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峯的悲劇:到死都陷於不被理解的孤獨之中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10-19 22:11
蕭峯是金庸小説裏最悲壯的角色了,眾所周知。
從小失了父母,懵然長大;三十來歲事業巔峯,忽遭背刺;一系列誤會套上身,連做人的資格都要被剝奪了。失了愛人,遠走雪野,最後還為了解兵爭,自盡了。
金庸是有意將他按古希臘英雄來寫的——古希臘悲劇的特色之一,是神意從來不公正。比如一般的悲劇是人禍,但古希臘的悲劇常是天災。天要為難你,你怎麼辦?
我們都知道,蕭峯出場即巔峯。武功當世頂尖,三十來歲已是“北喬峯”,丐幫幫主,似乎沒有其他角色的成長線,然而那並不容易。智光和尚如是説:
“他試你三大難題,你一一辦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勞之後,他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你連創丐幫強敵九人,使丐幫威震天下,那時他更無猶豫的餘地,方立你為丐幫幫主。以老衲所知,丐幫數百年來,從無第二個幫主之位,如你這般得來艱難。”
——這什麼三大難題、七大功勞、泰山大功,終於幫主之位,古往今來無雙的艱難,對應的是赫拉克勒斯十二大功。
如是蕭峯的故事線,是省略了他一路往上的。描寫的一切,都是他的失去。
我們只能從故事中他的剛毅,他的勇猛,能隱約感覺出,這個幫主確實得來不虛,果然是真英雄。
但蕭峯的真悲劇,其實還不在於失去,而在於孤獨。
無人理解的孤獨。
他是丐幫幫主,麾下的長老們敬重他,佩服他,但不太瞭解他。他跑去和段譽交朋友,但段譽一開始也不算了解他。
等遭遇了背刺,揭露了身世,丐幫諸位在意的依然是,“他是不是契丹人”,於是鬧將起來。
他要離開時,徐長老這個老流氓,在意的卻是打狗棒。
他的親爹,莫名其妙地給他作梗。養父死了。師父死了。少林寺的人都當他是殺師惡魔。他跟阿朱講故事,説到自己小時候——那其實也是孤獨到了極點了:
誰會把自己小時候殺惡人的事,平白跟一個萍水相逢的小丫鬟講呢?
他去闖聚賢莊,除了救阿朱外,何嘗不是為了“喬峯拜莊”,讓中原羣雄看看,他終究還是個英雄麼?
之後他去了雁門關,知道了自己確是契丹人,也與阿朱定了情。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其實也是比出來的。被中原羣雄放逐,連真名都不敢露,卻有一個心愛的人在側,才顯出了幸福。細想其實還是很苦。
他去找譚公譚婆,去找智光和尚。沒人真理解他,總覺得他是來尋仇殺人。他在小鏡湖救了段正淳,事後得的評價也很奇怪。
畢竟江湖上的傳言是:
“聽説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卑鄙下流,無惡不作。”
所以段正淳們也以訛傳訛,説蕭峯“對義父義母和受業恩師十分狠毒,對女人偏偏情長;忘恩負義,殘忍好色,是個不近人情的壞蛋。”
好在阮星竹卻換個角度,用來批判段正淳:“男人只要情長,就是好人,別的幹什麼都不打緊”,還説段正淳也是忘恩負義,殘忍好色——只不過他是對情人好色負義,對女兒殘忍無情。
終於蕭峯將這一切喧囂拋諸背後,蒼莽踏雪北上了。
他獲得了完顏阿骨打和女真部族無條件的愛。然後無意間又結交了耶律洪基。等為耶律洪基解決了皇太叔之亂後,莫名其妙成了整個遼國的英雄。
然而這裏依然沒人理解他。耶律洪基讓他當南院大王,準備伐宋;麾下的小兵們沒事獻點兒俘虜給他,指望他領受。他放遊坦之走,遊坦之依然認定他奸惡狡猾。阿紫立刻違背了他的意見,把遊坦之捉回來折磨。
然後就是少林寺之戰,終於打到了藏經閣。慕容博跟他談條件:用自己一條命,換遼國起兵。蕭遠山不置可否,蕭峯斷然拒絕。當時慕容博還激將法,説蕭峯不明大義、徒逞意氣,一勇之夫。又用自己的思維套蕭峯,説“你是大遼之臣,若只記得父母私仇,不思盡忠報國,如何對得起大遼?”
這裏是蕭峯第一次,將自己的心態説出來:
“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鐵騎侵入南朝,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非命?”他説到這裏,想起當日雁門關外宋兵和遼兵相互打草谷的殘酷情狀,越説越響,又道:
“兵兇戰危,世間豈有必勝之事?大宋兵多財足,只須有一二名將,率兵奮戰,大遼、吐蕃聯手,未必便能取勝。咱們打一個血流成河,屍骨如山,欲讓你慕容氏來乘機興復燕國,我對大遼盡忠報國,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因而殺人取地、建功立業。”
這一番話引出了掃地僧,説蕭峯菩薩心腸——這大概也是全書僅有的一次,蕭峯真正得到了理解。
然而掃地僧一現即隱,之後蕭峯又要面對不理解了。
耶律洪基要伐宋,蕭峯不肯,耶律洪基便認定他心向宋朝。
阿紫跟蕭峯哭鬧,問自己哪裏及不上阿朱,然而她終於也不明白,自己的問題不在是否及得上阿朱,而是“四海列國,千秋萬載,便只一個阿朱”。
終於蕭峯被囚,中原羣雄來救。
然而那個時候,蕭峯依然不被理解。
契丹人咬牙痛恨:“這蕭峯叛國投敵,咱們恨不得咬他的肉來吞入肚裏。”
“蕭峯這狗賊為什麼怎地沒良心?他到底是咱們契丹人,還是漢人?”
“聽説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蠻子,這狗賊奸惡得緊,真連禽獸也不如!”
而中原羣雄,尤其是丐幫,思維也比較樸實簡單。
吳長風要蕭峯接受打狗棒時,説的話很真誠:
“吳長風受眾兄弟之託,將本幫打狗棒歸還幫主。我們實在胡塗該死,豬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幫主吃了無窮的苦,大夥兒豬狗不分,只盼幫主大人不計小人過,念着我們一羣沒爹沒孃的孤兒,重來做本幫之主。大夥兒受了奸人扇惑,説幫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該死之極。大夥兒已將那奸徒全冠清亂刀分屍,為幫主出氣。”説着將打狗棒遞向蕭峯。
但等蕭峯説“吳長老,在下確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義,在下感激不盡,幫主之位,卻是萬萬不能當的。”
吳長風迷惘得很,不知道自己説錯了啥:“你……你又説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幫主,喬幫主,你瞧開些吧,別再見怪了!”
即,在丐幫諸位好漢思維裏,“契丹人”與“做幫主”是矛盾的;蕭峯既然不是壞人,那他就不是契丹人,他就該回來做幫主;蕭峯説自己是契丹人,那一定是不肯做幫主的託詞——真是一團亂。
連少林寺的和尚,都有這類問題。
蕭峯後來與玄渡對話,玄渡説:“原來幫主果然是契丹人。棄暗投明,可敬可佩!”
蕭峯立刻指出了玄渡的思維死角:“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説大遼為明,大宋為暗。”、
這段話説得老和尚玄渡也只能默然。
終於蕭峯到雁門關前,解了兵爭,自己自盡了。
本來千古艱難,不過一死。但到他死後,還是有一點荒誕的悲劇。

我們都説,角色死並不怕,但得死得有價值。郭靖襄陽殉國,江湖流傳他的傳奇。程靈素一死殉情,但好歹救下了胡斐,胡斐也理解了她的深情。
蕭峯死後,情況比較荒誕。
耶律洪基很茫然,不理解:
“他和我結義為兄弟,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盡於雁門關前,自然決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那……那卻又為了什麼?”——畢竟,對滿腦子只有利益和功名富貴的他而言,蕭峯實在太難理解了。
中原羣豪一個個圍攏,許多人低聲議論。
有人意識到了自己思維的侷限性:
“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麼他為什麼反而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傑。”
可是有人用蕭峯來揄揚自家:
“他自幼在咱們漢人中間長大,學到了漢人大仁大義。”
更有人給蕭峯扣帽子:
“他雖於大宋有功,在遼國卻成了叛國助敵的賣國賊。他這是畏罪自殺。”
當然也遭到了反駁:
“什麼畏不畏的?喬幫主這樣的大英雄,天下還有什麼事要畏懼?”
所以這大概是蕭峯真正的悲劇。
他經歷了命運的不公被放逐出去,得豁出命去立下如此大功,才終於獲得了認同。可是他到死,都不太被理解。
也許只有段譽虛竹等少數人,明白他的苦心,他的酸楚。
而絕大多數人,還是在按自己的思維,加工蕭峯,編排蕭峯,想象蕭峯。
畢竟人死了,再怎麼説他是胡是漢,是貪求富貴還是畏罪自殺,都只能由後來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