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文明的輓歌_風聞
鲸落商业评论-独立撰稿人-更美的商业评论2021-10-28 11:57
文|李北辰
邏輯超強的張一鳴,卻是邏輯的敵人。
現在有誰不是短視頻的用户呢?恰如二三十年前,有誰不是電視機的觀眾呢?
以1450年古騰堡發明活字印刷機為起點,此後500年,書寫文明攀至傳媒之巔,直至上世紀60年代電視機的出現,才讓情況發生反轉,口語文明開始瀰漫。
1992年,尼爾·波茲曼寫了《技術壟斷》。
那時還沒有互聯網,波茲曼書裏的“新媒體”,就是被現在年輕人拋棄了的電視機——電視的崛起,宣告了書寫文明的衰落。《技術壟斷》整本書,就是波茲曼獻給書寫文明的悼詞。
這篇文章亦是如此。
因為經過現在的新媒體——也就是短視頻的洗禮,輝煌的書寫文明已經奄奄一息。
為什麼要喊破喉嚨,逆着口水,給書寫文明唱輓歌呢?口語文明不香嗎?
原因並不唯一,我只取其一,那就是伴隨着口語文明的衝擊,與文字共生的邏輯推理能力,正面臨一場退化危機。而邏輯推理,恰是人類最重要的理性能力。
在尼爾·波茲曼眼裏,互聯網的普及,導致了與邏輯共生的“書面語”的消彌,“書面語”的消彌,導致了人類思維能力的敗退。
就像語言學家史蒂芬·平克所言:“寫作之難,在於把網狀的思考,用樹狀結構,體現在線性展開的語句裏。”
與口語相比,書寫具有更復雜的信息結構,大腦將信息“轉碼”為文字的過程,有賴於深邃的邏輯思維能力。
但在口語傳播時代,上述編碼過程幾乎消退,文字帶來的邏輯推理能力變得冗餘。人們即使在打字,也是在不假思索地用口語。
書寫文明向口語文明的轉變,是拜技術所賜。
波茲曼説,電視畫面平均每個鏡頭只有3.5秒,內容的肆意切換,不會給觀眾太多思考時間。在上世紀90年代的電視機裏,主持人剛剛報道完一場死亡數千人的大地震,就可以收拾心情,調整表情,説“接下來,我們再來看一條娛樂新聞”。畫面一切換,地震的餘灰就不復存在。
書寫文明的“樹狀結構”就這樣被新媒介打散,變成一鍋酸甜苦辣即時享用的“信息雜碎湯”。
海量,快閃,毫無邏輯關聯的信息碎片,重塑了人們的價值觀:人們只關注當下,漠視歷史;只關注心流,漠視深度;只關注多巴胺,漠視內啡肽。
最終結果就是,隨着分析與解讀信息能力的喪失,除了娛樂至死,人們對信息已別無他求。
看到這裏,你想到什麼沒有。
是的,尼爾·波茲曼委實該感到慶幸,他沒見識過抖音,沒認識張一鳴。
邏輯超強的張一鳴先生,卻是邏輯的敵人。
張一鳴肯定不會同意,書寫才是人類文明進步最重要的階梯。
他大概會站在尼爾·波茲曼的老師麥克盧漢那邊,在這位天真爛漫的紳士看來,技術降低了傳播門檻,對社會乃好事一樁,信息傳播越是高效,越有利於開啓民智,建立共識。
然而事實是,倘若你對“民智”與“共識”的定義與我基本一致,那麼你就得承認,“反智”與“分歧”才是互聯網輿論場的主旋律。尤其是反智浪潮正在席捲一切,它不是驚濤駭浪,而是日取一瓢,如一場思想凌遲,每天一刀,每天一刀,慢慢削刮一切與人類理性相關的品質。
為何如此?
邏輯連同書面語的消弭,無疑是原因之一。
但事已至此,庸眾對新媒介的逆來順受,倒也不算可怕。庸眾嘛,就像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給塊瓜就啃,給個奶頭就樂。
真正令尼爾·波茲曼扼腕痛惜的是,幾十年前,書寫文明雖然被電視機肆意踐踏,但知識精英的心態沒崩,骨氣還在,他們昂着高傲的頭顱,對電視文化懷有至深的鄙視。
然而,互聯網這個新敵人強如滅霸,一個響指,就讓知識精英的膝蓋變得酥脆,跪得無比干脆。
伴隨着書面語的倒掉,他們的內容輸出,一次又一次,被一代又一代的新媒介框定:微博來了,就編段子;公眾號來了,就變文體;抖音來了,就露老臉,和年輕人爭奇鬥豔。
面對張一鳴們,他們還自鳴得意,將自己的行為美化為“活在趨勢裏”。殊不知,他們已經向張一鳴們投降。
尼爾·波茲曼《技術壟斷》這本書的副標題,正是“文化向技術投降”。
最後我想説,我這篇悼文,是寫給你們。
倘若你還自詡為讀書人,我勸你不要活在口語的“趨勢”裏。因為這個趨勢錯了,書寫才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階梯。
此時此刻,你可能覺得,自己像是個囚徒,被困在口語文化的洞穴裏。你渴望尋找洞穴的出口。你固然知道,就像“高自尊寫作者”的出路一樣,洞穴的出口終將無比狹小。
但你也知道,那才是人類文明之光照耀進來的地方。
作者:李北辰,獨立撰稿人。同名微信公號:李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