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誌| 東順塗料洪瓊彬的家傳手藝_風聞
经济道理-2021-10-23 22:10

問道者 謝嘉晟/文 邱文英/圖
本文節選於《東順》一書
灰有殼灰、洋灰兩種,殼灰為蠣殼所燒成,色白質粘,善卻潮濕。價目大殼灰每擔約一元八角,小殼灰約一元三角左右。洋灰(即水門汀土)除上海國貨石灰外,大都為英法日等舶來品。自市區改革以來,建築日興,洋灰一項,消耗極廣,漏巵之鉅,莫甚於此,亦堪注意之一問題也。
——引自1931年《廈門工商業大觀》
01
出生於禾山鎮
雖然出生在廈門本島,洪瓊彬卻經歷了和很多農村人一樣的童年。
洪瓊彬1949年出生在廈門本島前線公社的江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前線公社於1958年成立,後緊跟時代步伐,經歷過數次衍變,1984年更名為禾山鄉,1989年又撤鄉改成禾山鎮,成為廈門本島的最後一個鎮。禾山鎮面積47.2平方千米,2004年再次撤鎮,設立了江頭、禾山和金山三個街道。
江村就是現在的江頭一帶。洪瓊彬有個別名叫“洪勞動”,在江村,知道“洪勞動”的人比知道洪瓊彬的人還多。登記入簿之前,村裏人都習慣於叫他“洪勞動”,那個年代,他還有一個字叫“洪勞東”。辦理身份證後,才有了洪瓊彬這個看起來有一定文化味而又頗為響亮的名字。
昔日的禾山鄉,今日的台灣街
那個時候,在廈門本島老城區居民的概念中,只有東從火車站,西到鷺江道,北起湖濱南路,南到廈門大學那麼丁點大的地方才稱得上市區,其它地方和島外的同安並沒有太大區別,一概視為郊區,都是農村。禾山比火車站還遠,當然視為遠郊。
洪瓊彬有記憶的年代,禾山確實屬於遠郊,也確實是個農村,整個村莊為農田和民房所包圍,好不容易去一趟中山路,多數時候還是為了趕集。洪瓊彬出生的地方就位於現在台灣街新景天湖廣場的所在地,改革開放後,城市建設推進到禾山鎮,昔日民宅統一拆遷,代之立起了一幢幢的高樓。
洪瓊彬家的老宅在江村一帶很有名。當時島內普通居民建築限高三層,他們家祖宅翻新時建了兩層半,300多平方,比較前衞的設計是每個卧室都配有衞手間。在1980年代,卧室配衞生間可是個很新潮的設計,也正因如此,他們家翻建的新厝成為鄰里鄉村爭相模仿的樣板。
老宅趕上徵地拆遷時,洪瓊彬家已經告別了水深火熱的生活狀態。當時父親洪佳元還健在,他希望能在原來的宅基地上留個念想,讓兒子在新景天湖廣場一期置下了現在的樓中樓。雖然時過境遷,畢竟是在這片土地長大,並完成成家立業和光榮退休的,洪瓊彬對於周邊的一草一木熟悉而又親切。
現在的台灣街在禾山一帶的地位,相當於思明區的中山路。40年來的拆拆建建,這一帶的平房基本上消失殆盡,放眼望去,鄉土味道已經蕩然無存,淨剩下散發着汽車尾氣的現代都市氣息。在過去74年的生命歷程中,洪瓊彬沒有長時間離開過這片土地。
洪瓊彬與共和國同生共長,親歷了共和國在不同發展階段的坎坷與成就。出生在禾山鄉下的洪瓊彬,和多數農村人一樣,從童年時代到而立之年,生活一直都過得比較苦。父親洪佳元是遺腹子,祖父洪好還沒來得及見上這個小兒子便撒手人寰了。
祖父早年為了討生活,從泉州惠安來到廈門,後生下了四個子女,父親洪佳元排行老四,老大叫洪進來,老二叫洪章元,從老幺到老大前後跨度十多年。
惠安祖家一角
上一代人跟現在的年輕人觀念不同,追求多子多福,到父親這一代,也是子孫滿堂。父親有五個子女,從老大到老幺的年齡跨度同樣有一輪之多。洪瓊彬排行老大,老二、老三是女兒,老四、老五還是兒子。
現在回頭去看,“富二代”的老大多數是接班人,出生在農村家庭裏的老大,則多數是勞動主力,是家裏的頂樑柱,與生俱來就義不容辭負有幫襯父母養家餬口的重任。
讓這一大家子能夠比過得別人家稍微好點的,是父親洪佳元擁有令人羨慕的廈門城市居民户口。洪瓊彬的童年時代,每位城市居民每個月可以領到23斤糧票,此外還有布票、糖票等一些有形福利。孩子們户口隨母親都是農村户口,享受不到這種國家福利。對一個農村家庭來説,父親的福利至少能夠保證一家子即便入不敷出也不至於餓肚子。
父親洪佳元還懂得制灰技藝,並操得一手泥水好活,是方圓數里備受稱讚的能工巧匠。技藝家傳,父親的制灰技藝和刷牆的技術方圓一絕,他抹的牆平整而又牢固,刷的牆面既白又不掉灰,此外,幹活賣力還不磨洋工,深得鄰里鄉親的讚許。鄰里鄉親但凡要建座房子刷面牆,找泥水師傅多數首先會想到他。父親憑着這門手藝,也確實打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1990年代在廈門名噪一時的“娛樂城”——海味大廈,以及廈門最高級的酒店廈門賓館,其中所需的泥水活,都是父親作為總承包商負責施工完成的。
父親洪佳元的制灰技藝和泥水手藝得到了從祖父洪好到大伯父洪進來和二伯父洪章元的真傳。大伯父洪進來1907年出生,比二伯父洪章元大3歲,比父親洪佳元大了14歲。哥哥們都疼老幺,跟老幺本來就比較親,兄弟成為師徒,再加上父親洪佳元一段與大伯父、二伯父有關的鮮為人知的戎馬生涯,與大伯父、二伯父的關係更顯與眾不同。
祖父洪好健在時,大伯父和二伯父雖然年紀不大,多少也算個幫手。祖父去逝後,長兄如父,他們接替父親幫助母親照顧這個甚至沒能見上父親一面的弟弟,盡心竭力。
02
祖父起家的灰業
祖父洪好的出生地惠安,那裏曾是中國有名的建築之鄉,幾乎家家户户都懂點泥水手藝。祖父從惠安來到廈門,就是靠着泥水手藝謀生的。憑着這門代代相傳的手藝,下一代人機緣巧合在日後趕上了一波廈門城市開發建設的機會,小有成就。
祖父洪好的手藝
19世紀初,由於國際環境的變化,早年飄洋過海下南洋謀生的很多海外華僑紛紛歸國興業,在廈門掀起了一波轟轟烈烈的城建建設熱潮。其中就包括越南歸僑黃文華和印尼歸僑黃奕住,他們把在海外打拼多年積累的鉅額財富帶回了祖國。黃文華於清末歸國,出資120萬銀元在廈門創立了黃榮遠堂從事房地產投資開發;黃奕住1919年回到祖國,定居在廈門的鼓浪嶼後,開始在國內投資城市基礎設施和房地產,大興銀行業。黃奕住在祖國的事業版圖尤強大,他以廈門為基點,在推進銀行事業版圖全國佈局的同時,在祖國各地大力投資房地產。
房地產業的繁榮必然帶動建築和塗料等建材行業的一榮俱榮,這給做泥水出身的祖父洪好一家創造了一個發家致富的機會。洪好為人忠厚務實,人緣不錯,在世時,他先是憑着一手泥水手藝進入黃文華的黃榮遠堂接些建築施工項目,取得黃榮遠堂管理層的信任後,通過這層關係,洪好逐漸變成了黃榮遠堂的“灰”供應商。
“灰”是工程項目中不可或缺的建築材料,一般用於刷白牆面用,與泥水活稱得上黃金搭檔。當時廈門的建築工程多數由歸國華僑投資建設,清王朝閉關自守,到清朝末期時更是百業凋零,建築所用的全部材料都要進口,刷牆用的“灰”也都是進口的“洋灰”。
當時廈門本島的洪本部和鬥涵路一帶有集中賣“灰”的市場。昔日的鬥涵路變成了今天的鬥涵巷,成為鬥西路的一個分支。今日的鬥涵巷已經找不到經營“灰”業的影子,但在鬥涵巷周邊,還有一些建材商店延續着當年賣“灰”專業市場的影子。洪本部是明朝末年鄭成功部下同安人洪旭兵部衙門所在地,這裏曾是同安陳氏家族祖廟所在地。現在,洪本部變成洪本部巷,一頭連着開禾路,一頭連着磁安路。巷口的牆上鑲嵌着一塊石碑,碑額上有石雕龍和“皇清”兩字。石碑立於清乾隆45年,記載着當時重修洪本部渡頭時,商賈百姓慷慨解囊的歷史。遺留的古蹟透露出這裏昔日曾經的繁華。東順最早的“灰”店就設於此。
起初,洪好從市場上批發“洋灰”供應給黃榮遠堂。1918年,他在洪本部開設“同松行”專營“洋灰”,向黃榮遠堂供應,也向社會零售。大兒子洪進來和二兒子洪章元年紀不大,跟着父親洪好學習手藝跑跑業務的同時,順帶着幫忙招呼客人經營灰店。
洪好帶着兩個兒子在“灰”業摸爬滾打的時間久了,逐漸摸清了制“灰”的技術套路。“灰”分“洋灰”和“殼灰”,早期市場上只有“洋灰”,後面慢慢有人賣起了“殼灰”。“洋灰”與“殼灰”在製作工藝上相差無幾,用途也一樣,只是原材料有所不同。“洋灰”採用的原材料是石灰石,“殼灰”的原材料是生蠔殼,在製作工藝上都是高温煅燒而成。
1931年的《廈門工商業大觀》有過如下的記載:
灰有殼灰、洋灰兩種,殼灰為蠣殼所燒成,色白質粘,善卻潮濕。價目大殼灰每擔約一元八角,小殼灰約一元三角左右。洋灰(即水門汀土)除上海國貨石灰外,大都為英法日等舶來品。自市區改革以來,建築日興,洋灰一項,消耗極廣,漏巵之鉅,莫甚於此,亦堪注意之一問題也。
廈門靠海,在生產“洋灰”上不具備優勢,在生產“殼灰”上的優勢卻顯而易見。海邊不缺生蠔殼,特別現在島外的同安馬巷一帶,有些村落以養蠔製作蠔幹為生,隨便丟棄的生蠔殼多到無處安放,“殼灰”的生產成本非常低廉。
洪好進入“灰”業後,逐漸搞懂了其中的製作門道。他不僅看到了進口“洋灰”的盛氣凌人,也看到了“殼灰”更大的利潤空間。“洋灰”都是從國外進口的粕來品,由於幾家巨頭壟斷了進貨渠道,在廈門“灰”市中經營“洋灰”的門店,都要看壟斷供應商的臉色,門店基本上沒有什麼議價能力,進口國一發生戰亂或災難,貨源就會一下子變得非常緊張,價格暴漲。這也是後來催生國產“殼灰”的原因所在。
洪好進入“灰”業後,他希望能改變這種現狀。1919年,在“同松行”開業一段時間後,他在同安馬巷開了一家制作“殼灰”的作坊,作坊不大,卻成為今天東順塗料最早的技術源頭。
洪好以泥水手藝切入建築工程,把自產的“殼灰”供應給工程建築商,由此建立起了自己與眾不同競爭力的“灰”業產業鏈。一家人分工合作,祖父洪好統籌全局,大兒子洪進來和二兒子洪章元打打下手,小富即安,日子過得還算紅火。
但很遺憾,1920年,祖父洪好突然病故,丟下四個孩子撒手人寰。老大洪進來當時還只有14歲,老二洪章元11歲,老四洪佳元剛要出生,甚至來不及見到父親的樣子。在祖母的辛苦拉扯下,老大洪進來、老二洪章元成了家裏的頂樑柱,他們不得不在繼承和摸索中撐起祖父洪好打下的“殼灰”江山。
那幾年,祖母帶着四個孩子過得異常艱難。好在,失去了可以依靠的祖父,老大洪進來、老二洪章元在磨礪中早早地當家了。老大洪進來、老二洪章元都比父親洪佳元大十多歲,他們替代祖父承擔起了照顧老幺洪佳元的責任。就是這種情同父子的兄弟關係,老大洪進來和老二洪章元從祖父洪好手中繼承過來的制“灰”技藝和泥水活計,在傳授給父親洪佳元時都恨鐵不成鋼,教得特別用心,這也才有了後來洪佳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制“灰”技藝和泥水手藝。
由於洪好英年早逝,兒子尚幼,他創立的“灰”業事業在兒子不得不接管的相當一段時間內都經營得半死不活,只能勉強維持着一大家子的生計。轉機出現在十年之後。
1930年,黃奕住在廈門投資創立了黃聚德堂房地產股份有限公司。以此為標誌,廈門掀起了又一波歸僑興業熱潮。單黃奕住旗下的黃聚德堂房地產公司,所投資的房地產就佔了整個廈門全部房地產投資的大概1/3,成為1927年至1937年間廈門22家房地產公司中最大的一家。黃聚德堂房地產公司在廈門總計建築和購置了160幢房屋,面積為41457.70平方米。
十年時間的磨礪,大伯父洪進來和二伯父洪章元已經由毛頭小夥變成了有膽有識的有為青年,這個時候他們有自己的經營思想了。1931年,出於讓“灰”業事業更加興旺發達的美好願景,洪家兄弟把父親洪好創立的“灰”店和制灰作坊統一名稱為“東順”,這是現在東順塗料品牌的肇始。洪家兄弟取“東順”出自於“日出東方諸事順利”之意,他們寄望於我們的國家能早日脱離苦難,像一輪從東方冉冉升起的太陽,越變越強大,他們經營的灰業能在國家的強大中順利成長。但從舊中國走到新中國的洪家兄弟並未料到,“東順”品牌創立後還會有九死一生的一天,又一次苦盡甘來,昔日的美好願景變成現實,已經是新中國成立後兒輩的事情了。
同為泉州人,黃奕住創立的房地產公司對於老鄉總是格外關照些。洪家兄弟分工合作,承接黃聚德堂建設項目部分泥水活計的同時,也向黃聚德堂供應自家產的東順“殼灰”。
無論是“洋灰”還是“殼灰”,產品質量的評價指標都是色調和牢固係數。顏色相差無幾難分高下,質量區別主要體現在“灰”的牢固係數上,因為洪家兄弟都同時精於泥水活計,把塗料生產融入了實際應用中,因此,知道怎麼使用“灰”才最牢固。這讓洪進來洪章元兩兄弟的東順“殼灰+泥水活計”的服務輸出模式具備了與眾不同的競爭力。
自產東順“殼灰”有進口“洋灰”難以取代的成本優勢,再加上洪家兄弟在祖父洪好技術基礎上的不斷更新換代,黃聚德堂沒有理由拒絕東順“殼灰”。現在廈門中山公園南門1號和9號兩幢外觀風格雷同的老別墅,就是大伯父洪進來和二伯父洪章元聯手輸出的東順“殼灰+泥水活計”服務模式的成熟作品,半個多世紀過去,雖歷經風吹雨淋顏色依然未改。
公園南路1號
公園南路1號別墅為紅磚外牆的4層樓房。二層兩側房間白色三邊凸出式的造型是建築的點睛之作。1930年代教育局曾設於此,解放後單位入駐。如今,仍有多個機構單位在這辦公,包括廈門市經濟師協會、廈門市老區建設促進會、廈門市閩粵贛邊區革命史研究會、南下服務團團史研究會、廈門市直機關離退休職工聯合會、廈門市直屬機關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等。
公園南路9號
公園南路9號別墅建於二十世紀初,共有三層。外牆用大面積煙炙磚,樑柱山花等用白灰粉刷,紅白色的對比顯得十分清晰和諧。別墅是愛國華僑黃長水、黃光漢的祖居,與黃奕住同為黃氏祖先。黃光漢是廈門榮譽市民,生前執掌香港泉昌有限公司,熱心捐建教育,積極為國家出謀獻策,曾任全國政協常委,擔起香港與內地溝通的橋樑角色,多次向中央政府轉達港人的意見。黃光漢的父親黃長水曾任廣州市副市長、中國僑聯副主席、國務院僑務辦公室副主任。黃長水曾於1949年在香港升起第一面中華人民共和國五星紅旗。
日據時期,9號別墅曾被佔用作供日偽機構活動的“共榮會館”,內設有撞球室、美容廳、宴會場、音樂室等。如今,這幢別墅閒置,上一任租用者是一家教育機構。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洪家兄弟失去祖父洪好的庇護後,不得不早早地學會獨立行走,因此,洪家兄弟在青年時代便聯手闖出了一片天地,東順“灰”業做得風聲水起,鼎盛時期,在北京、上海、天津等地開設了東順分號。但很遺憾,1938年,日軍在廈門五通登陸後,東順“灰”業開始走下坡路。抗戰勝利後又轉入國內戰爭,建築業日漸凋零,東順“灰”業生產銷售兩頭市場都不斷萎縮,到解放後,只留下大伯父洪進來守着廈門洪本部一個小小的東順門店和同安馬巷農村的制灰作坊,二伯父則另起爐灶承接工程發揮泥水所長。這一碩果僅存也沒能持續多久,經歷過非常歷史時期和公私合營的分分合合之後,東順“灰”業再也經不起折騰,經營陷入了全面停滯狀態,門店長久打烊,作坊永遠關閉。
東順從孫輩洪瓊彬手上東山再起已經是改革開放以後的事了。
03
洪瓊彬的青年時代
洪佳元生前
洪瓊彬的父親洪佳元是位抗日英雄,他的傳奇生平由於敏感的兩岸關係,直至晚年才逐漸被揭曉。
洪佳元1921年出生,由於尚未出生便已喪父,懂事以後跟着兩個哥哥做事,早早學會了東順“殼灰”製作技藝和做泥水活計的一些技術竅門。但生不逢時,1937年國民黨四處抓壯丁,兩個哥哥因為都已有了家小,洪佳元不得不替哥頂丁,那年他16歲。
洪瓊彬給晚輩們講起父親洪佳元的故事,還會津津樂道父親被抓壯丁時有趣的往事。
國民黨擔心壯丁們逃跑,把五個壯丁綁成一串,經過幾次輾轉,洪佳元和其他壯丁們才不甘不願被推搡着徒步到了廣東,並被分配到中央軍第62軍從事後勤工作。中央軍第62軍經過短暫的集訓之後,便開始上前線對日作戰。
洪佳元兩次參加粵北保衞戰,隨所在部隊參加了對抗日軍的長衡會戰、桂柳會戰,後部隊集結於廣西靖西縣。抗戰勝利後,1945年8月,洪佳元奉命取道越南海防市,從海防港登艦赴台接受駐台日軍投降,後編入台灣警備總司令部。1947年3月,台灣“二二八起義”被鎮壓後,洪佳元從台灣走海運至天津,擔任津塘地區的守備任務。
見多了戰場上的腥風血雨,父親洪佳元厭倦了戰爭,渴望和平。在戰爭中,他也看到了國民黨的窮途末路,1948年夏天,洪佳元離開部隊回到廈門。由於戰亂時期交通極為不便,父親洪佳元的回家之旅十分曲折。他先從天津坐船至上海十六鋪碼頭,又從上海坐船至福州,最後從福州坐船才回到廈門。此時的洪佳元已經離家十一載,回到廈門後他娶妻生子,從此過上了普通人的居家生活。曾經的戎馬生涯,成為洪佳元一生一段揮之不去的記憶。
洪佳元去世時97歲高齡。
洪佳元的生平大致分為三段,早年跟着大伯父洪進來、二伯父洪章元學習“殼灰”製作技藝和泥水手藝。十一年的戎馬生涯,他主要從事後勤工作,東順“殼灰”製作技藝和泥水手藝因此得到了進一步的提升。部隊每征戰一個地方,都要建設大量營房和防禦工事,他的專長正好派上了用場,並且在實踐中不斷提升了技術水平。就是在這段軍旅生涯中的磨礪,他摸索出了自己的獨到技藝:知道灰漿怎麼製作刷在牆上才能又白又牢固。
廈門賓館明宵廳
大伯父洪進來和二伯父洪章元雖然教會了父親洪佳元東順“殼灰”的製作技藝和做泥水活的一些技巧,但這個時候的東順“殼灰”還是存在着天然短板,容易掉灰,人靠在牆上就會粘上一身白。洪佳元通過自己的摸索與實踐,發現在“殼灰”加入骨膠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骨膠帶有粘性,加在東順“殼灰”中使用,可以讓刷在牆上的灰又白又牢固。這門獨到技藝成為早期東順塗料的技術源泉。
洪佳元回到廈門時,東順“灰”業昔盛景已成末路黃花,在建國之前的長期戰亂和建國初期的社會動盪背景下,建築業長期低迷,大伯父洪進來對於走下坡路的東順“灰”業早已心猿意馬。不過,一脈相承的東順制“灰”技藝和泥水手藝,卻成為洪佳元養家餬口的本事。祖輩洪好沒想到,到父輩洪佳元也沒想到,幾代人傳承並不斷演化的這門手藝,日後居然會在孫輩洪瓊彬的手上發揚光大,做成了一門可以代代相傳的大生意。
一直到洪瓊彬所處的年代,手藝人都被視為社會的精英,掌握一門手藝就是擁有了掙錢養家的本事,農民就會變成師傅,社會地位瞬間拔高。在那些年代,擁有泥水、木工、石雕等一技之長的男孩子,在姑娘們眼中都是有為青年,都是丈母孃們引以為傲的金龜婿。
不過,父親洪佳元繼承了東順的制灰技藝和泥水好活,卻並不希望子女們來繼承他的手藝。東順制灰技藝和泥水活雖然有一定的技術含量,但畢竟是門體力活。經歷了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苦難時代,他期盼兒子們能在和平年代不再重走他的老路,通過讀書改變命運,未來都能夠過得比他有出息。
洪佳元時代全家福
父親洪佳元在世時每天都會看報,所掌握的文化是在11年軍旅生涯中沉澱下來的。他深刻體會了有文化和沒文化的差別,特別是在部隊,有文化就是從普通士兵到軍官的晉升之道。因此,父親寧願自己辛苦些,也極力支持兒子們去上學。父親是從舊社會走到新社會的,重男輕女思想比較嚴重,對女兒們可就不這麼想了。好在兩個女兒都很爭氣,恢復高考後,都自己通過高考考上大學進入了體制,活出了人生的別樣精彩。
在父親的厚望之下,當一些學齡孩子只能在家割草放牛的時候,洪瓊彬和弟弟們很幸福地背起了書包。但做為老大,家中勞力本來就嚴重不足,長子為父分憂自然是少不了的。從小學時候起,洪瓊彬會利用課餘或放假時間,到父親的工地上去幫忙“制灰”、砌牆和刷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中,洪瓊彬慢慢掌握了父親所掌握的東順“殼灰”製作技藝和泥水手藝。
洪瓊彬的求學之路沒能走到底,讀到高中時,“上山下鄉”哨聲吹起,學業就此中斷。等到恢復高考能繼續上學時,洪瓊彬已經錯過了求學的最佳年齡,有了太太和孩子。
在那個特定的年代,城裏人下放到鄉下接受再教育,叫做“上山下鄉”。洪瓊彬是從農村來回農村去,不叫“上山下鄉”,而是叫“回鄉”。放下書本回到鄉里的主要任務變成了在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種地掙工分。洪瓊彬年方十八,身強力壯,幹活也賣力,是生產隊裏不可多得的勞動力,在每天晚上的“評分”環節中,他總能因為白天不錯的表現拿到最高一檔15分的工分。
到洪瓊彬“回鄉”時,“洋灰”不再是國外的特產,技術門檻不高,很多有產石灰石的內陸都在生產“洋灰”。不過,不管是“洋灰”還是“殼灰”,最終應用都離不開制“灰”技藝,從祖上傳承下來的東順制“灰”技藝和泥水活計,在這個時候成為他為生產隊效力的一項特長。生產隊裏需要砌個圍堰、建個倉庫、搭個會場,都會派他去幹,而他也總是不辱使命,以出色的手藝獲得各方讚譽。從父親洪佳元手上繼承了東順技術的洪瓊彬,從施工效率到呈現質量都要別人高出一籌。他砌的牆又快又平整,刷的牆又白又牢固,因此,鄰里鄉親但凡要翻新牆面,建造房子,第一個首先會想到他。久而久之,他不只在生產隊贏下了很高的威望,也深受鄰里鄉親的好評。
手握祖傳一技之長,還不怕苦不怕累,加上整個生產隊裏最高的文化水平,半年後,洪瓊彬就被推選為生產大隊的政治隊長和民兵排長,一干十年。政治隊長、生產隊長和民兵排長是領導一個生產大隊的“三套班子”,從另一個角度看,洪瓊彬被授予了最重要的“政軍”指揮權,稱得上是生產隊的一把手。
廈門屬於海防前線,整個禾山前線公社只配有一個公安特派員,很多邊防和治安任務都落到了民兵的頭上,政治隊長和民兵排長在那個特殊年代自然成了生產大隊位高權重的角色。洪瓊彬沒什麼官架子,待人和藹,處事公平,嘴巴還很甜,見到長輩都阿公阿嬤叫得歡,在生產隊頗得民心。被推到民兵排長的位置後,洪瓊彬活幹得更歡了,髒活累活更是帶頭幹搶着幹,在生產隊中樹起了很高的威信。鄰里鄉親有個是非常短的,都樂意找他評判。他也不偏不倚,力爭讓每方都滿意而歸。
人生的不同階段總會有不同的成就,在生產隊務農兼任政治隊長和民兵排長的十年時間裏,洪瓊彬完成了青年階段的成家立業。太太林黎旋是相隔不遠的湖邊村人,高中同班同學。求學時代情竇初開,即便郎有情妾有意,也都羞羞答答隱而不敢露。經媒人點破後,兩個人的婚姻就像捅破了一層窗户紙,一拍即合,很快喜結良緣並且有了一雙兒女。
太太是洪瓊彬眼中的女強人,收穫過很多榮譽。洪瓊彬是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林黎旋更稱得上“人中鳳凰”。因為有文化,生產隊原來的會計用三年時間都搞不清楚賬目,她被推上新崗位取而代之,走馬上任後只用了一週的時間,就把三年理不清的賬目一口氣理清了。輕鬆放下手中賬本的那一刻,林黎旋眼冒金星突然什麼都看不見,把洪瓊彬嚇得不輕。
恩愛的洪瓊彬、林黎旋夫婦
不久前,洪瓊彬和林黎旋剛度過五十週年金婚紀念日。過去所走的道路足已證明,洪瓊彬和林黎旋的結合稱得上“天仙配”,天賜良緣珠聯壁合。
自主創業之前,林黎旋是個賢妻良母,除了做好生產隊會計的本職工作外,在搞好家庭後勤保障相夫教子上也盡心盡力。洪瓊彬則勤勤懇懇,一門心思掙錢養家。在那個年代活出了那個年代一對恩愛夫妻應有的榜樣。自主創業後,洪瓊彬與林黎旋成了事業上的最佳搭檔,這是後話。
04
走出禾山公社
1979年,春天的故事講起後,春潮湧動,人心思變。1980年,在廈門湖裏2.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成立了廈門經濟特區。在自家一畝三分地上堅守了十年的洪瓊彬再也按耐不住了,他想離開禾山那片土地,進城找找有沒別的發展機會。
在禾山的十年,洪瓊彬的主業是帶領民兵站崗放哨和種地,輔業是憑着祖傳的制“灰”技藝和泥水手藝幫人刷牆做點泥水活計。祖傳的技藝讓走出禾山的洪瓊彬很快在開元建築公司(屬於當時的廈門開元區,開元區後併入思明區,變成開元街道辦)找到了一份當施工員的工作。施工員是新中國特殊歷史時代的特殊稱謂,實際上主要從事的還是泥水匠的活。這個工種正好可以發揮洪瓊彬的專長,施工員所需的制“灰”、砌磚到刷牆技藝,都是他的拿手好戲。
走出禾山的那一年,洪瓊彬28歲,一個既能砌磚、刷牆,又能制“灰”的施工員,並且完成的質量還超凡脱俗,可以想象他在這個團隊中的吃香程度。只是幾個月的功夫,洪瓊彬便被指定為組長,成了帶領和管理一支團隊的小頭目。
已近而立之年的洪瓊彬初次嚐到了走出禾山的甜頭。在禾山公社務農,一天工分滿打滿算的收入是0.45元。到開元建築公司做施工員,一天的收入就有1.76元,翻了好幾倍。能夠掙到更多的收入,太太自是全力支持。小家雖然説不上富裕,小日子也算過得紅紅火火。
一年半後,洪瓊彬迎來了人生當中的第一次轉機。開元區通過引入上海的技術合作方,創辦了開元塗料廠。初創的塗料廠需要派駐一位懂行的幹部,以監督上海方面的技術人員是否會弄虛作假。洪瓊彬精通制“灰”技藝,其祖傳的技藝與塗料廠堪稱天作之合,當仁不讓成為推薦首選。
可以把祖傳的技藝融入當時最前沿的建築材料,在開元塗料廠,洪瓊彬有一種如魚得水般的感覺。
開元塗料廠是廈門的第一家塗料專業生產廠家,兩年後,廈門才有了思明顏色材料廠和廈門航天建材廠,思明顏色材料廠後來又更名為閩南塗料廠。它們和開元塗料廠一樣,都是清一色的集體或國有企業。
洪瓊彬在開元塗料廠上班的時間跨度前後有將近六年,前面三年在廈門,開元塗料廠在福州合資開設分廠後,洪瓊彬作為開元塗料廠的代表被派駐到福州合資廠。初進廈門工廠時,洪瓊彬是一名推銷員,後升為銷售科的科長,派駐福州後,改任合資公司理事會的理事長,轉向主抓生產。
開元塗料廠生產106塗料,這是內牆塗料。銷售科既負責銷售,也負責採購。在市場意識尚處於萌芽狀態的計劃經濟時代,物資緊缺,商品不愁銷路。採購原材料倒是個求人的活,每採購一宗原材料,差不多都要找到領導拿到批條才能拍板。
歷史上無數成功案例的經驗表明,幹推銷的關鍵,一是要不怕沒面子,二是要受得了委屈,三是要有一種百折不撓的奮鬥精神。洪瓊彬説,開元塗料廠的工作很鍛鍊人,在五年多時間裏深入這個行業,祖傳制“灰”技藝如何更好地融入當代塗料,收穫了一定的心得,也接觸了不少專家和業界人士,學習了一些企業管理和市場開拓經驗。這些為他後來自立門户創立塗料廠,都發揮了巨大作用。
昔日實踐早已轉化成洪瓊彬的財富,但今日説來,很多鮮為人知的故事背後,依然發人深省。
05
塗料廠的歷練
計劃經濟時代,無論是銷售還是採購,“批條”貫穿始終。
在銷售上,賣方時代,能生產出來基本上都不愁銷路,加上廈門第一家塗料廠的影響力,開元塗料廠初創的前面幾年,做為廈門塗料行業的獨生子,奇貨可居。客户購買開元塗料要排隊,要自己到廠裏提貨,來了還不一定都能買到。兩年後競爭對手多了起來,市場意識有所覺醒,才漸漸有了上門推銷的概念。
不管有沒親身體驗過推銷這一行當,誰都知道推銷員不好乾。現在很多寫字樓的玻璃門裏還不時可以看到的“謝絕推銷”提示,就是做推銷員的尷尬縮影。當時推銷不好做,採購也成不了大爺。“批條”的關鍵在領導,採購的關鍵就是要找到領導,只要能讓領導頷首,要辦的事情基本上就八九不離十了。
但實際操作經常是,一名素不相識的推銷員説要找領導,話還沒説完,就被門崗毫不客氣地轟出了門外。
走出廠門去採購原材料的洪瓊彬也碰過壁,但碰了幾回壁之後,洪瓊彬就悟出了一些門道。再一次上門拜訪時,他兜裏揣上幾包廈門產的“海堤”牌或時下流行的上海“牡丹”牌香煙,一見到門崗,洪瓊彬忙不迭地遞上煙,點上火。
中國人特別講情面,煙是跟陌生人打好交道的最佳潤滑劑,一頓煙抽下來,第一道關卡的僵局就在不知不覺中打開了。門崗會讓洪瓊彬留在值班室等候,並暗示他哪位才是管事的領導。這樣,洪瓊彬的攔截目標就很明確了。
採購是銷售的逆向操作,計劃經濟時代,供貨方才是大爺。開元塗料廠生產的106塗料有一項原材料是聚乙烯醇。當時國內有八大生產廠家,離廈門最近的在江西樂平。與客户帶着現金到開元塗料廠不一定買得到現貨的道理一樣,洪瓊彬坐了十多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加汽車後,上門採購也經常會撲空。這種情況下,洪瓊彬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空手而歸。廠裏的出差補貼是固定的,給出的標準基本上只計算如期買到原材料的時間,延期不包括在內;二是找間旅舍,住下等。這要自掏腰包。
前面説過,洪瓊彬的責任感與生俱來,不管在哪一個崗位上,他都能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為了不至於空跑,保證廈門廠裏的生產不中斷,他選擇了住下來,希望備齊貨後再返回。
那麼,公事公辦,多出來的差旅費用就只能自己消化了。為了填補多出來的差旅費用,洪瓊彬儘量不吃或少吃飯,從而把飯菜錢省到住旅社上。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飯不吃可以勉強挺住,兩頓、三頓不吃餓得慌,見到任何食物都會兩眼放光。看到有人吃剩的饅頭,洪瓊彬悄悄湊過去,用報紙把剩饅頭蓋住,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順走,再找一個偏僻的地方狼吞虎嚥聊以充飢。
到福州分廠主管生產時,洪瓊彬對於產品升級換代開始有了很多想法。可那個年代的生產都是“計劃”的,廈門工廠的生產尚且都是組織紀律下安排展開的,如果擅自作主那是要犯錯誤的,洪瓊彬想在福州貫徹自己的想法,根本就不可能。再者,廈門工廠對福州合資廠在技術上也有設防,不容許合資廠超過廈門廠。
在此情況下,無論洪瓊彬有多少推動產品升級換代和改造生產硬件的奇思妙想,他都不能打破現有的條條框框。其實,在主抓福州合資廠生產的兩年多里,他已經看到了現有產品存在的重大缺陷,並且有了改進的方法,苦於原有“計劃”限制,洪瓊彬的想法一直無法付諸實施。
做為一個折衷的處理方案,客户到合資廠購買塗料時,洪瓊彬會根據自己的經驗,讓廠裏的推銷員分頭採購需要配套的輔助材料,然後一併批發給客户。
主抓生產,洪瓊彬手中也因此掌握了採購和銷售的權力,時代進化到這個階段,權力開始與“回扣”若影隨行。一些原料供應商為了把更多的自家原材料賣給福州廠,會暗示洪瓊彬可以給一定“回扣”。在那個年代,笑納“回扣”也符合常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般危險。洪瓊彬的處理方式是一概拒收,他讓供應商換一種方式,把“回扣”空間直接讓利在原材料供應價裏。
心繫企業、不端架子、不貪不腐、禮賢下士,洪瓊彬這樣的管理風格,受到了從廈門到福州多數員工,甚至是年長的叔叔輩阿公阿婆們的尊重和認同。通過從廈門到福州兩地的實踐,洪瓊彬積累了豐富的融合技術和管理經驗,並接觸到了一些重要機構和人脈,這些機構和人脈在他後來的自主創業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