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十年的朋友們,現在全都死了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10-19 08:31

作者 | 資深媒體人 姜雯
10月14日凌晨近3點,中國台灣高雄市鹽埕區一棟名為“城中城”的大樓發生火災,目前造成46人遇難、41人受傷。
這是繼1995年台中“衞爾康”餐廳大火(64死11傷)後,台灣第二大的建築物火災,而死亡人數也高於2014年的高雄氣爆事故(31死321傷)。
“城中城”大樓是80年代的建築,原計劃地下2層、地上1-6層都做商用,有商場、歌廳、電影院等,地上7-11層為辦公室,地上12層為餐廳。這裏原本是高雄最繁華的地方,但隨着市中心的遷徙,這裏漸漸落寞,幾近廢墟,併成為民眾口中的“高雄第一鬼樓”——“裏面住的人很複雜”“遊民很多”“送給我也不想住”。

“城中城”大樓 (攝影:姜雯)
這裏房價暴跌,卻也因此得以讓一些弱勢族羣如獨居老人、身心障礙者等住進此樓,每個月2500~3000新台幣(460~690人民幣)的租金讓這些弱勢者至少有個容身處。這裏登記有70多户,但實際住户超過百户。
失火當天,整棟樓都被燒得通紅,火舌從滾滾的濃煙中躥出來。根據對樓的住民描述,開始火從一樓燒起,火燒到瓦斯後就聽到“嘣”的巨大聲響,很快火就衝到了上面,現場還有玻璃破碎、金屬掉落的聲音。
住在對面棟的住户表示,“我住在對面都會怕,整夜不敢睡、守着,隨時都準備要跑,因為兩棟樓那麼近,不知道對面的火會不會燒過來。”也有老人説,“起火了,好快,好熱,當時血壓200多,這兩天都不舒服,死那麼多人,心裏也覺得不舒服。”
根據檢方初步判定,這場火災是一樓的黃女士在屋中使用沉香、未熄滅火苗而引發災難。根據當地法令,失火罪量刑不超過1年,過失致死罪最高可判5年有期徒刑。

在10月16日於大樓附近舉行的“現場招魂法會”中,很多家屬為這樣的量刑標準感到不滿。
也許黃女士只是導火索,事實上這棟年久失修的大樓在1995年就發生過一次火災(無人死亡)。當局對於“城中城”這棟老樓的監管、老人和身障者的照顧、城市遊民的安置等問題,都值得檢討。
10月17日,記者來到火災現場,希望從碎片的電視影像和被污名化的大樓印象中,還原出這裏住户真實的模樣。
現場,仍散發着一股沉沉的焦味。
1
爸爸、兒子和寵物
有一位穿着灰色衣服的大姐安安靜靜坐在路邊,神色凝重,罹難者是他表哥,住在九樓,也就是最嚴重的一層樓——整個樓層除了不在家的以外,只有一個人生還。
李大姐(化名)的表哥今年54歲,患有心臟病,照顧着一個同樣患有心臟病的20歲兒子。父子在這場大火中都喪生了,還有一條寵物狗也跟着走了。

一名女子停下來看被燒燬的建築(圖源:視覺中國)
“社會局不知道在做什麼。”她顯得很喪氣,聊起表哥和自己在國外的兒子時,像是一台正在打字的打字機,聽得出她有諸多不滿、哀怨和無奈。
表哥當年想做生意,向銀行借了貸,結果因為信用記錄不良,只要出去工作,銀行就會凍結他的收入。但人總要吃飯、過活,何況表哥還有一個生病的兒子?
後來表哥就只能去做一些臨時工、粗工,不交勞保和健保,得以度日。兒子沒錢唸書,也完全不能工作,如果做手術的話要花費100多萬,父親選擇讓兒子吃藥控制。
李大姐説表哥其實是很善良的一個人,不願意麻煩人,“不然我們也都可以幫。”“城中城”的房子是表哥的父親在40多年前做投資買的,大約在10年前表哥回到大樓來住。
“如果不是沒錢,誰要住這種房子。電梯只有一個燈管,上面的鋼架在,板子都不在的,抬頭看一片漆黑。”據她描述,樓中常年失修、久未整理,生活環境相當差。

被大火燻黑的大樓(攝影:姜雯)
李大姐一直抱怨當局的失職,“城中城,拖了那麼久,説沒辦法,我兒子的工廠需要產業升級,符合補助標準卻得不到。都是銀行在決定他們的命運。”李大姐的臉上有一種無奈後的淡漠,感覺得到,她需要一些出口。
表哥還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住在外面。事發當天,兒子和女兒在大樓前守到晚上7、8點。里長説表哥有被救出來,兒女打去各大醫院問問,但一直沒找到人,結果姐姐直接衝去殯儀館。“亂七八糟。”李大姐嘆息。
是姐姐去認的。父子兩人因為驚嚇過度,“臉都不好看”,尤其是患有心臟病的弟弟。因為睡覺沒穿衣服,身上都是黑煙。

醫護人員從大樓中運出罹難者(圖源:視覺中國)
昨天另外的兒子、女兒也來過現場了,先拿了神主排位,把狗也裝了出來,今天打算去裝一些父親和弟弟生前的遺物。在現場,女兒和一位身着藍衣、一頭白髮的老人發生了爭執。
女兒顯得有點激動:“你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你為什麼沒去叫我爸爸?”女孩和老人,眼睛都紅紅的。
此時約莫是下午近五時,起風了,天落了一點雨,開始陰起來,風搖曳着蓋了大樓一半的白色塑料布。住户和家屬們都等着進去拿東西,已經出來的人身上都沾染了黑色的髒污。整個氛圍令人難過。
2
“我怎麼那麼倒黴,沒有在裏面”
目前大樓已經被封鎖起來,一半被白色的塑料布蓋住,抬頭望去,還是能看到那些被大火燻黑的破舊的鐵窗。大多數鐵窗都呈現一種光禿禿沒有生氣的樣子,堆着雜物,最嚴重的完全被垃圾塞滿;有的鐵窗略有生機,還種些花草,也不知道這些花草的主人有沒有從這場大火中生還。

“城中城”大樓正面(攝影:姜雯)
大樓附近,“區公所”“社會局”搭了一個小帳篷,為的是讓住户或家人前來登記,然後由警察帶領他們上樓拿東西。帳篷裏還有不少記者守着。
在等待的人羣中,有一位穿着紫色衣服的林大哥(化名),看上去很累,累到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是這裏的住户,住在7樓,已經連續三天去樓裏拿東西,體力快透支了——他有肝癌。
林大哥今年48歲,看上去比實際年紀滄桑很多,講話速度緩慢。我問他可不可以採訪,他一邊閉着眼睛養神,一邊回答着我的問題。
事發當晚,林大哥並不在樓內,因為剛辭去工作,怕下個月房租繳不出來,晚上就在朋友家讓他幫忙看看有什麼工作。等到他騎着自己的老爺車回到家附近時,才發現警察很多,大樓起火了。
不覺得幸運,反而覺得倒黴,林大哥定定地説:“其實我的想法是,我怎麼那麼倒黴,沒有在裏面,假如嗆傷,在睡夢了……”
林大哥已經一個家人也沒了,在這個世界上孤零零一人。母親乳癌過世,父親口腔癌過世,大哥是溺斃的。大概在6年前,他被檢查出肝腫瘤,第一次做動脈腫瘤栓塞手術很成功,未影響到體力;後來第二次復發,腫瘤擴大到0.9公分,手術結果並不理想。此外,他還有肝硬化、脂肪肝、睡眠障礙等問題。
“我就放棄了,因為我親人都不在了,而且這個腫瘤治療一個又多一個,我現在過一天算一天,只要不做壞事……”
林大哥的體力一天天下降,到最後他只能做一些清潔工作,領取最低薪資。但因為疫情,經濟不景氣,他被調去高雄醫學大學附設中和紀念醫院(簡稱“高雄醫院”)做清潔。高雄醫院比他之前工作的地方大上兩倍,倒一個垃圾就要走很遠。“我沒辦法,就離職了,因為他們要淘汰人,就把人丟到高雄醫院。”
大概是兩年前,林大哥經人介紹來到“城中城”,他所租的那間重新裝修過,有衞浴設備、電熱水器,還有一張彈簧牀。
“雖然租金5000(新台幣),加上管理費500,比較貴一點,但屋主有整理過,很好很舒服。我一個人飽全家飽,醫院裏護士不吃的便當,我就吃一吃,能省就省。”林大哥説。
其實今天過來,林大哥是想來拿他的冰箱,冰箱是二手店買來的,但想着能省一點是一點,結果冰箱在搬運過程中不慎滑下樓,而他在整理東西時還忘記拿揹包,賠了夫人又折兵。
林大哥請朋友上去拿,“到第四趟感覺快要暈倒了,裏面有一萬元慰問金,還有一個人給了5000元(新台幣)讓買東西,問對方是哪個團體,説是個人,這個社會還是很好的”。
後來林大哥的朋友從大樓出來了,除了揹包以外,還帶了一台舊電扇、拖把和桶子等雜物。林大哥機車的坐墊都破到露出了裏面的海綿,再堆上這些雜物,晃晃悠悠。

住户拿回來的生活用品(攝影:姜雯)
“我自己沒有存款,也沒有父母兄弟,其實我希望,讓我在裏面吃安眠藥安靜走比較好。不是絕望,我是看開了……”
3
最後一個逃出來的人
穿着藍色衣服的老人穿着拖鞋,牙齒上有久嚼檳榔留下的紅色,他就是那個九樓樓內唯一的生還者。
“當時很突然,大家都在睡。我用喊的,‘起火了,趕快跑’。”
對於女孩的質疑,老人趙先生説,“當時濃煙很大了,我住在前面那段,我的朋友(指女孩的父親和弟弟)住在後面那段,我不能跑回去。”
“我是搭電梯下來的,逃出來1分鐘,就斷電了。我跑下來後,沒人能跑出來了。後面救出來的都是雲梯接的。”根據電視新聞報道,這位老人還用力踹了安全門,才從樓裏爬出來。

當地消防局共出動31個分隊前往救援(圖源:視覺中國)
趙先生今年58歲,在這棟大樓裏住了20多年,大樓剛蓋成的時候他就在這裏當學徒,大樓荒廢后便搬進來住,租金加管理費一個月3000元新台幣。因為住得久,所以對大樓的狀況很瞭解,也在這裏有許多朋友。
他説,起火點在一樓裏面,慢慢燒,因為瓦斯爆炸才讓整股火焰往上衝。“那女的很潑辣。”他指涉案的黃女士。整棟大廈燒得那麼嚴重,一個“黃女士”當然有責任,但結果往往是由無數過程累積而來。
趙先生指出,因為以前他在這裏當學徒,大樓建好後就有很多廢棄木材。後來大樓沒落,整棟大樓留下很多廢棄物,堆積了20、30年,例如傢俱、雜物和很多木屑,甚至還有證券等易燃物。此外,還有很多廢棄的電線,“煙裏都是戴奧森的味道,很毒。”
“當場死亡的是7人,其他都是在醫院死掉的。很多都是老人,那個煙又很毒。9樓22個人,現在1個在加護病房,還有一個計程車司機沒回去,其他全部死掉。我7樓兩個朋友也都死掉。心情很不好,大家都是老朋友,老鄰居了。”趙先生説。

救援人員正在搶救倖存者(圖源:視覺中國)
快到傍晚5時半的時候,人逐漸少了起來,天更陰了,我看見那個藍衣老人,坐在人行道店面之間的空隙處,獨自飲着一瓶啤酒。
他喝了酒後的臉有些紅,感嘆人生無常,才跟隔壁朋友打過麻將,轉眼就沒了。“我們這裏的人,個性刁鑽。但很多都是我20、30年的好朋友,有人支持,有飯吃,有酒喝,現在都死了,等於要重新生活。”趙先生的頭低低望着地。
雖然媒體會報道這棟大樓的人員複雜,有吸毒的、做特殊行業的、有遊民,但是趙先生説,那是以前,“現在都很正常的人,做粗工的、臨時工,都是勞工階級,沒做沒生活。”
至於剛才和他爭執的受難者女兒,趙先生説:“後來她有來跟我打招呼,她有釋懷。”
傍晚六時,夜又深了一點。
4
大樓“秘辛”
在採訪“城中城”對面大樓的住户時,他們跟我説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居民説之前不敢亂講,但現在“哥哥”被警察帶去問話,他們才敢説。為了證明自己説的是真的,大家都會讓我向彼此確認:“你問他,他知道。”“問他,他也知道。”“大家都知道。”
“城中城”一樓的商户、住户,以及對樓的住户都表示,真有其事——“哥哥欺負弟弟”,而這弟弟,也葬身在大火之中。

消防員在搜尋罹難者(圖源:視覺中國)
從大家七嘴八舌的描述中還原,故事大概是這樣的:
一樓本就是商户,沒有住户(也不排除大樓沒人管理就有人進去住),但這裏被木板隔出一個小間,住着“弟弟”,而“哥哥”則住在對面棟。
弟弟可能有輕度智力障礙,也許是出於保護,也許是出於其他原因,沒人知道,哥哥常常把弟弟獨自反鎖在家裏。
弟弟其實是有工作能力的,有去附近上班,也會打掃大樓後面的公廁。哥哥早上開門載弟弟去上班,下班後載弟弟回來,就把他鎖在家裏。哥哥有時候就在大樓外喝酒。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好幾年。
隔出來的小屋裏沒有衞浴系統,根據居民的説法,弟弟不論冬夏,都去外面的公廁洗澡上廁所,被反鎖時則在屋內用桶子解決。有時候煮飯也在同一個房間。
但也有“樓中樓”住户和對樓居民説,有時候還是可以看到弟弟出來走動的。弟弟有時候遇到一個阿姨,會經常跟她説,“阿姨,給我20塊,肚子餓,買個饅頭加蛋。”“阿姨,給我10快,買個涼的。”有人説:“弟弟很勤勞,會澆花、洗廁所。”還有人説,“哥哥很常欺負弟弟,有什麼事都罵他,打他。”

擺放在大樓外的花束(攝影:姜雯)
弟弟住的地方就在起火點旁邊,據説,斷電的時候,弟弟還有打電話給哥哥,説沒電了。不料火很快燒起來,瓦斯一下子就爆炸了,之後人就找不到了。
附近居民最為憤慨的是:如果哥哥沒有反鎖弟弟,也許他還有逃生的希望,也許他本不會死。“後面有巷口通外,不鎖的話,動作快點有生存機會。”
也許。這是居民在為弟弟不平,也是心裏的一個“結”。這個可憐的弟弟,被永遠“鎖”在這場大火裏了。
雖然這些細節也可能不完全為“真”,也許“秘辛”中還有其他“秘辛”,但這個故事也許會伴隨着這棟大樓,成為“高雄第一鬼樓”的其中一個悲傷故事。
高雄的這場大火,不僅燒死了那麼多無辜的生命,也燒出了台灣社會的種種問題:
老樓的管理和維護、弱勢羣體的照顧、獨居老人的住房、身心障礙者的照護等問題,還可以衍生到流浪者的安置、地方的預算配給、整個社會安全網等問題。
社會若能夠把有需要的人接住, 這樣的悲劇才能夠不再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