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不需要“效果”，就像相聲不需要熒光棒_風聞

脱口秀火了，火到經管類“工具書”《李誕脱口秀工作手冊》衝到了影視戲劇類圖書的榜首。

邱瑞會説：王濤，你寫的代碼老出bug就是沒認真看這本《手冊》。

呼蘭會説：這本《手冊》，是李誕送給脱口秀從業者的“福報”。

如果你是公司老闆，我建議給員工人手一本，看完之後，大家腦海中會浮現八個字，“安心上班，人間值得”。

但是，你要是有志於脱口秀的話……

1.拘謹

2002年，家鄉吉林的生化博士黃西在美國過得很不順心，自己對公司的貢獻無人能及，但只能眼瞅着新入職的白人小夥咔咔升職。

下班後，黃西報名喜劇培訓班，半夜坐在咖啡館寫段子，哪怕什麼也沒寫出來，也能緩解淤積在心中的鬱悶。

上了培訓班的黃西想登台表演，俱樂部的老闆説，像你這種沒啥名氣的，想表演必須自己到街上給店裏拉兩個觀眾，妻子看不過去，冒着大雪拉進來五個觀眾，黃西上去講了五分鐘，把人都講跑了。

黃西

觀眾覺得不好笑，當然可以跑，脱口秀演員受不了冷場，絕對幹不長。理科生黃西明白十次試驗九次失敗的道理，扛過了漫長的冷場時光，後來還拿到了喜劇比賽的第一名，再去俱樂部演出，總算不用自己拉觀眾了。

2008年底，《大衞·萊特曼晚間秀》的笑星挖掘人布瑞爾被黃西的表演打動，邀請他上節目説五分鐘的脱口秀。2009年4月17日晚上，500萬美國觀眾在電視機前被黃西笑翻，東北口音的英語跟他的段子融為一體，金牌主持人萊特曼特意拉着黃西一塊兒謝幕，觀眾衝上台圍着他合影，妻子坐在下面哭成淚人。

白宮也看了黃西的萊特曼秀，然後請他去有兩千個重要來賓的記者年會表演，他成了第一個在白宮記者年會説脱口秀的亞洲人。

15分鐘的表演，黃西波瀾不驚地度過了前4分鐘的冷場，最後全場起立鼓掌。

第二天，美國媒體評價黃西的脱口秀是“一顆受傷心靈發出的微笑”。

2011年，成名的黃西在深圳籤售自傳，排隊的年輕人裏，有不少為了排解鬱悶走上脱口秀舞台的，比如當時跟女友分手，時間殺不過來的梁海源。

梁海源也是理科生，平日裏神態拘謹的樣子跟黃西如出一轍，他當時的正經工作是醫藥研發，從沒想過上台講段子，但工作需要上台講PPT，脱口秀就權當是練膽了。沒想到，他很快就樂在其中無法自拔，把休閒活動變成了全職工作。

內向的海源一直沒有擺脱對上台的恐懼，排隊買黃西自傳那天，他是和好友程璐一起去的，兩人都在深圳説脱口秀，程璐的夢想更大，“當明星，在千人劇場表演”。

2.行活

2005年，美劇《越獄》播出，脱口秀隨着井噴的國外劇集、綜藝、紀錄片進入中文互聯網，北京、深圳、上海先後誕生了脱口秀廠牌，名字都很有生活氣息，比如“外賣、逗伴、茄子”，透着一股食不果腹、為愛發電的味道。

電腦屏幕裏，鞠躬謝幕的美國脱口秀明星宋飛獲得全場觀眾起立一分鐘的鼓掌，屏幕的另一邊，是失聲痛哭的北漂英語老師周奇墨，“如果還能有什麼讓我覺得一輩子沒白活，那就是這個。”

宋飛

老周給自己定的起點不低，宋飛的段子風格以對生活的細緻觀察著稱，他在全美百大單口喜劇演員中排名第十二，他前面有伍迪·艾倫、喬治·卡林，後面有大衞·萊特曼、路易·CK。

全職投入的周奇墨把擠地鐵、坐黑車、租房的經歷都寫進了段子，雖然他的舞台表現慢熱，但內容質感明顯區別於用重口味挑起情緒的行活，從容的颱風背後，是對生活痛入心脾的觀察，只有真把單口喜劇當追求的人，才敢拒絕廉價的效果。

在脱口秀掙扎於温飽的那幾年，相隔不遠的相聲江湖正在歸於一統，不安分的相聲學徒王自健沒向“組織”靠攏，他總在傳統段子里加入時事評論，終於在一次火力全開的“脱口秀”後，説跑了當時的捧哏搭檔，也意外收到了來自上海的邀約，綜藝節目製片人葉烽對他説，“你説的這個東西很新潮啊。”

王自健主持的《今晚80後脱口秀》播了五年，這檔收視率不俗的深夜節目在移動互聯網時代到來的時候壽正終寢，交棒網絡綜藝前，它為葉老闆挖掘了李誕、王建國和池子。

2015年5月，北京、上海、深圳的四大脱口秀俱樂部齊聚京城，自費舉辦了“首屆中國脱口秀藝術節”，一半以上的觀眾都是拿着贈票來的。最後一場演出前，主辦方北京脱口秀俱樂部的創始人西江月跟剛加入兩個月的新人説，“池子，你上去來一段。”

壓軸演出的贈票發得很大方，兩百人的場子坐得滿滿當當，不管不顧的池子上台炸了場，也像王自健一樣收到了來自上海的邀約，“演得不錯，要不要來《今晚80後》”。

3.上海

池子總在節目錄制前的最後一刻交稿，他特別不喜歡給人提前看稿，因為想給觀眾驚喜，在線下表演時經常現掛，但電視錄製不行，為了安全和播出效果，他的稿子必須拆給工作團隊的每個人看。

電視上的脱口秀最看重錄製效果，演員除了要和現場觀眾交流，還要照顧電視機前的觀眾，有時現場效果很好，錄出來後可能就沒法看。

池子認為脱口秀要有搖滾精神，要憤怒，因為調侃本就有反對的意味，“如果脱口秀要求正確導向，觀眾能笑嗎，那玩意兒是沒有喜劇效果的，脱口秀要諷刺就該特別真實。”

錄《吐槽大會》的時候，池子就用這種“真實”扎到了曹雲金的心。

“現在很多人都用雲盤備份數據，我們脱口秀演員就不用，因為曹雲金就是我們的段子云，如果忘了哪個段子，就去他的演出視頻裏找，肯定找得到，如果找不到，就去郭德綱的視頻裏找。”

這段吐槽之後，節目組想讓池子找補一句“抄襲是不對的”，不能讓觀眾認為抄襲是搞笑的。

池子説，“那還是刪了這個段子吧”。

2012年，郭德綱在相聲新作《屌絲青年》中照搬了多位段子手的微博段子，抄襲比例接近八成，被揭發後，老郭刪除了涉事內容，但辯稱這是段子手們對他的集體碰瓷。

一年後，出場形式和舞美都明顯模仿《今晚80後》的喜劇節目《郭的秀》開播，編導找了很多網絡段子手給主持人郭德綱供稿，如果留心一下片尾字幕，就會發現這檔節目主力編劇的微博ID和此前被郭抄襲並揭發的微博是同一個，得知此事的段子手們着實寫了好幾個精彩的嘲諷段子。

短暫的4個月16期節目後，《郭的秀》停播。

2013年下半年，全國各大衞視都推出了喜劇類選秀節目，很多脱口秀演員都披掛上陣，程璐參加了浙江衞視的《中國喜劇星》，並特地到北京排練了半個月，結果在第一關就被刷下來了，因為“脱口秀演員根本‘演’不過幹小品和話劇的”。

一些今天為我們熟悉的脱口秀演員，還是在《今晚80後》獲得了全國曝光的機會，比如程璐、老田、梁海源、史炎等人。

2017年，改變中國脱口秀現狀的綜藝節目《吐槽大會》上線，短短几天播放量就破了億，脱口秀第一次有了走在大街上能被認出來的明星，王建國帶隊來北京線下演出時，粉絲們尖叫着衝上去跟他合影。

那次演出第一個上台的是周奇墨，演完就揹着包走出了門，有點孤單地穿過等待合影和簽名的粉絲，沒人注意到他。

4.頓悟

一轉眼，《脱口秀大會》已經走過四季，上熱搜的次數已經超過了能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段子數。

在最新的這一季裏，成名選手享受到了流量明星般的待遇，上綜藝跑通告的生活讓他們無暇創作，建國博洋選擇平躺“退賽”，許久不坐地鐵的廣智跟在炸場新人徐志勝後面，説了一整季的外貌焦慮，而上一季憑藉犀利感悟出圈的楊笠則乾脆放棄了思考，沒有再輸出任何值得討論的觀點。

就像她在決賽後對現場觀眾説的，“你們喜歡這個人，她説什麼都好笑”。

當然，這一季也不乏難忘片段和亮眼新人，海源挺過了上台的恐懼，黃西與“隔代”選手同台，邱瑞的“鑽石房”和鳥鳥的“乾屍二號”都用炸場展現了脱口秀的真正魅力，唯有對生活持續不斷、苦中作樂地觀察和解構，老天爺才會抓着你的手寫下這樣的段子。

綜藝節目擴大了脱口秀的影響力，改善了從業者的待遇，代價是透支脱口秀的可能性，當名利落袋，粉絲集結，脱口秀演員反而失去了賴以發光的真實和冒犯。

就像德雲社之於相聲，當年老郭把觀眾叫回小劇場，使相聲重生，但一家獨大後，粉絲在劇場揮舞起熒光棒時，德雲社又“殺死了”相聲。

黃西説，脱口秀演員不像小鮮肉，火個一年半載就沒了，你得持續創作。形單影隻的日子，讓周奇墨心生嚮往的是宋飛脱口秀專場舞台上放了一杯白開水的高腳凳，在那個頓悟時刻，他想起了《水滸傳》裏魯智深圓寂前寫的小詩：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

忽地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

咦！

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脱口秀不止有眼前的《手冊》和熒光棒，還有遠方的“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