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施流動KTV的老人們:5元錢,讓所有人聽我唱歌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1-10-21 14:00

林衞樺熟練的從外套內側的兜裏掏出一疊鈔票,鈔票按照紅的、藍的、黃的、綠色的,由大到小疊放好。
隨後林衞樺搓了搓指頭,捏出一張20元,衝着斜靠在音響上身材矮小的男人道。
“老譚,今天唱20塊的”。
被稱作“老譚”的男人,臉上堆着接過錢,將話筒遞給林衞樺,“唱哪幾首?”
等林衞樺報完歌名,老譚飛快地在點歌機上按了幾下。
激揚的音樂聲從音響傳出,順着傍晚平靜的河面擴散出去,將原本慵懶的小城氛圍炸開,迅速吸引了周圍散步的居民。
當林衞樺開嗓時,老譚則一邊拿着紅色塑膠凳擺在空地上,一邊潮着人羣遞過話筒,邀請對方來自己的流動KTV上唱一曲。
老譚是一名流動KTV的攤主。
他的攤位在湖北四線城市的恩施市的風雨橋上,每晚7點廣場上人最多的時候準時開攤。
不足25米跨越兩岸的風雨橋是附近居民的休閒帶,如同北京的朝陽公園、上海的人民公園,這裏從早到晚都彙集了大量老人。
對於老譚來説,這裏更像是一個江湖:如果在人羣中,才藝突出,則可以在隨音律展現自己的時候獲得掌聲。
為了在這個江湖中佔據一席之地,有人會穿上寬鬆的練功服,跟着音樂緩慢的練太極,也有人會換上綴滿亮片的舞蹈服,跟隨節奏扭動。大家用自己的方式排解着孤獨,尋找着認可。
對林衞樺來説,江湖不江湖她不知道,但花5塊錢在流動KTV唱歌1首歌,既是消遣,也是在這個廣場出風頭、找尋自己的時刻。
以下是關於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楊佳
編輯 | 卓然
5塊錢,圓一次明星夢
林衞樺第一次從同事手中接過流動KTV話筒時,同事説, “就5塊錢,唱一首鍛鍊肺活量,對身體好”。
林衞樺環顧四周,睜大的眼睛流露出了些許害怕:在這裏唱歌?
這是傍晚,恩施城市最熱鬧的地方之一。
在僅供行人通行的橋面某處,有人支起了影音設備,將投影在幕布上,點歌后舉起話筒,歌聲和音樂會被巨大的音響投遞到河面上,順着河流傳進沿岸人家。

圖 | 這座橋是城市的“地標”,全場24米,連接附近幾個廣場
林衞樺不願意在街頭唱歌。
退休前,林衞樺在一家體制內工作,單位講究統一、團隊,要場面大,多是集體節目,習慣隱匿在大家之中的林衞樺,害怕又渴望站到台前來。
林衞樺也害怕自己露怯。
有一年春節,林衞樺在女兒的帶領下去了高檔KTV,在消費動輒數千元的KTV裏面,林衞樺不會操作裏面的系統、不會點歌,搜不到自己會唱的歌,在孩子打趣的話語中,“感覺被時代淘汰了”。
面對同事遞過來的流動KTV話筒,和熟悉的前奏時,做了許久思想鬥爭的林衞樺趕在最後一刻接過了話筒,唱起了《鴻雁》。
在唱歌的時候,林衞樺遇到了許多突發狀況:跑調、跟不上拍子、看不見幕布上的詞、還被周圍人舉起的手機打亂了思緒,以至於後面她的歌聲裏都帶着一點顫音——她怕被不認識的路人嘲笑。
可當她放下了話筒後,圍觀的羣眾發出了熱烈掌聲,有不認識的人説,“唱得好”,還有人呼喊她,“再來一首”。

圖 | 一旦有表演,人羣就會圍上去
林衞樺好久沒被這麼多人關注了。年輕時候林衞樺唱歌聲音清亮,被老師選去合唱隊代表學校參加比賽,她站在中間的位置,舞台燈明晃晃的照在臉上,演唱完之後,台下會響起一片掌聲。
一個念頭浮現在在林衞樺的心頭,“一輩子都圍着兒女轉,現在老了該享福過自己的生活了。”
自從在流動KTV開嗓以後,林衞樺每天總要抽出時間,來這裏花上10塊錢唱上2首歌。
李豔容也是經常來流動KTV唱歌的老主顧,她總是在週六傍晚,人最多的時候來。
李豔容今年60歲,週日到週五需要幫工作繁忙的兒子兒媳照顧孫女,抽空還要關心外地的女兒工作生活情況,只有週六才有屬於自己的時間。
唱歌是李豔容最大的花銷,也是堅持最久的愛好。
去年疫情結束後,走出家門的李豔容第一次在流動KTV拿起了話筒,在她唱歌的空當,旁邊有跳廣場舞的人就着音樂跳了起來,也有人給她打拍子,讓李豔容感到了熱鬧與關注,甚至讓她忽視了一曲唱完到上氣不接下氣、頭腦嗡嗡的作響的不適應感。
在家圍着孫子和家務轉的李豔容很少聽到讚美,也很少成為家裏的中心,因此放下話筒後,她下定決心:要學唱歌。
後來李豔容以一年120元的費用,去老年大學參加了一個業餘唱歌班。得到老師誇獎“音色不錯”、“唱歌能增強心肺活動”的認可後,她更期待每週來花上20塊錢唱個痛快。
除了讓自己開心,李豔容還在這裏交到了同樣愛來唱歌的朋友張慧。
58歲的張慧瘦瘦的,脖子上總繫着一根絲巾,走路時背繃得筆直,停下來用丁字步站立。

圖 | 李豔容在移動KTV唱歌
李豔容喜歡看張慧唱歌的樣子。
張慧每晚都會來唱歌,唱歌之前會深吸一口氣,右手拿話筒,左手配合揮舞,用美聲字正腔圓的唱歌,就像是90年代的女明星一樣,而她也會像女明星一樣,聽見“再來一首"之後,朝人羣鞠躬隨後再點一首。
“她在家都會帶着耳機聽新歌學,我要帶孫女,沒那麼多時間”,有時候李豔容會這麼跟鼓掌的人説,又會在回家的路上問老伴,“今天我和張慧誰的掌聲大?”
流動KTV儘管簡陋,但在5塊錢買來的5分鐘時間裏,湧來的掌聲和關注,是這羣阿姨最接近明星夢的時刻。
《鴻雁》、《牧羊人》與孤獨
把幕布打開,再把從二手市場淘來的音響打開,支起點歌系統,試音無誤之後,移動KTV就搭建好了。
對攤主譚成來説,這樣就可以“賺錢了”。
他的移動KTV按照單曲收費,一旦有人開嗓,就會有人停下腳步觀看,還會鼓掌。

圖 | 一家正在營業的流動KTV
作為內陸四線城市、少數民族地區,恩施於2007年底進入老齡化社會,2030年恩施州60歲及以上人口占比將達30%左右,預計到2050年左右,老年人口會將達到最高峯值,約佔全州總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
經濟滯後、城市中針對老人設計的娛樂的場地並不多,因此免費的的露天的廣場成了老人們的去處。
譚成是最早在廣場經營KTV的商家。
他早些年在沿海工廠打工,彼時工廠附近的城中村裏經常有露天的KTV,店家只要撐起一塊油乎乎的防水布,然後放上電視、點歌機和話筒,傍晚下班後的年輕人就會過來花上幾塊錢,唱一首流行的歌曲。
從小喜歡音樂的譚成也唱過幾次,他身材矮小在工廠裏默默無聞,但是嗓音深沉,反倒因為唱歌成了附近小有名氣的“歌神"。
孩子出生後,譚成回到老家恩施,沒有學歷的他難以在這座城市找到工作。
偶然的機會讓他看到了這羣廣場上,亟需娛樂解救的老人們。
於是,他花700元購買了一套家庭點歌機後,每晚都來到這座城市人流量最大的廣場,支起流動KTV做唱歌收費的生意。

圖 | 點歌機,曲庫會自動升級
除了700元的點歌機,譚成還為這個流動KTV購買了投影儀和幕布,總花費超過1500元。
在這座人均月收入不足3000元的小城,這無疑是一筆鉅款。對譚成來説,這也是一筆劃算的投資。
靠着一首歌10元錢,最多一個晚上他能收入400元,“這些人,有錢但是寂寞,希望能展示自己,圖個熱鬧。”
前來買歌唱的人,集中在58歲左右,以附近退休的職工為主,大部分沒有接受過專門的聲樂訓練,喜歡用大白嗓唱歌。
阿姨們最愛點的歌有《青藏高原》、《鴻雁》、《可可西里牧羊人》,雖然歌詞寄託了哀思,但這些歌音調高、聲音大。
湊個熱鬧,是這羣退休老年人少有的堅持。
“這羣人都挺孤獨的”,譚成不知道“空巢老人”這個詞,但是見過許多空巢老人。
譚成記得最深的是有一名60多歲的老人,白天會穿着寬鬆的衣服打太極,下午到廣場溜達下棋,天擦黑了開始跳廣場舞,等自己流動KTV出攤了,老人就會坐在自己攤位旁邊,給前來唱歌的人打拍子。
譚成曾帶着羨慕的口氣同對方説,“您晚年生活好啊,不愁吃穿,到處玩。”
對方聽了,睜大雙眼瞪着他,“有什麼羨慕的,兒女不在身邊,過幾年老了,動不了了,怎麼辦?”
後來,譚成聽別人説,老人獨居已經超過10年了。
張慧也是讓譚成記憶尤新的唱歌人,她每天都要來唱歌,經常唱新歌,有時候一晚上能唱6首,一個月在唱歌上的花銷接近1000元。
“這麼大年齡了,為了快樂花點錢也沒什麼吧?”譚成反問。
也許是譚成生意太過於成功,攤位人氣太過於旺。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譚成發現有許多人開始模仿自己做流動KTV的生意,甚至許多人拉着一個音響和話筒,就出來攬客。
競爭最激烈的時候,25米長、5米寬的人行橋上,有接近十多家流動KTV。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成羣的人圍繞着KTV,橋面被人頭塞的滿滿的。

圖 | 另一家正在營業中的移動KTV
為了在競爭中勝出,譚成開始打價格戰。他將一首歌降低到5元錢,還花幾百元買來了一個二手音響對着河面擺放,將聲音調到最大,一但客户開始唱歌,聲音會傳到很遠的地方去,甚至在百米之外也能聽見。
他解釋,來唱歌的人喜歡熱鬧,是附近流連的多是老人,聽力下降,需要擴音才能感受到熱鬧。
後來聲音太大,被周圍的居民投訴,引來了城管,一時間流動KTV面臨取締風險,全靠整座橋的老人們奔走相告、維權,最後才以“羣眾娛樂活動”的理由保留下來,條件是不能超過70分貝。
熬過激烈的競爭後,譚成“趕”走同行,成為了這座橋上僅存的流動KTV之一——譚成和另外幾名流動KTV攤主,分散在橋頭、橋位、廣場附近截留着各自的人羣。
儘管熬走了其他的流動KTV店主,可譚成也沒有能笑到最後。他發現,給老人帶去熱鬧是門好生意,誰都盯着這塊生意。
流動KTV之外,廣場之上的比拼
流動KTV所在的廣場,是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地帶,城市各個圈子的60歲在此的交融。
風雨橋附近的廣場上分佈着許多圈子,太極隊、樂隊、模特方陣、廣場舞等,各個團隊從早晨7點開始,便開始如同名利場按照各自的軌跡運轉,直至夜晚解散。
某種程度上來説,我們從廣場的日常裏,可以看見一個摺疊的四線城市以及江湖百態。
這裏充滿人情世故與比拼。
除了唱歌,林衞樺還加入了模特隊,模特隊裏面比拼身材。
林衞樺所在模特隊平均年齡58歲,按照中國的傳統審美,接近花甲之年的女性大多老態龍鍾,或者腰腹贅肉,但是在林衞樺的模特隊裏面,大家提倡“以瘦為美”,除了會統一購買訓練服、旗袍,私下關注彼此身材外。
“這個年齡,瘦是健康的,是高級的”,模特隊裏有人如此説。
林衞樺的同伴中有人為了能塞進買小一號的裙子裏,有胖了20多年的退休阿姨開始減肥。
廣場舞團隊是人數最多的圈子,多則數百人,少則三五人也能成團,音樂響起大家一起編排舞蹈,當音樂結束大家的話題從到誰拉來贊助、誰請吃飯,到誰換了新衣服、帶了新首飾,日日重複又日日更新。
其中,最高級的炫耀則是孩子衣錦還鄉回來探親,或者要接他們到外地去旅遊了。

圖 | 附近廣場傍晚跳廣場舞的人們
這些攀比在廣場之上湧動,填充了老人們的日常生活,卻無法填補他們的情感需求——他們需要被尊重、看見、關愛。
圍繞這羣老人,在這條二十多米的休閒橋上面,催生了大量的流動消費項目。
最先搶走流動KTV生意的是流動按摩攤位。
在橋面上鋪開一張印刷了穴位的塑料圖,換上白色大褂,通過刮痧板或者拍打工具,按照二十塊錢一次的價格給老人“調理經絡”,一次20分鐘,恰好等於在譚成那邊唱四首歌的消費和時間。
大量的老人被吸引過去,在學習了一些病症後,有人挽起袖子讓“白大褂"看自己的經絡,隨後加入排隊大軍等着調理。

圖 | 橋上正在被“白大褂”推拿的老人
接着到來的是清熱解毒中藥的,號稱煎煮後服用能淨化內臟,降低血脂,一份50元。
林衞樺體檢的時候查出來血脂偏高,在一段時間裏沉迷各種“偏方”,在假裝不經意路過這個流動攤位十多次後,林衞樺最終忍不住上前攀談,最後花50元買下來一份“中草藥”茶葉,回家煎服後直冒冷汗。
當她想去找這個攤販時,也怎麼尋不着了。

圖 | 橋上的流動攤位
有一段時間,賣“白髮返黑"的洗髮水是橋上的風潮。
年輕人拿着產品,賣力的推銷,“純植物製作,不是染髮,洗一洗黑髮就變白,88元一盒”。
李豔容和張慧唱完歌后,被這個神奇白髮還黑劑吸引。
她們都是年近60歲的人了,發現“年紀來了”。每天早上對着鏡子梳頭時,會發現變白的髮絲,早些年會讓家人幫忙撤下,這幾年變白的越來越多,開始從髮根褪色了,“扯也扯不完”。
張慧心動了,現場體驗了產品,發現頭髮變黑之後,毫不猶豫的購買了一隻,李豔容跟着她也埋下了一隻。
回到家,李豔容將圖片拍給女兒看,她原本想告訴女兒“老媽也愛美,在追求年輕時尚”,沒想到女兒一個電話打來,告訴她“沒牌子,可能致癌”,還附帶一張截圖:網絡上類似的產品低至二十塊錢就能買到,“還有品牌,有安全保障”。
李豔容心疼花出去的88塊錢,唯唯諾諾重複,“我不懂這些嘛”,又小聲嘀咕,“看起來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夥子,好多人買,怎麼是騙人的呢?”
這些流動攤位的經營者大多30出頭,和這羣流連廣場的老人子女同樣年齡。
他們陪着老人聊天,聽他們説那些家長裏短,對於這羣渴望被在乎、融入社會的老人來説,最能擊中心中柔軟之處。
電話那頭女兒嘆了一口氣,“算了,你就當買個開心。”
女兒知道,明天會有其他的小販湧入這裏。日子還在繼續,她阻止不了老人的孤獨。
後記
8月末,張慧告訴李豔容,“自己要當外婆了”,在外地的女兒要生孩子了,她即將過去照顧女兒大約兩三個月時間。
這意味着很長一段時間裏,李豔容沒有“歌友”了。
沒想到10月,張慧就從遠在武漢的女兒家趕了回來,重新加入了KTV唱歌大軍。
張慧説,自己無法適應城市,也找不到可以唱歌的地方,渾身不自在,但每一句結尾,她都要解釋,“孩子對我很好,家裏請了月嫂,就是讓我去搭把手,沒讓我累着。”
但是從張慧無法理解女兒不坐滿月子就要去上班、拒絕母乳餵養和對武漢生活的抱怨中,李豔容又推斷出來,張慧在女兒那裏過的不開心,甚至是“被嫌棄之後,賭氣買票提前回來”。
李豔容附和着張慧。等時間來到7點,流動的Ktv開始營業後,李豔容闊氣的拿出了50塊錢,請張慧唱10首歌:
“唱歌吧,唱歌吧,年輕人嫌棄我們,但是我們老傢伙自己過開心”。
陣陣掌聲裏,她們沒被時代拋棄,繼續着自己的明星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