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珠光:寶貝傳奇(中)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2021-10-13 20:10
歷史是世界的,也是聯通的。在人類文明的曙光降臨之前,薏米或許早已把世界串成過一串。
在琉球羣島(即沖繩),有個名叫八重山的小列島至今保留着將薏米珠子穿成串並掛於頸部辟邪的風俗。海灘上隨處可以尋到美麗螺貝,島民為何還要費力地把這種琺琅質殼的植物顆粒串成項鍊,其中隱藏的秘密恐怕不僅是為了裝飾容貌吧。下篇,我想嘗試從這裏説開去。

(三)
薏米珠在八重山有一個古老的名字叫“chi-dama”,而在距離八重山不遠的另一個小島——先島,又被叫做“shi-dama”。島民口中胖乎乎的舌體只要微調一下胎位,“chi”和“shi”出口瞬間造成空氣震動的音頻將是普通人耳所難以分辨的。實在是耳尖的,興許還能聽出那麼一點語音差異,但是這比起對海相望的閩浙地區僅一田之隔的兩個村莊各自口操的方言差異絕對算是“小巫見大巫”。
我出生在浙江中部的“聚寶盆”金華,在我入學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是在鄉下外婆家度過的,那是一個村民口操浙南方言的移民村,這種方言對於包圍這個村的周邊村民來説,簡直就是異國語言。在外婆的村子,池塘邊或稻田的灌溉渠道上稀稀拉拉地種着薏米。之所以,我還能記得,是因為我和村裏的孩子在夏天經常會採摘薏米珠,穿成項鍊和手鍊,戴在身上玩耍。
在傳統社會的任何一個時代,孩童的所作所為都容易被忽視,然而很多例子表明,前代生活的痕跡恰恰在孩童的行為中被無意識地傳承、保留下來。然而,從傳統急速躍進到現代的當下,很多痕跡沒有來得及被傳承卻已落得如同沙灘上腳印的下場,被時代的大浪潮沖刷得無影無蹤。
現在,我記不起那些鄉下的薏米是什麼時候逐漸離我而去,多年後,返回原地卻怎麼都找不到它們,甚至連種植過的痕跡也一併乾乾淨淨地消失了。聽説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家庭聯產承包風吹熱之際,村民們把既不能食用也沒別的用途的薏米挖除了,因此空出來的田間渠道上全部替換種植實惠多多的毛豆。
前兩年,方便照顧年邁的父母,我從工作的外地回到金華居住,新住所距外婆的村子大概有二十里地。一個初秋的早晨,我照常走着去菜市場,路過一片池塘沼澤時,不經意間瞥見低處的岸上有幾株似曾相識的植物,仔細一看,竟然是薏米。因為這場意外的重逢,有關兒時的記憶一霎那間從腦海中的某個不知名部位泉湧而出。
記憶中的薏米植株是非常高的,小小的我需要仰視它,需要掂起腳尖才能觸摸到枝頭的薏米珠子。而眼下已接近成熟的植株頂多半人高,面對這些不可能再長高的禾本植物,我反而有些説不出的愧疚。只見一棵棵的植株上綴滿了黑的、黃的、白的、青的薏米珠,映着晨曦閃耀出五彩神光,讓我的心裏舒服多了。
為了能夠形象地向內人傳遞我與薏米重逢的喜悦之情,回家再路過時我順帶折了一枝薏米的植株。就這樣,坐在早餐桌邊,我一手高舉這株神聖的禾本植物,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述迄今四十年前的回憶錄。從小生活在城裏的內人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了帶殼的薏米,而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薏米生來就是真空包裝袋裏的那樣光不溜秋的。

(金華沼澤邊的一株薏米)
言歸正傳。沒記錯的話,“chi”是古代西方對中國的簡稱,可能正對“秦”字的古音,也是演變出今天的英語表述“chi-na”(中國)的重要基礎。曾幾何時,“chi”被譯為“支”,卻引起了很多中國人的反感。在我看來,古老的象形文字——“支”表徵的是“鳳凰銜日”的寓意,難道這有啥不好的嗎。如果非要換個讓人舒服的譯文,我想可以用“天朝”替代。
上個世紀著名的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曾潛心研究過八重山對薏米的這個稱呼,他肯定沖繩是永久留存中國“東夷”的痕跡之地。雖然老先生至死再也沒有對“chi-dama”作出更多的解讀,但就上述的這一點在五十年前也足以一鳴驚人。
追溯到五千年前,居住在今天華南到華東直至華北的廣大沿海地區的部落族羣稱作“東夷”或“東夷集團”,鳥類是東夷的主要圖騰。據説,在古時候的日本有不少文人曾以“吾乃東夷人也”作為某種自我的標榜。
我在上篇已提及,“東夷”部落之一的秦族史前曾大規模西遷。既然可以有西遷,當然就不能排除東渡的可能,持續不斷往海內外派人,指導思想之一是追日夢想。那時還沒有貴重的絲綢,也沒有“一帶一路”的概念,東來西往追逐夢想的人們可以輕車上路,是何等的自由。
説起“一帶一路”,我不由地想到了歐亞大陸另一端的地中海沿岸。那裏曾有一個舉世聞名的大帝國叫羅馬,中國古人稱其為“大秦”。巧合的是,“chi”也與這個大秦關係密切。在今天的大英博物館,有一幅公元4世紀羅馬帝國殖民不列顛島時遺留下來的馬賽克鑲嵌畫,該畫主體部分有一處圓形圖案,圖案中有一幅胸像,胸像上是一位神聖的人物,他內穿大袍,外罩披風,服飾上的顏色有黑、白、橙和紫等。重點是,他頭部上方鑲有一個希臘語稱為“chi-Rho”的符號,意為“上帝之子”,或者理解為“我的太陽”也未嘗不可,可見“chi”具有古老而神聖的內涵。不用我多説,大家也能猜到他的俗家名姓。
另外,我在梵蒂岡的一件色彩已顯斑駁的手抄畫上見過衣着大袍的12世紀東羅馬帝國(拜占庭)阿歷賽克一世的畫像,在他的大袍上多處印有一種禾本植物的圖像,那植物的葉子較長,不見有結穗,推測其很有可能是薏米植株而非麥子的形象。

歐亞大陸兩端存在多少奇妙的聯繫,實在引人無限遐想。本來,歷史這東西需要大膽的想象,而不應只等深藏地下的遺蹟來為世人揭開所謂的真相。話已至此,不再贅言。接下來,還是回到東海上的八重山。
在那個小島,“chi-dama"的身影出現在當地古老的民謠中,有一首島民祈禱牛馬等牲畜健康的“神口”,大意是:“廣闊草原,家畜萬匹。成羣結隊,競相追逐。連接成串,好似珍珠。真世之神,恩德無量。”
小島哪來的“廣闊草原”,就算養了幾隻牛馬,何以能夠“成羣結隊”,這樣的“神口”有如誇大的“海口”。但是,如果説這樣的“神口”只是島民重複其先民舊時在大陸的生活記憶,那麼一切都將變得合情合理。
“好似珍珠”一句,與其説是比喻成羣結隊的牛馬,還不如説是成串的薏米珠子。因為在薏米傳到日本本島之後,近世又被變稱為“zuzudama”,現在通常譯為“數珠玉”,也有變稱為“juzudama”,譯為“鳩麥”,總之,不是珍珠就是鳥食。歐美人士則給力得多,直呼薏米為“Pearl Barley”(珍珠大麥 )。
僅就八重山的地名補充一點個人的想法,雖然這是琉球的一個島的名字,可是一直都讓我有種似曾相識之感。説來有點話長。魏晉時期的學者普遍認為“西”是一個具體地名,大儒鄭玄就説“西者,隴西之西,今人謂之兑山。”兑山在何處?《後漢書-郡國志》漢陽郡西縣條下注引鄭玄此語作“八充山”,顯然,在上下豎書的古文中,“兑”字成了“八充”二字的誤合。八充山又是何山?八充山應是《禹貢》所説的嶓冢山,“八充”即嶓(bo)冢古讀之音轉。在嶓冢山西麓,正是大名鼎鼎的西漢水發源地,秦國賴以發展壯大的腹地。那麼,東海之上的八重山其名出處何方,與遙遠的大陸西疆八充山是否有着某種奇妙聯繫,我想探索這些問題絕不會是毫無意義的。

(八重山島上的建築)
還有一部千年古文獻有這樣的記載,大地主神耕耘田地,並把牛肉賜予耕田人食用,作為懲罰,莊稼遭受了蝗蟲災害,枝葉在瞬間盡數枯萎。故事的最後介紹了將三種植物置於田邊並施法消災的內容,其中有一種被稱作“薏子”的植物。
看來,薏米珠串不僅能夠給人播撒一生平安喜樂的祝福,也能為與人相依為命的牛馬牲畜帶去健康。如此神通廣大,除非這珠子擁有太陽的靈力,具有禁咒的力量,將其持於手中可以克敵制勝,甚至能助先民開疆拓土一臂之力。
作了上述的回顧,我更加確信,兒時所見到的那些種植在池塘邊和灌溉渠道上的薏米植株,一定是村民用來祈禱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但是,後來為何迅速地從人們的視野中消逝了呢?我最近在沼澤邊發現的那幾株薏米又是什麼原因讓它們得以倖存的呢?
也許,有些疑問大可不必。盡信書雖有一些不可取之處,但多留心前人的記載,還是有助於發現籠罩薏米的華光褪色的秘密。
(四)
上個月曾草就一篇《酒的初心》,文中引用了一句《論語》的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把這句古語改寫成白話,我當時考慮欠周,單純地照過去學校老師教的那樣把“朋”的意思釋為“朋友”。一位身在北京高校的李教授認真讀了在下的拙作,估計經歷了一番要不要和我談談的思想鬥爭之後,李教授下定決心發簡訊跟我説,“朋”意為朋友,可能不準確,在古代,同學為朋,同志為友。
收到李教授的手機簡訊對我而言如獲至寶,對李教授的學識與為人我也是十分敬仰。於是,我回復時跟李教授約定,“接着寫薏米的時候(寶貝傳奇),再補充解釋‘朋’的問題”。看到這裏,或許會引起一點好奇心,薏米與“朋”能沾上邊嗎?我的回答是,不是沾邊而是關係緊密。
也是這位北京李教授在看完我的《寶貝傳奇》上篇後又發來簡訊,溢美之詞毫不吝嗇,誇我“這篇考證很厲害(給手三個)”,還向我致謝幫他“解決了秦字的字理”。現在,我準備再補上一個“朋”字。
還有一位北京教授前些年新編了一本釋字的好書,這本好書名為《千字文講記》,其中對“朋”有這樣一段新穎的講解:“在上古人類主要活動於黃河流域,見不到大海,貝殼很稀有,故此以貝殼作為流通的貨幣。貝殼上打洞,用繩子穿起來,五個叫一系,二系叫一朋。老友來了,在脖子上掛兩串貝殼去喝酒,就叫‘朋’友。”
按照這本《千字文講記》所説,物以稀為貴,“見不到大海,貝殼很稀有”,上古時代的黃河流域,貝殼曾在這裏充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流通貨幣。再根據考古證實,大概是新石器晚期,大約距今4000年前的夏代,黃河流域開始使用一種海貝,此貝殼一面有槽齒,即齒貝,也稱之為“貨貝”。於是,貨幣學家稱這是中國貨幣的鼻祖,而“朋”則是貨幣的計量單位。
當時,兩串齒貝為“一朋”,其購買力不知與今天的人民幣一百元比起來怎麼樣。如果説,脖子上掛“一朋”就敢拉着老友出門去喝酒,其購買力看來是相當可以的。

如果黃河流域的古人沒有認識“稀有”的貝殼之前,他們拿什麼當錢使呢?當然,再往前的遠古社會不需要錢,大家直接物物交換,有實在的貨物才是硬道理。
然而,道理雖如此,但我覺得還是説不通,錢的起源總該有個頭。況且,兩三萬年前的遠古社會,其陸地上的貿易活動比我們現在所知的要活躍得多,規模也絕不容低估。
既然這是一篇寫薏米的文章,也不用拐彎抹角了,我就直説我的猜測,薏米珠串可能先於貝殼扮演過一小段時間的貨幣角色。穿薏米珠子不需費事地打洞,聰明人穿幾串就能到老實人那裏換吃喝的實物,這在原始社會不是沒有可能,而是很有可能。
平心而論,在一個缺針少線的年代,有聰明人能把薏米珠串起來,這樣的創意本身就該很值錢。
薏米珠子再不濟,能吃又能釀酒,以薏米作為圖騰植物的夏人應是深信不疑,擁有太陽靈力的薏米珠子乃人畜皆可共享的祝禱聖物。所以,能夠把珠子串起來也是如有神助。
退一萬步講,在內陸,既然稀有的海貝難得,而薏米比較容易得到,啓發人們產生“朋”作為計量概念最早的絕不會是成幣之後的海貝,而是早已掛在脖子上的薏米珠串(或者其他珠)。因此而有了“同學為朋”一説。這也是很好理解的。大家人首一串或幾串薏米珠(或者別的什麼珠),排排坐,認真聽部落的老師傅講話,與後世有了學校之後人們一起同窗學習的情形是一樣的。所以,一起參加學習的可不止有人,還有寶貝串串。免不了會有幾個不認真聽講、長得珠圓玉潤的玩珠子弟,嬉戲之餘拿脖子上珠串比長比漂亮,進行一番炫富,這也不是不能有的時尚。
突然想起另一個笑話,故事説的是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活躍的沿海商人將生意做到了雪域高原,商人拿沿海特產與當地羣眾交換高原特產,於是有了蝦米換蟲草的這檔子奇聞。
蝦米在沿海算是不值錢的貨,而蟲草在當時值不值錢我不清楚,可是我知道蝦米到現在也還不值錢,而蟲草的價格卻已比黃金貴了。故事中的商人繪聲繪色地告訴牧民説,味道鮮美的蝦米是龍子,要用魚鈎從大海里一隻一隻釣上來,就像上山一隻一隻挖蟲草那樣,然後把蝦米一隻一隻拗彎,曬成幹,製作過程非常辛苦。
結果,信以為真的牧民以一隻蟲草換一隻蝦米。騙人的把戲當然不能持續,蝦米換蟲草最後成了酒桌笑談的經典。
我想,得逞過的薏米珠子很快也難以再換來好吃好喝,於是不斷組織和發展起來的原始社會首領們開始尋找更加難得的稀罕物來充當“買賣中介”。那麼,作為稀有物的海貝來自哪裏呢?答案就是直通中原相距最短半徑的琉球。
尋找“貨貝”,不失為當時的人們長途跋涉面朝大海的一大動力。想象中原的上古之人不辭艱辛地穿越江淮,面對大海時,即將實現“撿錢”的夢想,會不會激動地詠唱“請賜予我那些珍珠”這樣的歌謠而停不下來。

直到海貝的供給變得愈加豐富之後,雖然人們終於意識到它的價值並不高昂,卻依然保持大量輸出的。1434年,琉球提交給大明朝的一份貢品目錄中,有“海巴五百五十萬個”這一令人驚歎的記錄。恐怕這並非15世紀的特殊情況,依據古老傳統辦事的琉球除了特產齒貝“海巴”之外,再也不能拿出另一個明朝沒有的珍奇之物了。而自詡啥都有的大明朝收到如此巨大的包裹又會如何處理呢?是把海巴子鋪設在皇家後花園的幽徑上,還是倒進先帝的墓道中。
夏商文明相繼腐朽而沒落之後,取而代之的是樸實的西周。
周人雖也搞祖宗崇拜那一套,但總體上是比較講究實際的。也就是説,齒貝是否中國貨幣的鼻祖仍可存疑,而周人配實用主義鼻祖的頭銜應是毫無爭議。這一點在對薏米的看法中表露無遺。
(還有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