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説“縮短中小學學制”? 當下教改的尷尬, 居然被錢穆一語中的 | 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21-10-21 20:14
✪ 錢穆
【導讀】近年來,中等教育改革的話題熱度不減。無論是中學“普職分流”,還是中學學制改革,抑或英語要不要被“踢”出高考,熱議背後,是公眾對高質量中等教育的期待。近期,隨着教育部宣佈設立“基礎教育綜合改革實驗區”,有關中學縮短學制的聲音再次出現,官方緊急闢謠,社會強烈關注。巧合的是,當下中等教育面臨的問題,與80年前錢穆先生的討論頗有相似之處。錢穆當時提出,應立足整個國家的教育革新來規劃中等教育,扭轉中國教育困境。
錢穆認為,近代以來,**中國教育始終逃不出“實利主義”與“模仿主義”兩大困境,究其實質是教育缺乏全盤計劃與根本精神。以至於,中國教育長期以來都向西洋看齊,中學和大學成為出洋留學的“預備學校”,學生用功學習英文而不熟悉本國文化,校內學術研究之風,也取自外洋而非植根本土。**他指出,科學可無國界,政法經濟文哲史藝諸科不能無國界。科學人才可由留學教育而造就,文科人才則必經本國文化陶冶,非外國教育所能代勞。**若國內文科無人才、無出路,則科學人才也會苦於英雄無用武之地。**基於此,錢穆提出文化教育和人才教育兩個方向,主張以傳統文化來陶冶為國家和民族服務的人才,文化教育在於糾正“模仿主義”,人才教育在於糾正“實利主義”。
錢穆還認為,**中等教育過分強調以升入大學為目標,造成了學科設置的盲目和教學方法的功利。**他認為中學應分普通中學和職業中學,普通中學為文化人才教育而設立,職業中學為養成職業技術專門人才而設立。他格外強調中等教育的“訓育”困境,即應在民族文化的範疇內培養青年,不然青年容易淪為“上無千古”“下無百世”的“可憐蟲”。
**本文原載《四川省教育廳中等教育季刊》1931年1月,選自錢穆著《文化與教育》,原題為《從整個國家教育之革新來談中等教育》,**文章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特此編髮,供諸位思考。
從整個國家教育之革新來談中等教育
**▍**近代以來中國新教育的兩大痼疾
中國創辦新教育,自前清同治初元迄今八十年,始終不脱兩大病。**一曰實利主義,一曰模仿主義。**實利主義之病,在乎眼光短淺,不從本源處下手。模仿主義之病,則在依樣葫蘆,不能對症發藥。**其實二病仍一病也。病在始終缺一全盤計劃與根本精神。**我所謂全盤計劃與根本精神之教育,當名之曰國家教育。
而前清以來八十年之教育,則殊與國家教育無涉。當其最先所設學校,只限於廣方言館水陸師學堂乃至格致書院之類,充其量,不過欲造就少許翻譯人才軍事人才與製造機械之人才而止。學外國語言文字,根本只為外交作翻譯之用。學格致,根本只為軍事上種種機械製造之用。自始便無一段精神認識到國家教育之深處。此由一種短淺的實利主義作祟,而模仿主義亦自依隨而起。此一病直到民國初年,科舉既廢,政體既改,國人漸漸覺悟教育不僅為翻譯與製造。一時目光,漸漸從軍事與外交轉移到政治法律經濟諸部門,又更進而推及於文哲歷史藝術各類。當時乃有所謂新文化運動,而溯源尋根,仍還自前清同光以來之思想一氣呵成。所異者,前一期乃實利主義為主而模仿主義副之,此一期則模仿主義為主而實利主義副之。而緊接新文化運動之後者,乃為科學救國與科學教育之呼聲。**其所謂科學教育者,依然缺乏一根本精神,無當於國家教育之深旨。**就其實,仍以實利主義與模仿主義為支撐。不過又復以實利主義為主而模仿主義為副,實利與模仿二者之間,稍有畸輕畸重之轉變而已。此乃民十八以來之大體情形。
風尚所趨,**近幾年來各大學新生投考,報工學院者異常擁擠,而理學院則寥寥。文法學院獨一經濟學系最盛,而經濟系的課程,亦只偏向於銀行簿計會計管理之類,絕少對經濟學原理有興趣者。哲學系最不受人注意。**而五人中至少四人學西洋哲學,至多一人學中國哲學。文學方面則十人中至少八人學西洋文學,至多兩人學中國文學。此乃當面之事實,事實後面透露出一種心理。**此種心理之傾向,便足表示一時代之風尚。而此輩中學青年投考大學時之心理傾向及其風尚之來源,則不得不説是教育精神所感召。**此種教育精神,直從前清同光以來,一路從源頭上看,又從當前實際情形看,不能不説其仍只為實利主義與模仿主義之作祟。若非為實利主義,何以羣趨工科而不習理科?若非為模仿主義,何以羣習西洋文學哲學而鄙棄本國文哲?所以民國三十年來之新教育,似乎依然擺脱不掉模仿與實利。實利是其目的,模仿是其手段。**實利非不該講,模仿非不該有。然若僅以模仿希冀實利之心理與見解為國家教育之重心,則實利既不可得,而模仿亦且不可能。**我們的教育精神與教育理論,實有再反省與再討論之必要。
**▍**中國新教育的兩大口號
今當針對時弊,提出兩口號。**一曰文化教育,一曰人才教育。**此兩口號亦互為表裏,乃主以國家民族傳統文化來陶冶真切愛護國家民族及能真切為國家民族服務之人才。
**文化教育可以糾正新文化運動以來之一味模仿。人才教育可以包括時下科學教育專重實利主義之偏狹。**所謂人才教育者,不僅限於自然科學之一面,而政法經濟文哲歷史藝術諸門亦已兼容幷包。此種人才,求其能真切愛護國家民族,求其能真切為國家民族服務,則必以國家民族自本自根之傳統文化為陶冶。否則若其人對英國文學哲學英國曆史藝術乃至英國一切政法經濟之本末原委知之甚悉,而對吾本國之此諸項目一無所知,則其人衷心愛護英國之真誠必較其愛護本國者為更深更切。而其人之服務於本國社會,勢必多所扞格,多所隔膜,不能為本國國家民族所理想要求之人才。此理至為顯明。
**科學可以無國界,政法經濟文哲史藝諸科不能無國界。**科學人才雖可由留學教育而造就,政法經濟文哲史藝諸科之人才,則必自本自根由自己傳統文化為陶冶,非外國教育所能代勞。若國內政法經濟乃至文哲史藝諸門皆無人才,皆無出路,則縱有外國教育所代勞而造就之科學人才,亦將感英雄無用武之地之苦痛。故科學教育僅當為人才教育之一部門,當於國家教育之全盤計劃下有其地位與效用。而國家教育之全盤計劃,則必於國家民族自本自根之傳統文化有較深之認識與重視。故講求國家教育之全盤計劃與根本精神,實舍文化教育與人才教育莫能當。
**▍**中等教育的革新方向
**中等教育為國家教育之一環,故中等教育亦當以文化教育與人才教育為主體。**若根據此項意見,則當前之中等教育實有多需改正之處。目前中等教育第一大病,在僅以中等教育為升入大學教育之中段預備教育。**而大學教育之終極目標,則為出洋留學。換言之,出洋留學,乃不啻為吾國家教育之最高階層。故國內各大學各科教科書,幾乎十之七八以採用西洋原本為原則。**大學新生,以先通一種外國文為及格標準。而進入大學以後,則以徑讀西洋原本教科書及進而選修第二外國語為普通之常例。通常所謂第一外國語者,大體乃為英文。故中學教育之中心責任,乃不啻為投考大學之英文補習學校。**學生在各科學程上所化之精力,幾乎強半為修習英語之時間。然若此學生將來並無升入大學之機會,則其研習英語之工夫亦強半等於白費。欲矯此弊,首宜釐革大學課程。**尤要者,莫如一切教科書均以用本國文字為原則。
中國興學八十年,自有國立大學亦逾四十年。前清光緒二十四年舉辦國立京師大學籌備章程有於上海設編譯局,各學科除外國文外,均讀編譯課本一條。乃至今逾四十年,國立大學各學科仍無編譯完備之課本,仍要借用外國原本教讀。抑且一般見解,不以此為可羞,轉以此為可誇。**此實四十年來國家教育之失敗,亦四十年來留學教育疲緩不濟事之奇恥大辱也。**不僅大學各學科教本必須用本國文字編譯者為原則,即各學科基本參考用書,亦當由國立編譯機關作大量有計劃之翻譯。庶使學者省其攻讀外國語文之精力,以從事於學科本身之精研與深究。**尤要者,國家必設法提高本國大學之地位,勿再以出洋留學為國家教育之最高階層。**苟使此兩事辦有成績,則庶乎可以走上文化教育人才教育之趨向。**否則全國青年,當其有志向學,即日夕孜孜於外國語言文字之攻讀。**及其成學有立之最高階段,又全付其責任於外國人之手。如是而言文化教育人才教育,真所謂南轅北轍,將愈趨而愈遠。更不如緣木求魚之僅止於不可得而已也。
國家教育若誠有意於文化教育與人才教育之兩目標,則又有一事必當注意者,即國立大學當以文理學院為首腦,為中心。其他特殊專門學科如醫工農礦漁牧諸類,不妨因地制宜,多設獨立學院,與大學中心理工學院分道揚鑣。**蓋前者為文化人才教育而設,後者則為養成職業技術之專門人才而設。**兩者旨趣不同,分之則兩美,混之則兩損也。若大學有此分設之規定,則中學問題亦迎刃而解。**中學亦應分普通中學與職業中學兩類。普通中學為文化人才之教育而設,職業中學則為養成職業技術之專門人才而設,性質亦復不同。**凡受普通中學之教育者,主旨與大學中心文理學院之教育同,皆以國家民族傳統文化陶冶真切愛護國家民族與能真切為國家民族服務之人才為主。是為國家教育之骨於。而各項中學職業學校與各項專門獨立學院則如枝葉之附麗。其設科施教,不妨偏於實用,不妨模仿外國之成規,然皆非所語於國家教育之主幹。
若如上論,普通中等教育之主要任務,實當以文化教育為手段,以人才教育為目標。**換辭言之,即注重於國家民族傳統文化之陶冶。**經此一番陶冶而出者,則當期其為國家民族所理想要求之人才也。**本此旨趣,中學教育之中心課務,實當以本國語言文字之傳習為主。**夫科學知識可以分門別類,而人生所需要之知識,實不盡於科學知識。因此有許多知識雖為吾人所必需,而往往無門類之可分。**因此學校教育若以科學教育為中心,必將遺漏好許為人生所必要之知識。**若以文化教育為中心,則此病可免。而文化教育之最重要者,則首推文字教育。
一國之文字,即此國家民族傳統文化之記錄之寶庫也。若使青年能讀一部《論語》,讀一部《莊子》,讀一部《史記》,讀一部《陶淵明詩》,彼之所得,有助於其情感之陶冶,意志之鍛鍊,趣味之提高,胸襟之開廣,以至傳統文化之認識,與自己人格之養成,種種效益,與上一堂化學聽一課礦物所得者殊不同。然不得謂其於教育意義上無裨補。抑且毋寧謂教育之甚深意義,實在此而不在彼。
今日中國學校中對於本國文字之教育,我無以名之,名之曰遷就之教育。夫教育宗旨本在懸一高深之標格,使低淺者有所向往而赴。遷就教育則不然。**教育者自身無標格,乃遷就被教者之興趣與程度以為施教之標格。**夫學問有階級,不可躐等,此義盡人皆知。然文字教育則有時貴乎投入親驗,使之當面覿體,沉潛玩索之久,而恍然有悟,豁然有解。此所謂欣賞,而階級之制限有時為不適用。
今國人每議本國文字為深玄難解,不知此當投入親驗。惟讀《莊子》可解《莊子》,惟讀《史記》可解《史記》,若先斥《莊子》《史記》為難讀,先讀其淺者易者,而文字文學之階層亦重重無盡,若取遷就主義,則更有其尤淺尤易者。日親淺易之讀物,永不能達高深之瞭解。**施教之標格日遷就,受教者之智慧日窒塞。此如希臘神話亞俠兒(Achilles)與烏龜賽跑,亞雖善走,將永遠趕不上烏龜。**何者,亞之腳步如必依照烏龜前行之距離為比例,而不許其痛快大踏步前進,則勢惟裹足不前,而乃永無追出烏龜之望。今日中國中小學本國文字文學之課程,皆烏龜也。**此種遷就主義,不知埋沒冤屈了幾許英才。**今日中國一中學畢業生,彼乃無自己閲讀本國古書之能力。彼乃不啻生在一無文化傳統之國家。彼心神之所接觸者,僅限於眼前數十年間之思想事物而止。彼之情感何從潛深?意志何從超拔?趣味何從豐博?胸襟何從豁朗?此等教育,大率為目前計,不為文化之傳統計。
此等教育所造就之人才,除卻所謂科學知識外將一無所得。而今日中國中學大學中之教授外國文,則精神意趣,與前所云云者大異。彼尚不失有一標格,而強人以必赴。故即在中學生已有讀莎士比亞之戲劇,雪萊之詩歌者。**二十年來,各大學中學學生之晨夕孜孜披一卷而高聲朗誦者,百分之百皆誦英文,絕無一人焉讀本國文學者。**若有之,其人必為儕偶所腹誹,所目笑,而彼亦將引為奇恥大辱。然此數十年來,試問國內造就幾許真懂莎士比亞雪萊之文學者乎?**以中國之大,有千人萬人熟讀莎士比亞雪萊不為多。獨怪以中國之大,乃漸漸有尋不到能讀本國文學本國古書之青年之情形。**彼輩在中學校畢業,既未具備自己閲讀本國文學本國古書之能力,彼之全部精力乃全費於研讀外國書之準備。及其畢業以後,所入者乃中國社會,絕少繼續研讀外國書之機會,而中國文學中國古書雖日觸於眼簾,彼固無此能力,亦無此信仰,並無此興趣。彼乃不得不與學術界文化界相隔絕。即自大學畢業者,亦何獨不然。彼輩大率能讀外國書,而未必常有外國書可讀。彼輩大率不能讀中國文學古書,而彼輩終不能耐無書可讀之苦。則一般閲讀興趣,乃不得不集中於時下新起之新文藝與宣傳小冊,以為消遣。故今日中國國內之學術空氣,僅能存在於學校之內部,絕無法推廣及於社會。而所謂學校內部之學術空氣,又常汲源於外洋,非植根於本土。
今日中國國家教育,乃盡力自掘傳統文化之根,又盡力為移花接木之試驗,而二三十年來之成效,則已大可見。若曰推行科學教育,則科學應重事物實驗,不應白費學者心血於外國文字文學之研習。若曰推行文化教育,則中國自有傳統文化。謂中國無有科學則可,謂中國無文哲史藝諸學則絕不可。謂中國政法經濟諸學須參考外國新學則可,謂研究政法經濟者可絕不理會中國已往自己傳統則絕不可。若曰必全盤西化,則專通英文,決非全盤西化。若強中國人必兼通英法德俄各國文字,其事既難。若亦窮本竟源,先修希臘拉丁文,再從之自創一新式西化之中國文,一若彼中英法德俄諸邦之自十四世紀以下之各自創其新文字然,此又不可能之事也。然則中國學校何以必以研習英文為首務,我無以名之,名之曰模仿之教育。夫亦曰英國人讀莎士比亞,我亦讀莎士比亞而已。英國人讀雪萊,我斯亦讀雪萊而已。又知英國人嘗捨棄希臘文拉丁文之研習而自創新英文,我斯亦捨棄我之古書古文而已。謂之模仿教育,誰曰不宜。夫曰模仿教育,猶遜辭也。刻實言之,則乃一種次殖民地之教育也。**故今日中國國家教育之惟一出路,端在轉移此種模仿教育之積習。**若使中等學校之青年,於晨光曦微,晚燈煜燁之下,手一捲而高聲朗誦者,非莎士比亞與雪萊,而為《論語》、《莊子》、《史記》、陶淵明,則具體而微矣。
**▍**中等教育的革新方向
**今日學校教育有一絕大困難問題曰訓育,而中等學校尤甚。**夫訓教一貫,本非離教而別有所謂訓也。今離教而求訓,訓必無效。教者非以己教,乃以己之所學教。己之所學在《論語》孔子,己之所教亦為《論語》孔子。所教非我之言,乃《論語》孔子之言。學者非欲其尊信我,乃欲其尊信《論語》孔子。由尊信《論語》孔子,乃亦尊信及於我。古語云,師嚴而道尊。然亦以道之尊而後師可嚴。又曰尊師而崇道。其實亦以道之崇而後師始尊。**今學校以訓育問題而牽連及於導師制度,深苦導師之不勝任而難其選。**夫師之地位在其所教。若求導師,則中國往古聖哲豪傑,如孔子孟子老聃莊周以來,何啻數千百萬,皆導師也。使學者讀其書,想見其為人,誦其文,若聆其言,不啻耳提而面命。潛移而默化,心領而神會,則既有教而訓隨之。今乃一切捨棄,曰此已死之陳人,已死之陳言,不足以為教,然則又孰足以為教?
昔日小學校兒童所聽古事如孔融讓梨,如司馬光剝胡桃,凡其所學,即可為訓。今日小學校所學,大率乃一隻狐狸三個小仙女之類耳。昔日中學生國文課頗讀《史記·項羽本紀》之類,今日中學生則只讀魯迅之《阿Q正傳》。昔日青年入學校,其背後尚有家庭父兄之教督。今日則全國家庭父兄皆已自承頑固,再不敢教督其子弟,轉望子弟自學校攜返新教訓以煥發其家庭。故今日之青年,就文化傳統言之,彼乃上無千古,下無百世,彼乃一無承續無蘄向之可憐蟲也。徒日嬲其旁曰革新,曰創造,曰獨立,曰自由。則無怪其日趨於獷而無文,桀黠而難教。故今日之教者惟有兩途。一則曰為公民當云云,一則曰西洋人云雲而已。夫公民僅限於奉公守法,僅限於政治之一角落,固未能滲透及於人生之全部。西洋人云雲非不可教,然道聽而途説,隔靴而搔癢,實不能深切著明也。今欲指導其成一理想的中國人。苟舍此二者,而為師者自以己意為教,曰我欲云云,則學生羣起而哄之。然則將何以為教?曰必本於自己國家民族之傳統文化以為教。教育即文化之一部分,今既剿截數千年傳統文化,只許就目前當今以為教,是則教育脱離文化而成為無文化之教育,故其教育之收效也特難。青年在學校,已感其無可教,而謂一出學校,便可為國家民族理想需要之人才,此又必不可得之數也。
**故今日之國家教育,誠以人才教育為正宗,則文字文學之教育實至重要。**而文字文學之教育,又必以本國之文字文學為主,此則無煩詳論。學校教育不過一引端,學者在學校,既有修習文字文學之基礎,及其出學校而入社會,自可繼續與書本相接觸。而其國家民族已往文哲史藝乃至政法經濟諸部門文獻成績之積累,始可與現時代國民發生一種親切而深厚之關係。而後其現時代之國民,亦始可承續其國家民族已往傳統文化之大源而繼續有所衍進。夫是之謂人才教育,亦夫是之謂文化教育。
曠觀世界各國之國家教育,亦何莫不然。然則今日國人之主張模仿教育者,夫亦只模仿其外皮耳。英國學校決不以教授德文為主課,德國學校決不以教授英文為主課,英德學校皆各以教授其本國文字文學為主課,何以中國學校獨必以教授英德文為主課乎?德文有名著,英國人必加翻譯。英文有名著,德國人亦必加翻譯。然則何以中國人必以直接能讀英德文原本為條件耶?此非其理論之荒唐,即其意境之懶散。中國厲行留學教育已八十年矣。而今日之中國人,仍無大量翻譯書本可讀,學校仍以教讀外國文為主課,仍以用外國原本教科書為標準,此即留學教育無當於人才教育文化教育之明徵。故必有留學教育之終止,始可謂是留學教育之成功。若永遠以留學教育為國家教育之最高階層,此即不啻宣告留學教育之最大失敗也。必以翻譯事業代替留學教育,必以重新提高本國古書古文之教育價值為國家文化教育人才教育之基礎,亦必有此先事,而後中等教育始有刷新之希望。
**今再概括言之,則本於國家文化教育人才教育之旨趣,一普通中學生,必以能自己閲讀本國已往古書古文為其畢業之起碼標準。**再本此標準而約略設計普通中學之課程,則關於各項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知識之傳授,其課程地位最多不當超過文字文學研習課程之一倍以上。而對於外國文字文學研習之課程與時間,最過亦不當超過對於本國文字文學研習時間之三分之一。猶不盡於此,一面尚當於大學校先培植能勝任愉快之中學國文教師,一面又當自小學校起再厲行改變國文國語遷就教育之通病,而後此新標準始有到達之希望。若論科學教育,則本不必多量注重於文字之研修。今既於普通中學外儘量多設各種獨立學院,又國家設立大規模編譯館,儘量翻譯外國各部門之重要書籍,而學者中之聰明特秀者,仍得於大學文理學院中精研外國文而為中外兼通之人才。此固於時下所主吸收西洋文學及提倡科學教育兩無妨礙。必有此調整,而後中等教育乃有澈底更新之可能。否則就中學而言中學,縛手縛腳,左支右絀,殊無自由發展之餘地也。
本文原載《四川省教育廳中等教育季刊》1931年1月,選自錢穆著《文化與教育》,原題為《從整個國家教育之革新來談中等教育》,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