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了,放過村上春樹吧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1-10-14 16:34
村上春樹,從文學界到傳播界到網紅界。
202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悄然落幕,比獎項本身更引人注目的依然是村上春樹。
結果揭曉當晚,“村上春樹又陪跑”一度登上微博熱搜第1位,搜索量是“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揭曉”的近兩倍。熱度差異並不讓人意外,尤其今年諾獎得主十分冷門:坦桑尼亞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古·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l)。

頒獎詞:“他毫不妥協並充滿同理心地深入探索者殖民主義的影響,關切着那些夾雜在文化和地緣裂隙間難民的命運。”
諾貝爾獎官方推特曾發起投票,有93%來自世界各地的讀者表示從未看過他的作品。古爾納乃至其國別,對中文世界的讀者們來説更是充滿陌生色彩,他目前寫有十部長篇小説和若干短篇小説,但國內從未專門出版過他的著作,僅有個別短篇零星出現在雜誌和合集中。
自從2012年莫言成為首位獲獎的中國作家,網友對於諾貝爾文學獎的關注度提升,但大部分年份的情況都與今年相似:對得獎者不太熟悉,部分作家如2018年得主奧爾加 · 託卡爾丘克、2015年得主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在獲獎前沒有作品在國內得到譯介;而村上春樹的大眾認知度極高,便一次又一次成為能參與諾獎話題的唯一討論點。
今年已經是“村上春樹陪跑諾獎”的第15年,而“村上陪跑”作為一項無關文學的網絡熱梗,已存續遠超正常互聯網記憶的漫長時間,或許到了該遺忘它的時候了。
虛假的“陪跑者”
2006年,村上春樹憑代表作《海邊的卡夫卡》獲得在捷克頒發的“弗朗茨·卡夫卡獎”,該獎項當時被普遍視作諾貝爾文學獎的風向標,2004、2005年獲獎者均與幾個月後的諾獎得主重合。大批讀者由此希望村上春樹能“一鼓作氣”,國內媒體對此事亦有關注,《東方早報》當年一篇報道直言:“這難道預示着,村上春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垂青只是時間問題?”
結果那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紅》等),村上春樹也就此開啓了自己的“陪跑”之旅。
六年後,莫言得獎,順勢而起的廣泛宣傳,讓諾貝爾文學獎在國內擁有了全民級熱度,“村上得獎”則開始從一個少數讀者和業內人士偶爾提及的圈層話題,演變成一年一度的網絡狂歡。人們樂於調侃,涉及諾獎的報道標題也常在“某某獲獎”的後半句,加上“村上再度陪跑”作為流量來源,他的名字幾乎和獎項綁定,“陪跑者”成了作家之外的又一顯著標籤。
一位出版業從業者向毒眸回憶,2013年念大學時有次日本文學鑑賞課,上年齡的教授進門第一句話便是:“哪位同學拿手機查下,今年村上春樹得獎了嗎?”網易蝸牛讀書曾發佈線上活動,表示村上春樹如果獲獎可退紙書全款。

蝸牛讀書曾以獲獎為噱頭“為村上春樹打call”
日本同樣存在一批支持村上春樹得獎的讀者,連續數年提前準備慶功道具,聚集在東京澀谷區的書店、咖啡館等處等待實時結果頒佈。

村上春樹的粉絲們迎接的總是失望
然而與期待毫不吻合的是,“陪跑”本質上就是個偽命題,村上春樹得獎也許並非時間問題。
諾貝爾獎的提名信息,從2002年起才開始對外公佈,且有50年保密期。這15年來村上春樹是否真的獲得過評審委員會提名完全未知,也從未得到過官方確認。
每年流傳的候選人名單,實際是博彩公司開出的賠率榜,其中代表有英國的Nicer Odds、Ladbrokes和瑞典的Unibet等。Ladbrokes曾猜中2004-2006年得主,Unibet精準預測過2015年的獲獎者,阿列克謝耶維奇在結果揭曉前高居榜首,2016年讓無數人大呼意外的鮑勃·迪倫也曾上榜。
在這些博彩榜單上,殘雪、閻連科、餘華也經常入圍,而真正獲得過“諾獎提名”的中國作家只有胡適和林語堂。據果殼統計,文學獎有史以來落選次數最多的是西班牙作家梅嫩德斯·皮達爾(Ramón Menéndez Pidal),被提名次數達到151次。
今年獎項公佈前,《紅星新聞》曾致電英國博彩公司Ladbrokes相關人員,詢問“開獎”前他們是否會聽到風聲,對方堅稱“無可奉告”。而2017年時諾獎就出過醜聞,瑞典文學院一位評委的丈夫被曝7次向博彩公司泄漏候選人名單,導致當年獎項延頒一年。
此類非透明來源,更可能是沒有文學預測團隊的博彩公司不時能掌握大致評定範圍的緣由,醜聞事件發生後賠率榜明顯不再像過去那樣“靠譜”。另一方面,諾獎競猜也並非博彩公司主業,用户的投注額度比起體育賽事九牛一毛,今年Ladbrokes和UniBet都沒有照例發佈榜單。

Nicer Odds 2021村上春樹排名第3,通俗文學作家斯蒂芬·金和J.K羅琳排入前45,實際得獎者古爾納無緣榜單
換言之,不管村上春樹是“領跑”還是“陪跑”,大眾是調侃還是期待,都只是建立在邊緣渠道上的虛假泡沫。村上春樹對此心知肚明:“其實挺困擾的,又不是官方提名,只是被民間賭博機構拿來定賠率罷了。這又不是賽馬!”
真實的村上春樹
村上春樹始終對獎項缺乏興趣。
將近四十年前,時年34歲,剛完成“青春三部曲”(《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還是文壇新人的村上春樹,就已在短篇《尖角酥盛衰記》裏對拿獎大加嘲諷,故事中的“我”發現某公司在徵集點心,參評後發現評委們是一羣瞎眼的烏鴉,會為了點心好壞打得血流成河。
小説便如此結尾:“我只想做自己愛吃的東西,瞎眼烏鴉評委什麼的,讓他們互毆死掉好了。”
若干年後,他在自傳《我的職業是小説家》里正面談及了自己對獎項的觀點:“但凡名字叫獎的,從奧斯卡金像獎到諾貝爾文學獎,除了評價基準被限定為數值的,價值的客觀佐證根本就不存在。”而“自上而下的目光”也會令人不安,對一名“真正的作家”而言,更重要的東西有兩項:其一是自己創造出有意義東西的感觸,其二是能正當評價這份意義的讀者。

只不過人們慣常會把目光投向有具體形態的東西,獎項的作用,就只是讓文學這種“無形之物”能夠留下具體形態而已。因此每當接受相關採訪,村上春樹的答案總是:“不管什麼樣的文學獎、勳章或善意書評,都不如願意自掏腰包買我書的讀者有實質意義。”
幾十年來村上春樹一直在創作層面踐行着自己的理念,談及寫作訣竅,他總結出的規範只有“有動感的對話”和“比喻”,而相較“在日本純文學界重要性排第一的‘主題’”,以及稍後的心理描寫、角色塑造等,村上春樹認為最重要的是“文體”。
這些理念都更偏向於文學的形式而非內容,區分於側重宏大視角或着意展現深刻意涵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更接近“文學性”的本質。村上春樹這麼寫的目的則是為了“不讓讀者輕易跳讀”,並將寫小説形容為一種信用交易:“是這個人寫的,那就花錢買來看看好了。”
他的寫作習慣更為人熟知:每天固定寫幾個小時,如果字數夠了就算還有靈感也要停筆,如此日復一日,像台穩定的機器。這和通常印象裏時而一瀉千里時而苦悶得憋不出半個字的嚴肅文學作家形象大相徑庭。

“太流行”或“太商業”只是結果,當然不是他無法獲得諾獎青睞的理由。但村上春樹的創作的確不太符合諾貝文學獎的審美口味。
從每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裏能夠發現,評選標準相對更傾向具有宏觀視角的作品,記錄一個時代、反映民族的歷史進程或苦難、能體現人類普世價值的作家拿獎較多,而村上春樹的表達大部分時候都從個體感受出發,日本文學界將其視作“都市文明中的孤獨者”,比起戰爭紛亂、民族矛盾之類的主題,顯得“格局小”。
展現本民族的文化特色或語言新意也是一項利器,村上春樹在這一點上更加沒有優勢。他推崇雷蒙德·卡佛、錢德勒、塞林格等美國作家,相比黏軟感性的日語,其文風習慣更偏英語,這讓他在日本文壇裏成為反傳統的異類,放到歐洲評選體系中就變得毫無魅力,既沒有繼承東方的傳統美感,也不具備文體創新。
早稻田大學文學學術院教授高橋敏夫曾在2016年的採訪中斷言“村上春樹拿不到諾獎”,核心原因便在於“村上春樹的作品是美國式的文學”。那年得主鮑勃·迪倫的頒獎詞即“給美國歌曲傳統帶來全新詩意表達”,哪怕在得獎前,迪倫在公眾視野中的形象比村上更“俗”。

鮑勃·迪倫
而村上春樹在本土的人氣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戰後經濟騰飛時積攢起來的,那種“前衞都市裏的孤獨感”在當時的時代環境中易受歡迎,九十年代泡沫經濟崩潰,村上春樹的人氣便有所下降,高橋敏夫所教授的400多個文學系學生只有4人讀過村上春樹,在中國會廣受歡迎同樣得益於中國經濟在新世紀後的騰飛。
當從文學領域進入傳播領域,村上春樹作品的文學價值就已經被大幅稀釋,人們需要的只是一個符號。
這個符號在國內是“小資生活與貓”、“跑步初學者雞湯”和“爵士樂推薦歌單”,到底讀過幾本他的書都不太重要。值得一提的是,村上春樹最負盛名的《挪威的森林》在其作品列表中並無普遍性,這是他極少數純現實主義的作品,而村上春樹的大部分小説都穿梭在日常生活與虛幻世界之間,超現實意味濃厚。
諾貝爾文學獎則是一個更大眾化的符號,只要聽説過作家的名字就能參與“玩梗”。不可否認的是,經由多年傳播和渲染,作家本人的意志和感受、評論界的第三方意見都已無法影響輿論結果,假使某日成真,熱愛者也可以從《奇鳥行狀錄》裏發掘他對日本政治的諷喻,從《地鐵》看出他對現實世界的關注,從《刺殺騎士團長》分析他對侵略戰爭的反思……並附上“實至名歸”的斷言。
但那毫無意義。在娛樂語境裏被消費15年已經夠久了,正如村上春樹在自傳裏的無奈言説,“文學獎能讓特定作品風光一時,卻不能為它注入生命”,獎項不會削弱任何作品的價值。不論永遠“陪跑”還是明年就拿,都一笑置之就好,與其明年繼續關注這位70多歲的作家與諾獎的緣分,不如現在多看幾本書。
參考資料:
這份“諾獎陪跑王”榜單,村上春樹看了也想收藏 . 果殼
村上春樹迄今為止接受過的長長長訪談,你的疑問他都有答案 . 文學報
日本學者:村上春樹以後也得不了諾獎 . 騰訊文化
文 | 廖藝舟
編輯 | 趙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