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遠:所謂“華北重回水鄉”“西北暖濕化”都是忽悠_風聞
熊猫儿-2021-10-15 20:14
今年北方降水異常多,《華北重返水鄉,歷史興亡又到關鍵期》《西北暖濕化,荒漠變綠洲》《氣候逆轉,中國重回漢唐》一系列自媒體文章流傳非常廣。不過,這些觀點在業界並不被認可,接連遭到中國氣象局、中科院大氣物理研究所、中科院乾旱研究所、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等機構的闢謠。
筆者家裏曾經在內蒙古投資農業,每天都要可憐巴巴地看天氣預報,對近些年對華北半濕潤及西北半乾旱地帶的氣候變化有最深刻的體會。過去讀研究生時學的是經濟史,中國經濟史的最重要內容就是農業史以及經濟區域地理演變,這些也都必須對歷史氣候變化有深刻了解。因此,本文從親身經歷以及平時對氣候史知識的積累,説説這兩個觀點的欺騙性。
一、今年降水偏多隻是近年全球暖化導致的極端天氣頻繁出現的一個表現
由於全球暖化加劇,近十多年來極端天氣逐漸增多,這是全球氣象科學界的共識,也是普通常識。以北京為例,2012年北京發生7.21暴雨,最大降水量超過460毫米,導致79人死亡,是建國以來北京損失最嚴重的洪澇災害。2016年冬至2019年春,北京又發生連續三個冬季嚴重乾旱,幾乎沒有任何降雪,只是到3月冬末春初才出現一場雨夾雪。其中2017年—2018年冬季創下了連續145天無降水的記錄,從秋天的10月23日到次年3月16,將近5個月沒有任何有效降水,這兩年年降水也都不足500毫米,
筆者家庭農場所在的內蒙古赤峯市也是如此,2009年、2014年、2016年和2018年都發生嚴重旱災,其中2009年赤峯市絕收350萬畝,佔耕地面積的近20%,2014年旱災,受災人口占全市農民數量的三分之一以上,當時農牧民抗災情景歷歷在目。而在2020年和2021年又發生嚴重洪水,尤其是今年的大水沖壞了很多橋樑,過來視察災情的自治區領導也只能涉水而過。
全球的暖化還導致蒙古高原沙塵暴情況加劇,比如2015年4月15日特大沙塵暴造成幾乎幾乎所有早播的農田絕收,筆者當時正在內蒙古,親眼目睹赤地千里的情況。今年3月15日的沙塵暴,也是讓蒙古高原損失慘重,即便是風暴中心兩千多里外的北京也黃沙漫天、遮天蔽日。這些年氣象異常給農業投資者們的感受是,農業越來越不好做了,旱澇風雹雪越來越多,經營風險越來越大。
另外,極暖、極寒現象越來越突出,比如今年1月7日,北京南郊觀象台測得-19.6度的低温,是1951年建站以來最低紀錄。在內蒙古也是,2015年夏季克什克騰旗出現降雪,而2018年春季又普遍高温,4月就開始體驗到30多度高温,這在蒙古高原上都是非常罕見的。
所以,今年雨水多,不代表北方要成江南了,放在這十年來看,是氣候變得越來越反常,極旱極澇都增加的一個表現。氣候變化是個至少百年為週期的過程,不能見風就是雨,拿幾年的氣象資料説事。如果僅憑今年的降水多就去推斷華北將成為水鄉,那也是否可以依據前幾年北京老是不下雪,來推斷北方在變得日趨乾旱呢?
二、華北最近降水變化並未突破歷史常態範疇
自媒體歡呼“華北重回水鄉”,言外之意就是華北要重現江南的那種亞熱帶氣候,其中透露了兩層意思:華北以前是亞熱帶氣候,華北變成水鄉輕而易舉、指日可待;華北變成亞熱帶是好事。
我們先看第一層面,華北地區的確在周初以前曾經是亞熱帶氣候,考古資料表明,白洋淀周邊出土過5000多年前的水青岡、山核桃、楓香等亞熱帶植物的痕跡。但是自從3000年前的氣候變冷後,華北再也沒有回覆到亞熱帶氣候。整個區域從暖温帶,變成亞熱帶,是一個漫長的、巨大的氣候演變過程,是目前在世的所有讀者們都不會看到的,所以第一個層面不成立。
再看第二層面,如果華北地區變成亞熱帶,那就意味着京津一帶的年平均氣温需要從目前的11-12度,上升到15度以上。地球平均温度升高3—4度,海平面要上升多少?乾旱和洪澇也增加多少?恐怕對於人多、地少、水少的華北來説,更多意味着是一場災難,而不是什麼好事。
從歷史降水看,今年的降水即便多,在歷史上也並不是算是特別年份。中國北方最準確的歷史降水記錄是清宮欽天監在觀象台所做的《晴明風雨錄》,它們今天保存在第一歷史檔案館,為我們保留了從雍正二年(1724年)到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的降水詳細資料。氣象學家將之與1841年以來在京西方傳教士的實測比較,吻合度非常高,因此可以作為判斷近300年來北京氣候變化的可靠資料。
根據《晴明風雨錄》以及此後的近代科學測量,我們可以發現北京在1790年代、1820年代、1840年代、1870年代、1890年代、1930年代、1950年代都出現過豐雨期,豐雨期年平均降水可以達到800毫米左右,峯值年份可以達到1400毫米左右。

北京近300年降水曲線,國家氣候中心張德二製作
而今年作為近十年降水最多的年份,目前累計降雨還不足800毫米,而近十年平均降雨量也不過600來毫米,兩個指標都跟歷史上豐雨期差距都很遠,根本無法得出華北降水明顯增多,重新變成水鄉的結論。
三、西北地區乾旱化趨勢仍未逆轉
這些年西北的降雨的確增加了不少,新疆年降水量增加速率為每十年增加9.6毫米,青海、甘肅中西部年降水量增加速率為每十年增加5.4毫米。1980年代西北地區47個氣象觀測站平均降水為110毫米,為歷史最低水平,如今達到140毫米左右。雖然有明顯增長,但是僅僅恢復到1960年代水平,與20世紀初的降水量仍相差甚遠。而本地蒸發量在800—2000毫米之間,即便是降雨有所增長,對於改善氣候也是杯水車薪。
隨着温度升高,蒸發量的增加更明顯。如中科院大氣物理所魏科的研究表明,近二十年來氣候暖化導致的降水每增多10毫米,蒸發量就會增加20毫米,言外之意,蒸發量增加速度是降水量的二倍。就像張三月收入300元,即使他增加到400元也還是貧困,考慮到可能他的收入增加是通貨膨脹帶來的,那麼可能他的生活水平不提反降。
所以,儘管自媒體世界中的西北環境形勢一片大好,但是在科學系統監測中的西北地區氣候,仍然是乾旱進一步加劇,比如:帕米爾高原地區乾旱指數,二十年來增加了65%;新疆建國初湖泊面積9700平方公里,而如今僅有4700平方公里。正像中國氣象局副局長宇如聰所指出的,“西北降水量增加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其乾旱半乾旱氣候特徵,甘肅東部、寧夏、陝西年降水量還在減少,所以水資源短缺仍是區域發展的關鍵問題”。
並且西北的暖濕化帶來的局部生態改善背後,是極端自然災害的增加,比如山洪增加、冰川退化、凍土消失等問題。從近年國家應急管理部和新疆一些地方政府出台的文件來看,更是把這種變化當成是風險,而不是利好。
四、生態恢復不等於氣候改善,更是人為干涉的結果
自媒體文章為了證明離譜的結論,會找出一些例子,比如西北乾涸多年的塔里木河、疏勒河下游開始過水,北京的密雲水庫水位明顯增長,永定河全線通水。的的確確,這些地方生態開始改善,但是這並不是氣候改善帶來的,而是國家一系列生態恢復工程的結果。這種生態改善是建立在鉅額投資之上的,並不是可持續的。因此,無法以某些地方生態改善,甚至重現古代記載的景觀,來倒推北方氣候出現根本改善,重現歷史暖濕期。
2001年之後,國家開始整治塔里木河斷流問題,僅僅工程第一期9年,投資就多達107億,20年下來耗資可能不止200億。截至2020年,塔里木河流域管理局已向塔里木河下游實施生態輸水21次,累計輸水量達84.45億立方米,這將近佔塔里木河年徑流量的40%。
敦煌附近的疏勒河、哈拉奇湖也是,累計耗資達數十億,單靠敦煌本地40餘毫米的降水,根本不可能出現大規模的地表徑流,形成河道徑流和湖泊。
密雲水庫則得益於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密雲水庫作為該工程的“中轉站”,每天可以有370萬立方米的水量進入,所以,從2014年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竣工後,密雲水庫庫容就迅速增加,周圍生態迅速恢復。另外,北調的水資源中,除了供應北京市民作為飲用水外,還有近20%用來給北京的河渠填水,來恢復生態,我們今天看到京城河道流水充盈,很可能是受惠於南水北調工程之故。

南水北調工程密雲水庫李史山泵站
永定河今年實現全線通水,這背後是國家投資42億元,以及對整個水系的整體調度的成果。為了實現全線通流,特意通過南水北調、引黃工程等補水7000多萬立方米,又命令官廳水庫、洋河水庫、三家店、盧溝橋樞紐等開閘放水,才實現了下游廊坊、天津段有水的景象,而非降雨增多所致。
另外,在北方很多地方這些年植被在恢復,這也得益於“三北防護林”等工程的實施。不過不能説,華北的山區有樹了,氣候就變得暖濕了,因為即使在明清乾冷季,這裏的植被也很好。在半濕潤或半乾旱環境下的植被,跟人類活動破壞程度更相關。
五、氣候變化與國運並無關係
現在流行一個説法:凡是暖期,中原王朝就強盛,凡是寒冷期,中原王朝就衰落。所以,自媒體的落腳點,都會落到氣候變暖預示着國運昌盛上來。但從哪個方面這些説法都有問題。
第一,現在看即使是歷史時期,暖期也未必意味着中原就會昌盛。最新的氣象史研究表明,13世紀是北方極暖期,但是仍然發生了新崛起的遊牧民族蒙古吞併整個漢人文明區的事情,明代總體為寒冷期,但是明朝確實一個強盛的帝國。
第二,告別農業社會後,氣候對社會影響不是太大了,一個地方興衰與冷暖沒有必然關係,而是更取決於產業資源稟賦、制度等,這是經濟學常識。比如,歐洲最發達的地方是寒冷、陽光少的北歐,而不是熱量充足的南歐;總體來講,美國還是最寒冷的東北部新英格蘭地區最發達,而不是温暖的南部亞熱帶地區。中國未來的國運,更取決於制度的現代化轉型,教育和人口素質的提升,而不是温度的上升。
第三,歷史温暖期,也是危機孕育期。因為暖期是全球同步的,老天不會只眷顧中華大地,讓你變暖,而不讓其他地方變暖。但凡是華北暖期,蒙古高原或東北平原也會進入暖濕期,這時候草原遊牧民族、山林漁獵民族的人口也會暴增,如果氣候一旦轉寒,這些膨脹的人口會在生存壓力下南下,衝擊中原地區。每次歷史暖期之後,都會有一次中原文明的大潰敗,很難説氣候變暖對中原是好事、還是壞事,“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
所以,將近年的氣候反常,説成是北方變水鄉,西北變江南,而忽視環境整體變差的事實,並且跟國運掛鈎,純粹是“喪事喜辦”。何謂國運?國運在於人心,在於勤勉、智慧,地球的大氣環流不會賜給人們國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