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翼成 | 我與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Parisi教授的故事_風聞
哲就-2021-10-28 22:12
作者 | 張翼成****瑞士弗裏堡大學終身教授,1984年獲羅馬大學物理學博士(導師Parisi教授),與Kardar、Parisi提出KPZ(Kardar-Parisi-Zhang)方程
編者按:2021年10月8日,葦草智酷NO.116期沙龍,邀請瑞士弗裏堡大學終身教授張翼成教授,以“從諾獎看複雜科學“為主題發表了演講。
以下內容根據現場速記整理:
Parisi近十年來每年都會獲得諾獎提名,我和同事們都深信他遲早會獲獎,只是有些驚訝諾獎來得如此之快。
從諾貝爾獎的歷史上來看,這次獲獎是破天荒的。首先諾貝爾獎並不是給最聰明的人,也不是給影響力最大的人,而是頒給那些做出重大意義且又能被實驗證實工作的人。比如李楊宇稱破缺的預言得到實驗驗證立馬獲獎,又比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改變了人們時空觀,但其獲獎的理由卻是一個當時可驗證的具體工作,光電效應。
Parisi獲獎理由説白了就是他開創了複雜科學的研究。瑞典皇家科學院與以往不同的是並不糾結Parisi的有無實驗成果,而是其對這個領域的深遠影響!國內外複雜科學領域的同仁們深感振奮備受鼓舞,這不就是對複雜科學最好的正名嗎?!
複雜科學也稱之為跨界科學,其實最初大多數人起源於物理學,所以領軍人物獲獎物理界的複雜圈也隨之而振。如今的複雜科學跨度之大令人暈眩——除了數理化之外,信息、金融、經濟、社會、生物,大腦、區塊鏈等領域。不過同仁會有這樣的感覺,有時炒的非常火爆,但落實到資源分配就變得寥寥無幾,因為傳統的分科機構配置還遠遠不適合新科學。

張翼成和Parisi在他鄉間駐地近影
到底什麼是複雜性?從物理來講,微觀上像李政道、楊振寧基本粒子夸克、相互作用,宏觀上像宇宙觀察,都可以分離逐個理解,這才是正宗(傳統)的物理研究範式。複雜性就是把各種東西切分開以後,儘管懂得每一個具體的成分,但是不一定能夠理解它的合成效應。
所以複雜科學不可能將研究對象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研究,所以我們的工作範式要更新。我們對自己提的要求也要變,不一定能研究那麼細微。複雜科學裏面的論題可能既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複雜科學在人類尺度上的研究尤其重要。這次,瑞典皇家科學院特別讚譽Parisi在原子與星際尺度之間的開創性進展。
1981春我在奧地利留學時讀他粒子物理的文章就感覺很神奇。結識了一位在羅馬大學訪問學者高建功(現新疆大學天體物理學家)説“Parisi那個小夥子(32歲)我很熟,我帶你去見他!”這樣我就南下羅馬拜師,見面半小時後就爽快地被接納,興奮之情難以言表。
就這樣我前往羅馬一去就是4年。第一關就要學習意大利語,第二關要明白怎麼當他學生——也就是自生自滅!因為發覺他把學生當同事看待,不安排任務也不教什麼,更不給讀物,僅僅告訴你他現在對什麼感興趣。也許是受他影響,我自己的學生們如今可能也會納悶,張老師怎麼不指導呢?我覺得老師的作用僅限於啓發!
我自覺底子差,雖然在中科大期間惡補了好多物理內容,還在1979年春旁聽了李政道的粒子物理課,但當時聽Parisi聊物理故事(會面總是他喃喃的説些他今早的興趣及困惑,跟講故事似的)的我還是一頭霧水,似懂非懂。他基本不看文獻,需要時臨時從頭推導而無需記憶。
我在羅馬期間Parisi仍然在發表粒子方面的文章,往往和多個同事一起工作,粒子組已經十來個人,他建議我不必參合。雖然我奔他是為了粒子夢的,不過他跟我單獨海闊天空地聊也是非常愜意的,不像今天年輕人發表文章有壓力。深諳多年後才知道這才是複雜科學的啓蒙——今天宇宙、明天大腦、後天鳥羣,再接下來焊接計算機集成電路(他與他的導師Cabibbo等人耗時五年造了一台超級計算機Ape,慶幸我沒有入造機的坑!)。後來又試圖引起我對自旋玻璃感興趣而無果(遺憾沒有抓住機會誤了他的第二大工作!)。
1985年畢業了的我在美國Brookhaven做博士後期間暑期回羅馬看他,午餐時他突然談到石油採集要注入高壓水打到岩石裏面將油擠出來。岩石是無規無序的,推動的界面問題既涉及雜質,還有非線性,雖然我們對採油沒什麼興趣,但這可能代表一大類現象。
Parisi非常隨意,聊物理要麼黑板畫畫,要麼飯桌上(因為他很少來辦公室,見他往往是在飯廳)抓個餐巾紙就寫。
這樣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慣,看到他要思維井噴時趕快拿紙來記錄,容我日後慢慢消化。下面那張發黃的紙就是當時我看到那張餐巾紙太髒了,立馬撕下筆記本一頁讓他謄寫一遍。長話短説:一年後,經過我們的重新認知和改良,這個公式就變成在PRL上發表的KPZ方程。我博士畢業後輾轉了不少地方,美國,丹麥,中國,瑞士,歷史真跡手稿幾乎全沒有了,僅僅他的這幾張發黃的手稿還被我珍藏,或許我當時就有預感這問題日後會備受矚目了?
跟Parisi學習,我慢慢琢磨到了訣竅,要在朦朦朧朧裏邊扒真金白銀。現在有點後悔,他當時的思維井噴時往往令人難以理解,甚至讓人感到窒息,但是如果當時有更多關注的話現在會不會有更多的發現?我當學生3年半,畢業多年與Parisi仍有很多交集,我與同事們到現在也不怎麼理解他的深層的思維方式,覺得他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比如有一個非常具體的文章,目的是算一個格點理論的常數,精確到小數點後好幾位。那篇文章共有12個公式,但是隻有一個正確的,那就是最後那個數字。我的理解是,他自己有一套方法,但根本不可能與我等“凡人”説清楚,然而寫文章又要按共識敍事,所以有些地方只能一筆帶過。趁他還健康在世,若誰能把他的研究,思維方法論學到,定會給世人帶來更大貢獻的!
我自己得到的小結論:他的研究成果裏面肯定深藏寶貝,但必須用心琢磨,才能讓寶藏放光。肯定有無數漏網的,因為他在追逐自己某個目標時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的“副產品”。記得郝柏林90年代問我,Giorgio的講演我聽過很多,從來沒聽説他講過一次KPZ。我就把那幾張當時還沒有發黃的紙給他看看,把俺利用他相關議題的啓發用到簡單場景了。這故事並不是説他KPZ貢獻不重要,而是非常重要。他不出這麼個怪題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做這方面的,可以説他的指路我回美國按自己的理解做了。
KPZ對他來説就是無意插的柳!那個手跡上提及的問題其實至今未解,也可能無解,但我當時仍然帶着那幾片紙張回到了美國長島。有段時間,我對該方程近乎要放棄了,但它那個平方項對我吸引力極大,想着是不是可以不糾結什麼油水界面,找個最簡單的系統能把那平方項用上?很快意識到其實自然增長界面正好可以用下面那個方程表述。當時我還想,先解個簡單問題,Parisi原先設想的問題待日後再説。
加個花絮吧。Brookhaven國立實驗室主攻粒子物理,李政道、吳健雄當年協助打造的,李楊獲獎後規模擴大到幾千人。(Parisi唯一的美國經歷就是1974年當了李政道博士後,他時常提到李的影響)後來在粒子物理的大旗下聚集了一幫現在稱之為複雜科學的物理人,領軍人物就是丹麥物理學家PerBak。(我中科大校友湯超的博士後導師,後來他們那個BTW理論劃時代的自組織工作也是在那咖啡室產生的)。他的風格與Parisi相似,不坐辦公室,上班就泡咖啡室。拉人無邊際的聊科學趣事。慢慢他奇葩的咖啡店吸引了各路人馬,大牛們雲集,區區十來平方米,當年聲譽堪比SantaFe(Bak也是SantaFe創始人之一)!郝柏林訪問一年期間也是那咖啡室的常客。我雖是粒子組的博士後,基本時間就在這咖啡室打發。
在之後的半年左右我逢人就在Brookhaven咖啡室的黑板上探討這個“簡單”方程, 因為有了後邊的漲落項,在數學上很難處理。大家雖然覺得很有趣,但也都愛莫能助。恰逢Kardar當時從哈佛來訪,我倆一拍即合。他數學功底極強,我們之後有了多個合作。他帶來當時哈佛開發的無序重整化羣的方法,特別適合這類帶有漲落的系統。
他接手後幾天就算出了定標指數等結果,接着我們寫了一篇文章,然後發了一封郵件請Parisi過目,致歉那個原始問題雖然沒什麼進展,但簡單問題也挺有趣。他幾個月也不回答,我和Kardar就投稿到PRL,KPZ文章發表一年以後他才知道這件事情,並沒有特別在意,或許期待我繼續做原來那個難題?

1985.7.15

PRL 1986三月
他的獲獎公認為三大工作的組合(言外之意就是僅其一個工作不足獲獎,三個工作大跨度才足以顯示覆雜科學):夸克漸進自由、自旋玻璃、再就是KPZ(Kardar和我互相謙讓,他認為我解釋了物理機制讓我打頭,我們就按物理界的傳統姓氏筆畫為序)。如果説Parisi在決賽中進三球奪冠,我算助攻了第三粒球。這三個工作按時間排序,分別是1977,1979,1985(86)。相對重要程度見仁見智。
我在美國期間也去過SantaFe,也跟一些物理界PhilAnderson、MurrayGell-Mann等泰斗聊過,他們與Parisi類似,都是在傳統物理有了豐功偉績之後跨了學科。霍金也意識到了,他在2000年預言:“下個世紀會是複雜性的世紀”。從師Parisi之後我就走上了複雜科學這條道路。
Parisi的中國情結。他早年就對中國非常向往,他曾讓我看過他本科時代帶着紅衞兵袖章的話劇劇照,後來他也關注改革開放。而且為了去中國居然學了一年中文(看到老師為了訪華居然都要學中文,學生我也必須要通意文)。1980年,他如願訪問中科院,吳泳時是他第一個中國合作人,在《中國科學》發表了一篇文章,關於規範場中“鬼”粒子的處理辦法,這篇文章也是奠基性的。他初次見我時就拿出來炫耀,告訴我寫什麼論題無所謂,但在中國期刊發表文章無上榮光。
其實複雜性科學在歐美還是邊緣化的研究領域,這次諾獎也許會改善這一現狀。而在中國,複雜科學要“火爆”的多。我開始接觸的國內合作是北京師範大學系統科學學院王有貴教授,當時他剛從物理所出走,2003年跟狄增如、王有貴等先行者們一拍即合,從此我跟中國複雜性領域開始了緊密的合作。
看歷史主要是為了展望未來,我覺得複雜科學的黃金時刻即將到來,中國在複雜科學領域的研究肯定會走在世界前列。Parisi在這方面展示給我們一個很好的方向與舞台,在坐各位尤其是年輕的同事們,要再接再厲再創輝煌。
現在國內跨學科領域非常火爆,在世界上的影響力也蒸蒸日上,或許霍金的預言就要在中國首先實現了!
80年代有幸結識了幾位開創複雜科學的泰斗,Andersen,Gell-mann,霍金,現在我導師也加入了泰斗的行列。Parisi有意無意對我的言傳身教,讓我深諳一個哲理:真正的研究是趣味驅動的,他的世界裏沒有什麼KPI,從不計較外界怎麼看,但皇家科學院並沒有輕視他!
我及我的同行們,尤其是活躍在國內的幾位前博士生,博士後,如呂琳媛、周濤、劉建國、張子柯、曾安、廖好、唐泳、尚明生、任卓明、周豔波、陳伯倫、任飛、張成軍等人都倍感鼓舞。我也向我在科大四系期間,王秉宏、汪克林、尹鴻鈞、張子平、陳平等老師給我提供極有啓發的治學環境與精神特別緻意。我們會在前輩指引的道路上繼往開來,再創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