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和王小波都吐槽過張愛玲,所以該站哪邊呢?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10-28 17:53
之前寫到過,我挺喜歡張愛玲的小説,尤其喜歡她對舊式人情關係的嘲諷。
《傾城之戀》裏,範柳原説,花錢娶個對自己沒感情的人來結婚,所謂“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白流蘇為之大怒。然而她最初去跟範柳原好,確也存着類似心思:想找個投托,好避出她那個狗屁倒灶的家庭。
只因她那個家庭,一羣人看似關心感情的進度,其實各自盤算。既想不影響家裏的體面,又把她送走。嘴上全是主義,心裏都是生意。
她幸福不幸福,家裏人並不關心。家裏人男的關心場面上的形象,還説法條抵不過三綱五常。女的個個算計精,忙着為女兒找婆家。白流蘇跟個亟需被賣的貨物似的,但還不能佔了好資源。
《留情》裏頭,敦鳳和米先生都是再婚夫妻。敦鳳求的很實際,就是“回到可靠的人手中”。彼此沒什麼愛,婚姻更像是拔河。她作為老夫少妻的少妻,就能在自家人面前公開談論丈夫的壽命,能借着丈夫跟自家人顯擺,彷彿自己贏了。
《紅玫瑰白玫瑰》裏,佟振保一輩子求當家做主的體面感。“自己要做那個世界的主人”。連情慾都充滿了算計。
《等》裏,一羣太太默默等着,閒聊,家長裏短。彼此沒有安全感。半真半假沒話找話的講述中,談論老公會不會另找人,談論掉頭髮怎麼辦。其實彼此在唸叨着自己想説的,並不真關心他人的生活。
《鴻鸞禧》裏,未來嫂子去為婚禮購物,暴發户氣質的小姑子們嫌棄她家世,背地裏吐槽不休,還覺得她會花錢。新郎新娘算計着買東西,好從老父母那邊多要點出來。婚姻裏不幸福的人為了體面,也只得維持場面,配合丈夫的冷笑話,厭惡自己的裝腔作勢,也厭惡圍觀的人。但又只能維持着體面,維持着假裝幸福的嘴臉,算計着,琢磨着,表演着。
她寫人情,很通透,很尖鋭。
當然也有人不喜歡她。
比如楊絳給鍾樹河的信裏,有過這麼段:
我覺得你們都過高看待張愛玲了,我對她有偏見,我的外甥女和張同是聖瑪利女校學生,我的外甥女説張愛玲死要出風頭,故意奇裝異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難看,一臉“花生米”(青春豆也),同學都看不起她。我説句平心話,她的文筆不錯。但意境卑下。她筆下的女人,都是性飢渴者,你生活的時期和我不同,你未經日寇侵略的日子,在我,漢奸是敵人,對漢奸概不寬容。“大東亞共榮圈”中人,我們都看不入眼。夏至(志)清很看中張愛玲,但是他後來對錢鍾書説,在美初見張愛玲,嚇了一跳,她舉止不自然,貌又可怕。現在捧她的人,把她美化得和她心目中的自己一樣美了(從照片可證)。我沒有見過她。
——吐槽得挺猛烈,但也算開門見山,先説清楚了:“我對她有偏見”。也算是吐槽吐得光明磊落了。她大半吐槽,都是在説張愛玲的為人,説自己的耳聞。攻擊得猛,但是私人書信,也沒啥。
真正對張愛玲文字的評價,只這句:
我説句平心話,她的文筆不錯。但意境卑下。
單這句,我倒覺得沒啥問題。
我覺得張愛玲的好處,是她的敍述,是她豐富優美的意象,是她白描人物的精確。大概這些方面,楊絳先生也肯説一句“文筆不錯”。
以楊絳先生和錢鍾書先生伉儷博覽羣書吐槽狂魔的毒舌,張愛玲能被讚一句“文筆不錯”,已是極高評價了。
至於“意境卑下”嘛……説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大多缺乏獨立精神,許多是準姨太太,大概不錯——連白流蘇這樣算是有獨立人格的,終究還是靠着獨立的姿態掙得範柳原一份真情,卻依然是經濟依附。
王小波對張愛玲也誇過:
那個時候連張春橋都化名寫小説,僅就藝術而言,可算是一團糟,張愛玲確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張愛玲的小説有種不同凡響之處,在於她對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張愛玲對這種生活了解得很透,小説寫得很地道。
但王小波也説過,他不喜歡張愛玲小説的故事:
但説句良心話,我不喜歡。我總覺得小説可以寫痛苦,寫絕望,不能寫讓人心煩的事,理由很簡單:看了以後不煩也要煩,煩了更要煩,而心煩這件事,正是多數中國人最大的苦難。
以及:
天知道張愛玲後來寫的那叫什麼東西。她把自己的病態當作才能了,……人有才能還不叫藝術家,知道珍視自己的才能才叫藝術家呢。
其實是另一種説法的:
“文筆很好”,但“格調不高。”
實際上,夏志清先生大誇張愛玲,也從來不是誇她格局大,而是誇她文筆卓越、意象豐富,以及,她天然的悲劇感。
我覺着,這裏的矛盾是這樣的:
即便楊絳和王小波都不喜歡張愛玲,但也承認她文筆好,所不喜歡的,是她描述的世界。
但我讀張愛玲的小説,回頭想,張愛玲的諷刺並不懲惡勸善,她也不描述理想化的崇高世界,她只是描述人類的虛偽與功利。夏志清先生是認同了她的文筆。
所以啦,夏志清先生認為“雖然張愛玲寫的題材狹窄,但文筆着實好”。
而楊絳先生是“雖然張愛玲文筆好,但格局實在卑下”。
着眼點不同而已。
至於我們旁觀者怎麼辦呢?
推重文筆的,可以選擇夏志清先生那邊。
推重題材的,可以選擇楊絳那邊。
但其實還有一種選擇:
不一定要非此即彼的。
這裏順便多嘮幾句。
楊絳寫過《幹校六記》。張愛玲什麼看法?
台灣《聯合文學》前總編丘彥明寫過:
(給張愛玲)寄去《幹校六記》一書,她看了在信中寫下:
“新近的楊絳‘六記’真好,那麼沖淡幽默,而有昏蒙怪異的別有天地非人間之感。”
也挺好。
但也不是人人都喜歡楊絳先生。
現在呢,錢楊伉儷,自然已是傳奇。但當日,並不是人人都誇錢鍾書和楊絳先生的。
宗璞前輩《東藏記》中,有一對留洋歸來的年輕教授夫婦,名為尤甲仁、姚秋爾。他們家住“刻薄巷”,以刻薄冷漠造謠生事著稱。
“説話都有些口音,細聽是天津味,兩三句話便加一個英文字,發音特別清楚,似有些咬牙切齒,不時互相説幾句英文。”
姚秋爾説:“甲仁在英國説英文,英國人聽不出是外國人。有一次演講,人山人海,窗子都擠破了。”
尤甲仁則説:“內人的文章刊登在《泰晤士報》上,火車上都有人拿着看。”兩人的這種互相讚美已經日常生活化了。
只覺得自己異常聰明,凌駕於凡人之上,不免飄飄然,而毫不考慮對別人的傷害。若對方沒有得到信息,還要設法傳遞過去。射獵必須打中活物才算痛快,只是閉門説説會令趣味大減。
宗璞前輩在説哪對夫婦,大家猜得出來。
不,我對錢楊二位沒啥意見,只想借這個例子説明:
牛人互相吐槽,不妨礙他們都很牛,都有可取之處。
魯迅先生嘲諷過林語堂、梁實秋和顧頡剛,但後三位也有各自的大作為。
冰心也嘲諷過林徽因,劉文典還看不起沈從文,但不妨礙在我眼裏,他們都有自己了不起的地方。
勃拉姆斯跟瓦格納一輩子站兩邊,門德爾松不喜歡伯遼茲,但我覺得他們都有好聽的曲子。
有主見的創作者們,多半會有自己的堅持,所以看不慣對面的,理所當然。
但讀者不一定得去站邊。
這裏有個常被人忽視的事實:
一個人喜歡的作者,也包括他喜歡的球隊歌手導演電影樂曲用的手機穿的衣服打的遊戲,凡此種種,都不能定義他,只是他消費的東西。
所以如果比別的作者別的球隊別的歌手別的導演別的電影別的樂曲別的手機別的衣服別的遊戲更強或更弱,並不意味着他比消費別的的傢伙們更強或更弱。
大家都只是消費者。既不是爹媽也不是孩子,是消費者。
讀者也只是消費者。
太真情實感咬牙切齒了,反而會顯得有點滑稽呢……這道理,當然又不止適用於這些場合了。
海明威和福克納還彼此不對眼呢,前者嫌後者裝,後者嫌前者絮叨——可是馬爾克斯卻同時喜歡他們兩個人的小説。
我覺得這種態度很好。
讀書如果少帶點粉圈思維,擇其善者而從之,大概也更容易開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