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裏沒有宗師_風聞

​

一、

功夫一般要講究招式、門派和傳承的，然而《一代宗師》開頭，梁朝偉飾演的葉問戲謔地説：“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錯的，躺下嘍，站着的才有資格講話。”

如此調侃功夫所藴含的武學文化，説明亂世來了。

亂世，即無規則、無秩序、無道義，人人希求一息苟活而已。

開篇1936年，中華武士會會長、八卦拳宗師宮羽田自東北南下，求存求變。

彼時，日寇已侵略佔領東北。

之前的1905年，也就是宮宇田大師兄丁連山離開東北那一年，日俄戰爭在東北土地上爆發，入侵者燒殺搶掠，滿清政府表示中立不干預，奉天城首次掛上了日本國旗。

（上圖：1905年日軍進佔奉天（瀋陽）後，要求城內居民掛日本國旗，以示歸順）

之後，時局皆是鉅變。武裝革命、清帝退位、軍閥割據，以及周邊垂涎三尺的列強們的滲透蠶食。

宮羽田南下的1936年，已經歷了奉系軍閥宣佈東三省獨立，也經歷了張作霖被日軍炸死、張學良通電全國“東北服從國民政府”，全國“形式”上統一；更是經歷了1931年日本全面侵佔東北的“九一八”事變，蔣介石電令東北軍不得抵抗，東北軍撤至關內。

國土淪喪至此，政府畏縮不前，如何再忍。南下的1936年，是日軍侵略華北的前夜。

宮羽田借衣缽傳承欲引南拳北上，希望借破規矩、換新人，求新路。也暗含着清末民國以來南方湧現了諸多革命力量和新鮮血液。

“保森不是想當英雄，是想造時勢，現在爐子裏需要這顆新柴”。為什麼是造時勢，因為亂世來了，生死迫在眼前，等不及你慢悠悠地循規蹈矩、師門森嚴，還那麼容不得人、容不得眾生百姓。

二、

如果説當初融“形意八卦”一體的宮羽田憑着一句“國有南北？”之問贏得衣缽，靠的是家國赤子之心以及中華文化“和”的精魂的話，那麼面對二十五年後的國破山河碎，持有太極鳥不飛功力的手上握的這塊餅，又如何贏得了周全？

所謂革命力量的北上並非沒有過，國民革命軍北伐轟轟烈烈、摧枯拉朽，掃掉舊的勢力、舊的政體，然而一到上海，槍口就變了方向，革命改反革命屠殺。

更何況，在蠻虜的不斷入侵面前，變了方向的國民政府一退再退、敗而再敗。

南拳又如何挽得了狂瀾？葉問也就只能夠掰掉了一小塊，就那麼小小一塊。

既然兵荒馬亂、瘡痍滿目，那就不求大成，只求一脈尚存。

大成若缺，缺已成，只能念念不忘，方有大成之盼。

三、

日後，竟到了退無可退、敗無可敗的局勢，整個北方甚至南方都已陷落，滿目蠻虜的燒殺搶掠、百姓的生死掙扎。如此勢微力弱，如何去解，如何去救？

年少家境優渥、四十歲前都是公子哥的葉問，確實也沒有能力做什麼的。但是在日軍來利誘時也會堅持説一句“我這一生沒有窮過”，定製北上的皮大衣進了當鋪，女兒生生被餓死。

即使衣缽的小小一塊，也是衣缽，是正統。

最終的葉問，在抗戰勝利後，經各路輾轉至香港。和“一線天”一樣，融入市井、教武習藝，甚至日後將中國武學文化傳至海外，影響綿延不絕。

他們開枝散“葉”，散出去一經一脈、一息一線、一枝一葉。

葉問曾拜訪宮二，欲求宮家六十四手，宮二道：“六十四手，我已經忘了”。葉問再拜丁連山，丁連山應：“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

其實葉問是聽懂了丁連山的話的，葉問收徒弟，無瓦遮頭不收、舞龍舞獅不收，為什麼？

因為武學衣缽傳的不僅是招式，傳的還有意、還有念，還有思，還有大道大統。他異鄉漂泊、棲居小島，留得餅的小小一塊，把開枝散葉的“一葉”做好就已不易了。

四、

在葉問於香港拜訪宮二的那刻，再往前數十年的1940年，宮二正執着於拿回衣缽，從馬三手裏拿回，為此心心念念、不顧生死。

這一年，正值投靠日本的汪精衞偽國民政府成立，而日本扶持的溥儀偽滿洲國竟已成立八年之久了。

這時候，急於出頭而無暇回頭的馬三，已經回不了頭了。

“為什麼刀得有鞘。因為刀的真意不在殺，在藏。” 

如鋒刃般一直向前衝，即便所向披靡，又如何悟得衣缽的真意。其鋒也利、其芒也鋭、其神也薄，因此隨着風向，迫不及待逐之追之。

就算是曾經寫下“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革命青年汪精衞，在蔣介石北伐倒戈反革命時還與之抗爭形成“寧漢分治”局面的，這位國民黨副總裁卻在日軍1937大舉侵華後開始迫不及待地出賣國家和人民。

國仇家恨下，卻生生出來了那麼多自己不敢出頭，勸宮二放棄報仇的門內師伯師爺們，龜縮至關內的，滿嘴説辭理論的説客，像極了當時偽政權給自己掛的偽招牌。

宮二姓宮，她不能有退路，於是辦喪禮、退訂婚、洗血仇，勇敢而決絕。

車站過手，馬三落敗，臨死説：“宮家的東西，我還你了”。宮二答：“不是你還的，是我自己拿回來的”。

是的，宮二主動、強勢、正義地，奮力奪回被竊取篡奪的名分、被引入歧途的衣缽。

所謂正衣缽，所“正”之何為？——為一國國民生存之義，為一國國民一體之認同，是正統、是大道、是民心。

根基正統、民心大道又豈能被蠻夷寇虜、宵小之賊所劫掠竊取、歪曲誣賴。

為了正衣缽，宮二拼卻一切、放棄了自己全部的未來。

但是宮二傳不了衣缽、拓不了未來，因為她見過自己、見過天地，唯獨見不到眾生。

她只能在舊的篇章戛然而止了，成不了宗師。

她只是散落雪地的最後一朵紅花，拼盡一生的絢爛，捍衞了衣缽的正道。

她並不需要憐惜，而且絕頂智慧地清醒，因此宮家六十四手不再示於人，只輕輕道着“煙消雲散的事情多了，憑什麼宮家不能絕。”

古往今來，迎來送往、推陳出新，新鮮的力量蓬勃而出，過去的也就過去了。

電影就像隨手握起歷史的一把灰燼，又細細散開，將那些過往的時間，凝結成一幕一幕。一味味品去，皎皎豔如瓊花玉立，綿綿續如汀葉莖脈，迴旋往復、念之不忘。

五、

宮羽田説，“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何處見眾生？見之以何為？

在馬三不能回頭、宮二拼卻一切、葉問賣衣救子之時，新的力量在眾生間蓬勃而出。

劇中宮羽田的人物原型宮寶田，清廷最後一任大內侍衞總管，後來又做了什麼？

宮寶田回鄉後，深感國難當頭，在整個膠州半島先後組織起數十個民間八卦拳社，廣招門徒，精心教授，培育了大批八卦掌傳人。抗戰時期，轉戰膠東的八路軍將領許世友也曾登門拜會。

武學這個衣缽，就這樣慢慢散入大地、化無形於眾生了。

當然，這些就是香港導演不懂、也不會拍的那部分歷史了。

在我們的開國將領中，武功高手比比皆是。

出身湖北農民家庭的大將徐海東，在磚窯廠工作時跟着八卦掌大師弟子學習八卦掌，後參加了紅軍，因與敵搏殺時武功高強在根據地威名赫赫，一手掌法出神入化，被毛主席譽為工人階級的“一面旗幟”，被稱為“中國的夏伯陽”。

出身貧苦農民的許世友將軍，在少林寺出家當和尚，習得一身本領，開國將帥中數一數二，還在軍中推廣過少林武術十八羅漢。

陳賡將軍，出生湖南湘鄉武將世家，爺爺是湘軍將領、一身功夫。他從小跟爺爺陳翼懷習武，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抗戰時期，作為129師386旅旅長，他親自教戰士們練少林連環槍十三式，大破日軍、屢立奇功，

賀龍元帥，爺爺是清朝的武舉人，也是從小習武，兩把菜刀起事鬧革命。

彭德懷元帥，從曾是太平天國軍的祖伯父那裏習得一身刀法、爐火純青。抗美援朝時期，毛主席寫詩讚譽“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

還有何子友這位紅四方面軍婦女獨立團武藝教頭，從小習得武當派功夫，擅使雙槍，被稱之為"紅軍花木蘭"、“何鐵拳”。還有賀炳炎將軍、耿飈司令員、拳法、刀法、劍法，樣樣精通。

還有太多，太多，在那翻去的歷史一頁中，無數眾生，是他們，承載了衣缽、大道，最終匯聚成我們今天人民英雄紀念碑那堅實厚重的基座，巍然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