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疑”與“引發質疑”的異與同——關於《長津湖》的討論之二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21-10-16 15:52
在看了上次的討論後,一位同學對《長津湖》評論道:
“《長津湖》我看了前30來分鐘就看不下去了。別的不説,就那色調,讓我想到以西方視角拍的某些東南亞殖民時期的電影,彆扭。
所以由這部電影引發的任何關於抗美援朝的質疑,我覺得都是合理的,電影太爛。”
他的觀點對不對先不論——其實不少人都對《長津湖》的思想和藝術質量有坦率的批評,包括很多青少年觀眾——我們看看他的第二段話:
“所以由這部電影引發的任何關於抗美援朝的質疑,我覺得都是合理的,電影太爛。”
影片太爛,為什麼所引發的對抗美援朝的質疑就是“合理”的呢?
對抗美援朝的質疑是否合理,怎麼可能由一部影片來決定呢?怎麼能説,因為有了這部影片,對抗美援朝的質疑就合理了呢?
其實這個同學自己平時的愛國立場很堅定鮮明,並不質疑抗美援朝。問題在於:
他的意思應該是“這部(他認為)不太好的影片引發了對抗美援朝的質疑,是合理的”;
但他説成了“這部影片所引發的對抗美援朝的質疑是合理的。”
關鍵在於,他那句“所以由這部電影引發的任何關於抗美援朝的質疑,我覺得都是合理的”的“引發”後面,多了一個不該有的“的”字,就把“是合理的”的主語由“引發”或“這部影片引發質疑”變成了“質疑”。
這就是語感。
一時間,語感沒有到位,説話就會引發誤解。
那麼我們對此也可以評論説:
“這位同學這句話引發大家誤解,是合理的。”
但我們不能説:
“這位同學這句話引發的大家的誤解,是合理的。”
因為這等於説“誤解是合理的”——但既然是“誤解”,怎麼又會“合理”呢?
可見,合理的不是“誤解”本身,而是“沒説清話引起誤解”這件事,因為這是正常的、難免的、不能期望它不發生的,但這並不等於説這個話所難免引起的“誤解”本身是合理的。
所以,有許多事是不合理的,它的發生、存在,卻是合理的——換言之,有許多不合理的事會合理地發生。
這是咬文嚼字嗎?
也許是吧。但它也正是許多重要的哲學思想的靈感來源。
比如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區分“存在”與“存在者”,簡單地説,其實也就是區分“有這事(即“存在”)”和“這事(即“存在者”)”。 “這事”本身也許合理,也許不合理,但“這事”之“存在”,或者這事之“發生”、“出現”,或用海氏的術語,這事之“顯現”、之“澄明”……卻總是合理的,所以“存在”是一個直接的真理。
進一步説,這事之所以“合理”,首先是因為它被“存在”的真理所照亮:我們怎樣判斷一件事合不合理呢?首先得假定這事“存在”,或確切地説,讓這事“顯現”。這裏的悖論是,當我們説“沒這回事”或“這事不存在”時,“這事”其實也“顯現”出來因而也“存在”了,否則我們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不存在的——所以“存在”似乎是一件太不言而喻、太大而化之、太無可言説的事情,因而我們常常忽略它,也難以真正把握它。
回到那位同學的話,我們剛才説“引發質疑”是合理的,“質疑”則並不因此而合理——這就是説,質疑的“存在”是合理的,但“質疑”本身則並不因此而合理。
但真的就僅此而已了嗎?
其實,“存在”與“存在者”的區別,正在於“存在”與“存在者”是不可分的。“存在者”之間是可分的,梨子和蘋果可以分開,但梨子的“存在”與梨子本身不可分,甚至都很難分開來設想。尤其是當我們把“存在者”不是看作“梨子”、“蘋果”這樣的“事物”,而是看作“質疑”、“誤解”這樣的“事件”的時候,我們就能看出“事件”本身就藴含了“發生”,就像設想“火”就要設想“燃燒”的過程一樣,設想“事件”就要設想它的“發生”,就要把“發生”作為“事件”本身的內容來考慮。離開“存在”無法設想“梨子”,是因為我們無法離開“存在”這個背景,猶如我們無法不設想光而設想影,但光畢竟還不被理解為影本身的成分,這種“不可分離”還帶有外在性,但“發生”對於“事件”來説就不僅是“背景”了,“發生”、“顯現”是完全內在於事件的,可以説它們就是事件。
用這個眼光來看,“發生誤解或質疑”的合理性,就確實與“誤解”與“質疑”(如上所述,它們都是“事件”)本身的合理性有一部分重合了。
而那位同學的表述,就有了一種他自己未必認識到的深刻性:
“質疑”,首先是一個“事件”,然後才是“事物”——作為“事物”,“有質疑”和“質疑”不是一回事,正如“有人”和“人”不是一回事一樣;但作為“事件”,“有質疑”就是“質疑”,質疑發生的合理性就包括在質疑的合理性中。
**但這樣一來,這種合理性就引入了時間的維度而成為了一種歷史的合理性。**歷史是這樣的:它的存在、它的合理性是由它的不存在、不合理來證明的——歷史已經過去了,不存在了,但它的不存在昭示了它的存在,正是它的不存在昭示了它曾經存在,而正因為它不存在,它可以不存在,必將不存在,不斷地不存在乃至永遠不存在,它才作為歷史而存在。
比如,從那位同學的評論中能讀出這樣的意思:
《長津湖》是以資產階級甚至殖民主義視角來表現抗美援朝戰爭,而按照這一視角,抗美援朝戰爭的確是可疑的——或者説,對這一戰爭的質疑,在本片所提供的資產階級或殖民主義敍事框架中,是“合理”的。
我們暫且認為他説得有一定道理,但也要注意:
1.以這種眼光看待革命歷史的影片不止《長津湖》:《集結號》讓我軍穿上酷似南韓偽軍的美式軍裝;《八佰》宣揚打給外國人看的“面子仗”;《金剛川》將我軍與美軍的較量表現為歐式的騎士決鬥或美式的牛仔冒險………最新的《長津湖》相對於它們,反而是較少受那種眼光影響的——它在這方面可爭議的地方,是史密斯少將對凍死在陣地的志願軍敬禮這一虛構情節,或許反映了編導“無論如何都要獲得西方人肯定並以此為榮”的潛意識。但這一情節也並非毫無根據,因為在各種史料中能查到的敵軍官兵對志願軍戰鬥意志與作戰能力的高度評價是很多的。只是在表現這些的時候要把握到位:在戰場上,敵軍對我軍的這種“高度評價”,並不是表現為“欣賞”,更不會表現為“同情”,而是表現為刻骨銘心的恐懼——王樹增《遠東:朝鮮戰爭》中就記載過:5個美國兵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名中國士兵抱着手榴彈爬上一輛正在射擊的重型坦克將其炸燬,在他一聲不吭地向自己走來的時候,這5名美軍一齊舉手,向志願軍第39軍這位名叫王有的戰士投降;而有些全員犧牲的志願軍陣地仍然會被美軍瘋狂射擊(而不是敬禮),因為他們擔心那些躺在地上的中國士兵會隨時挺着帶血的刺刀站起來……
2.帶有資產階級和殖民主義眼光的人也不得不來表現抗美援朝戰爭這種根本不適合從資產階級和殖民主義角度來敍述的題材,這本身是一種矛盾,它恰恰説明這種眼光已經面臨着歷史的淘汰了。無論如何,《長津湖》的主體是濃墨重彩地刻畫和謳歌了上至毛澤東、彭德懷,下至基層志願軍指戰員的一整個中國英雄羣體,並試圖通過毛岸英、伍千里、伍萬里等形象,將其表現為一場億萬普通中國百姓自覺參予的人民戰爭,這一敍事體現的並不是編導的個人意志,而是當代中國人民的一種越來越明確的歷史觀照和行動決心——人民能夠迫使一些人去做他們原本不想做、不敢做的事情,能夠碾壓他們的很多旁門左道的小心思。《八佰》和《金剛川》那種拍法為什麼在《長津湖》裏沒有繼續?歸根到底是因為老百姓不買賬,不答應。當然在這些問題上還會有反覆,但趨勢是明顯的。
我本人對《長津湖》也有不少保留意見,《上甘嶺》和《英雄兒女》才是我最喜愛的抗美援朝題材影片。但我們不能永遠只拿得出年代那麼久遠的影片,而應該有新的嘗試:《長津湖》與《功勳》中的《能文能武李延年》都是這樣的作品。這樣的嘗試都是值得鼓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