説17世紀清教徒從英國來到美國是為了逃避宗教迫害，追尋宗教自由。為什麼清教徒會受迫害，大家不都是信基督教的兄弟姐妹嗎？前面説了，宗教內部意見不統一會導致分裂。清教徒過於狂熱，覺得英國國教受到天主教玷污，不夠乾淨純潔，所以要遠走他鄉，另建山巔之城，一個沒有天主教遺毒的國度。儘管清教徒的土改失敗了，但他們退出主流社會以維持小團體純潔性的傾向被保留下來。這種傾向在美國人看來無比珍貴，成了貫穿美國思想史的主線。巧了，跑到化外之地建立一個以意識形態為核心的烏托邦，恰好也是眾多邪教的標誌性特徵。美國價值觀對此高度同情，憲法明確支持，絕不允許迫害宗教少數派，所以一個普通美國人看到邪教造成的社會危害，眼裏只有具體的人犯了什麼具體的法，而不會覺得邪教作為機構或者制度對美國生活方式和社會體制構成威脅，恰恰相反，邪教還提醒着美國人不要忘本，不要驅逐你不喜歡的宗教，不要迫害你不待見的信徒，因為當年你也是這麼過來的。

另外我認為最重要的一點。在美國以外的許多發達國家，生活水平、教育程度的提升，導致民眾宗教屬性的降低，這就是開啓民智，然而美國則是個例外。沒錯，現有數據會告訴你，去教會的美國人變少了，但對此的正確的解讀是，去正規教會的人變少了，真實情況是美國人的精神信仰高度氾濫，哪怕這個國家再發達，現代性也完全沒有抹殺宗教或者邪教的魅力。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個可能的解釋是，美國沒有走高福利社會那條路，不提供全民醫保，不讓政府來兜底，而是讓自由資本主義野蠻生長，政府被資本重重限制，沒有能力為自己的公民提供製度支持。比如人們的收入和工作機會得不到保障，上個大學要背一屁股債，去醫院看個病可能看破產，街上走着走着可能被警察冤枉甚至打死。一方面公共服務嚴重缺失，而另一方面，社會不斷灌輸自由意志主義思想，政府不是天然的善，而是固有的惡，是需要你時刻警惕的敵人，那麼人們只能在民間私下結社，組建非主流團體，靠成員互助來解決問題。在涉及精神層面的地方，這種團體必然發展出一整套有別於主流的意識形態。很多時候人們在理智上知道這套東西狗屁不通，但只要它能提供整個社會無法提供的歸屬感和參與感，甚至還號稱能盪滌社會上的種種不公正，那越是懷揣美好理想的人，越會深陷其中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