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蕃兩國對吐谷渾戰略地位的判定,看吐谷渾王國的命運走向_風聞
简单快乐-2021-10-23 23:09
轉自知乎 作者 白髮布衣

吐谷渾的戰略價值,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它是唐蕃國戰中,最重要的砝碼國家,也是吐蕃從王國走向王朝的第一塊拼版!”
但對於吐谷渾的戰略價值,唐蕃兩國卻有着相去甚遠的判定。
這直接導致,兩國在爭奪吐谷渾的過程中,採取了完全不同的戰略決策和力量投送。
究竟該如何看待唐蕃對吐谷渾的認知差距,又該怎樣解讀“砝碼國家”和“帝國拼版”的定義呢?
一、唐對吐谷渾戰略地位的判定
吐谷渾本為人名,乃是遼東慕容鮮卑一部的首領。
《晉書·吐谷渾傳》:“吐谷渾,慕容廆[ Wěi]之庶長兄也,其父涉歸分部落一千七百家以隸之。”
約在4世紀初葉,慕容·吐谷渾率本部由遼東出發,先是“西附陰山”(內蒙河套北的陰山山脈)。遊牧二十餘年後,又“度隴而西”。
“隴”即隴山(六盤山),在今陝西隴縣。“度隴而西”之意應為,經隴山到今甘肅臨夏西北地區。
此時的吐谷渾部落,雖尚處於“有城郭而不居,隨逐水草,廬帳為屋,以肉酪為糧”的遊牧狀態,但其勢力範圍已拓展為“極乎白蘭數千裏”的廣大區域。
《魏書·吐谷渾傳》對其遊牧區域這樣記載:“吐谷渾遂徙上隴,止於抱罕暨甘松,南界昂城、龍涸,從洮水西南極白蘭數千裏中。”
到吐谷渾孫慕容·葉延時(329--351年),以祖父“吐谷渾”之名作姓氏,建立政權。
由此,“吐谷渾”由人名,轉化為族羣代稱,及國家名號。
吐谷渾政權最盛時,疆域東起甘肅南部、四川西北,南抵今青海南部,西到新疆若羌、且末,北隔祁連山與河西走廊相接,周邊氐、羌等族皆在其統治之下。
吐谷渾政權從慕容·葉延創建,到唐高宗龍朔三年(663年)為吐蕃所滅為止,綿延300餘年,歷經東晉、南北朝、隋、唐四個歷史時期。
作為西北地區最強大的政權之一,吐谷渾先後硬抗過西秦、北魏(南北朝時期)的多次進攻。
隋朝定鼎後,隋煬帝於大業五年(609年)御駕親征,一舉攻滅了吐谷渾,並在其地設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

但不久,隋亂爆發,吐谷渾乘機復國,再成西北地區霸主。
從唐高祖武德二年(619)至唐太宗貞觀八年(634)的16年中,吐谷渾寇邊24次。
兵火所及涵蓋鄯(青海樂都)、蘭(甘肅蘭州)、涼(甘肅武威)、河(甘肅臨夏)、洮(甘肅臨潭)、疊(甘肅迭部境內)、岷(甘肅岷縣)、芳(甘肅迭部東南)等多個州縣,甚至在貞觀八年(634年)十一月,竟扣押唐使不還。
此時,已解決了東突厥汗國的李世民,終於騰出手來,要動動吐谷渾這個西北“小強”了。
貞觀九年六月、十二月,李靖、侯君集、李道宗、契苾何力、執失思力、薛萬均、段志玄等名將傾巢而出,先後在庫山(青海湖東南)、曼都山、赤海(青海共和縣東南曲溝一帶)、牛心堆(青海湟中縣東南)、赤水源、烏海(青海瑪多縣冬給諾納湖)、柏海(青海瑪多縣扎陵湖、鄂陵湖)等地大敗吐谷渾軍。
吐谷渾王伏允自縊而死,伏允之子伏順舉國而降,被封為可汗、西平郡王,吐谷渾成為了唐朝屬國。
但唐朝顯然對吐谷渾的戰略認識不足,大概是因為侯君集、李道宗曾“引兵行無人之境二千餘里,盛夏降霜,經破邏真谷,其地無水,人齕冰,馬啖雪”。
唐朝君臣對這塊高寒地區的草原興致闌珊,僅將吐谷渾看做為河西走廊的戰略緩衝區,滿足於扶植在中原長大的伏順為王,而沒有采取派駐軍隊的措施。
當然,唐朝對吐谷渾戰略地位的判定,並不能説錯誤。
因為,誰也不會預料到吐蕃王朝擴張的烈度如此之大。至少在當時西南地區,並沒有實施上的威脅。
其次,吐谷渾畢竟是個草原遊牧區,即便實施郡縣制,沒有農業區的依託,也會很掙扎。隋朝設立的西海四郡,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二、吐蕃對吐谷渾戰略地位的判定
貞觀初年,吐蕃王朝的崛起速度,超過了所有周邊政權的想象。
在松贊干布的領導下,吐蕃兼併了高原上所有其他政權。
隨着社會趨於穩定、人口開始增長,對外擴張獲取更大的生存空間,成了吐蕃君臣共同的目標。
但西藏高原作為一個獨立的地理單元,周邊地形有諸多受限之處。
南部橫亙着喜馬拉雅山脈和喀喇崑崙山脈;
東部有橫斷山脈的高山幽谷;
西北部有崑崙山的皚皚白雪;
東部有唐古拉山、巴顏喀拉山。

在東南西北四個戰略方向中,南方的天竺(印度)諸國,雖武力值無限趨近於零,但他們有一種吐蕃人難以忍受的核武器——濕熱天氣。
吐蕃王朝曾至少兩次嘗試向南拓展,均無果而終(王玄策滅天竺三國、赤松德贊立柱恆河)。
向東出劍南殺奔四川,橫斷山脈的高山深谷是天然的阻礙。
吐蕃軍隊想要越橫斷山脈,組織大規模軍隊補給,根本無法實現。
唐蕃以維州(四川理縣)為中心,長達幾十年的膠着戰事,足以説明吐蕃打得很掙扎。(唐軍也很掙扎,畢竟地形的阻隔對誰都一樣。)
向西跨越崑崙山,攻于闐取西域的戰略,同樣受制於補給線。
另外,南疆地區沙漠綠洲的地貌,極不適合大兵團作戰。
唐蕃兩國在南疆盆地的博弈,全都高度依賴當地部落的支持。這就可以看出,兩軍都無力保持強勢的軍事存在。
因此,安西四鎮才會在二十二年的時間裏,六度易手。
只有向北,攻吐谷渾染指河隴,其間雖也有唐古拉山、巴顏喀拉山的阻隔。
但從那曲開始綿綿無盡的草原,既可以保證吐蕃軍隊的後勤供應,也適合吐蕃出擊時,整個部族全體徵發,男子前線作戰,婦孺老幼在後放牧的作戰方式。
我們在史書上,經常看到蕃軍動輒興兵數十萬,其實所指是吐蕃全軍的數量,包含了大量負責後勤保障的部落民。

需要注意一點,西藏從來就不是很多人心裏想象的閉塞之地。
古已有之的商路,早已將西藏和周邊所有地區牢牢鉚接在了一起。
雲南地區出產的麝香,經吐蕃轉口銷往波斯、羅馬,深受各國王室貴胄珍愛。以至於,阿拉伯史料只要提及麝香,言必稱“吐蕃”。
這足以説明,吐蕃君臣對周邊地形地貌、道路特點,有着清醒而準確的判定。
北上兼併吐谷渾,就成了吐蕃從王國到王朝的唯一通路,也是松贊干布國家大戰略的基石。
正是這個原因,貞觀十一年(637年)松贊干布第一次走下高原,刀鋒所指便是吐谷渾。
《舊唐書·吐蕃傳》:“弄贊(松贊干布)遂與羊同連,發兵以擊吐谷渾。吐谷渾不能支,遁於青海之上,以避其鋒。其國人畜併為吐蕃所掠。”
19年後,祿東贊再次帶兵走下高原,目標依舊是吐谷渾。
《舊唐書·吐蕃傳》:“(顯慶五年,656年)吐蕃怨怒,遂率兵以擊吐谷渾。吐谷渾大敗,河源王慕容諾曷缽及弘化公主脱身走投涼州,遣使告急。”
兩位吐蕃領袖,均將吐谷渾作為首選目標,説明吐蕃的國家擴張戰略,在松贊干布時期便已制定。

三、唐蕃兩國在吐谷渾博弈
吐蕃對吐谷渾的謀劃,由其周邊歸附的羌人部落起始。
西部諸羌歷史悠久,分佈廣泛且部落分散。
吐谷渾人在青海立國時,仍處於較落後的狀態眾羌部落,是其國內的重要社會組成。
慕容鮮卑為加強統治,吸收了部分羌族酋長參予執政,並與羌人上層通婚,形成了某種具有聯盟性質的國家體制。
因而吐谷渾政權內部,羌人部落具有很強的話語權。
吐蕃人在漢地史料記載中,也屬於羌人一支。作為血緣相近,且生活方式也趨同的勢力,吐蕃自然在具有天然的優勢。
松贊干布攻擊吐谷渾之前,首先降服的是位於其南部的白蘭羌部落,並將周邊的羌系部落編入吐蕃軍隊。
擊走吐谷渾王后,松贊干布開始圖謀挑戰唐朝的統治地位。
雙方在松州(松潘)城下一番比拼,均發現對手不可小覷,以和親方式達成政治妥協。
作為政治妥協的代價,吐蕃在唐朝要求下,退出了吐谷渾領土,但對吐谷渾及周邊諸羌的政治經營卻從未斷絕。
反觀唐朝,雖然也採用了武力打擊、公主和親、入學國子監、質子侍衞的一套組合拳,但其所涉及的均為部分鮮卑貴族,對吐谷渾國內普通民眾沒有任何吸引力。
這顯然無法與走羣眾路線,打血緣親情、文化認同牌的吐蕃無法相比。
因此,王吉林先生在論及三國關係時,才會以“唐得其君心,吐蕃獲其臣意”來總結。
656年,吐蕃捲土重來,獨斷朝綱的大相祿東贊再次走下高原,依舊秉持了先取白蘭羌,再攻吐谷渾的戰略方針,
《冊府元龜》卷九百九十五《外臣部·交侵》記載,“(高宗)顯慶元年(公元656年)十二月,吐蕃大將祿東贊率兵一十二萬擊白蘭氏,苦戰三日,吐蕃初敗後勝,殺白蘭千餘人,屯軍境上以侵掠之”。
而後,吐谷渾領土上的博弈,實際上表現為其國內親唐派與親蕃派的鬥爭。
從659年(顯慶四年)開始的吐谷渾之戰,歷時三年之久。
戰爭之初,以吐谷渾王慕容·諾曷缽為首的親唐派軍隊,頂住了吐蕃的進攻,雙方在千里草原上互有勝敗。
但663年(龍朔三年)時,吐蕃之前的政治投入結出成果,吐谷渾大臣素和貴倒向吐蕃,“盡道吐谷渾虛實”,諾曷缽才兵敗如山倒,逃入唐境。
吐谷渾爭奪的成敗,某種程度是唐蕃政策路線,在軍事上的映射。
吐蕃是通過獲得普通民眾的信任後,以上下貫通,裏應外合的策略,擊敗了唐朝的上層路線。
同時,在國家資源投送方面,兩國也相差甚遠。
為了能夠支撐長達五年的軍事行動(白蘭羌兩年,吐谷渾三年),祿東贊在吐蕃全國實施了“大料集”,幾乎調動了所有可以利用的資源,堪稱傾其所有,孤注一擲。
反觀唐朝,卻在東西兩個戰略方向(西域和高句麗)上左右搖擺,並最終選擇在高句麗投下重注。

高宗武后二聖臨朝時期疆域
四、三個戰略方向上的取捨
我們以事後觀之,唐朝的決策顯然是個嚴重戰略失誤。
但當時,唐朝君臣對東、西、西南三個戰略方向,優先級排序和取捨,要從一個更高角度考量。
1、東方的高句麗,遠在千里之外,對唐朝的核心利益,並無實施性威脅。
但對於唐朝來説,征服高句麗有三條極有誘惑力的理由。
其一、證明唐朝比隋朝強,有權取而代之。
其二、證明唐朝在東亞的霸主地位不容撼動。
其三、收復漢四郡故地,證明唐朝的能力遠邁強漢。
上述三條,對任何一個古代君主都擁有魔咒般的誘惑力。
而實際上,高宗李治心裏可能還要加上第四條,“證明自己比老爸和隋煬帝都強!”
2、西部天山南北,涉及唐朝的核心利益。
向西拓展是所有中原王朝的國家戰略主軸,漢武帝對此描述為“斷匈奴之臂,張帝國之掖”。
換言之,北方的威脅,從西部解決。打破遊牧民族在西、北兩個戰略方向上的聯動,來保證中原地區的安全。
因此,李世民才會在629年(貞觀三年)十一月,一擊而亡東突厥後。次年便揮師西去,痛擊西突厥部落,置伊州(新疆哈密)。
640年(貞觀十四年),平高昌國,設西(今新疆吐魯番)、庭(今新疆吉木薩爾)二州,“置安西都護府於交河城,留兵鎮之”。
貞觀十八年(644年),討焉耆國(新疆焉耆)。二十二年(648年),平龜茲國(新疆庫車),染指南疆盆地。
但安西地區的西突厥部落屢降屢叛,唐高宗永徽二年(651年)爆發的阿史那·賀魯之亂,顯慶二年(657年)才被徹底平息。而此時,吐蕃已開始對白蘭羌用兵。
由此可見,西域頻繁的用兵,牽扯了唐朝大量的國家資源。
但顯然,唐朝君臣都認為,西突厥勢力已難成大器,不會對唐朝解決北方邊患的戰略主軸,造成致命影響。
詳見《對東、西突厥的戰略差異,看唐朝的西域經營和管控》
3、西南方向與吐蕃的吐谷渾之爭。
在中國歷史上,所有中原王朝沒有一個將西南方向,作為國家戰略的主軸。
因此,在唐朝國家戰略的構架裏,吐谷渾始終都是戰略緩衝區的定位,只要其能保證河西走廊的暢通,即心滿意足了。
其次,唐朝君臣對吐蕃的認識,存在一定程度的缺失。
將其與周邊純遊牧民族等同,沒有認識到吐蕃是一個披着遊牧外衣的農耕文明。
具有,其他遊牧政權不具備的抗天災能力,和相當完備的手工業系統(尤其是金屬加工能力)。
在無法預見吐蕃王朝威脅的前提下,不在國家戰略主線上的吐谷渾,顯然是優先級最低的方向,也是首先被忽略的方向。
而在東西兩線的選擇中,更有心理誘惑力的東線,成了李治的首選。
綜上所述,唐蕃的吐谷渾之爭,實際上是國家戰略走向之爭,也是國家資源投送的取捨之爭。
如果能預見吐蕃將成心腹之患,以當時唐朝的國家實力來説,扼住吐谷渾的控制權,並不存在困難。
這樣的話,唐朝將鎖死吐蕃的發展空間。
以西藏險惡的自然環境、低下的生產力水平,人口天花板的上限將在一百萬左近,完全不具備成為一個大帝國的基礎。
但歷史沒有“如果”,吐蕃在收吐谷渾如囊後,獲得了西可染指天山,東可爭奪隴右,北可控扼河西走廊的十字路口。
而隨着,吐谷渾一系列後勤基地的建成,吐蕃軍隊中吐谷渾人“半出其中”。
《新唐書·哥舒翰》:“吐渾部落,數倍居人,蓋是吐蕃舉國強授,軍糧馬匹,半出其中”。
咸亨元年(670)8月的大非川之戰,論欽陵在周邊異族面前,第一次痛打了唐軍,宣告東亞一個新霸主的到來。
這就是吐谷渾在唐蕃國戰中,“砝碼國家”和“帝國拼版”定義的解讀!
參考書目:
《吐谷渾史》_周偉洲;
《唐代吐蕃史論集》_林冠羣;
《試論吐蕃與唐爭奪吐谷渾獲得成功的原因》_鄧慧君;
《略論噶氏家族專權時期唐蕃之間的吐谷渾之爭》_安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