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為什麼鬆動對華為和中芯的供應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1-10-28 08:32
路透社10月21日報導,在2020年11月到2021年4月之間,美國供應商獲得113項、價值610億美元的對華為出口許可證,同時獲得188項、價值420億美元的對中芯出口許可證。其中對華為出口許可證的申請有69%獲批,對中芯的有90%獲批。報導沒有具體説明出口許可證的內容,但華為是ICT製造商,中芯是芯片製造商,對華為的出口應該以芯片和技術(如ARM)為主,對中芯的應該以芯片製造設備和相關技術為主。
消息傳出,自然引起大批專家的分析,但有些分析一點不靠譜。比如Natixis銀行的亞太首席經濟師Gary Ng指出,美國放鬆出口管制應該與當前的芯片短缺有關,短缺過後會恢復收緊。這肯定是不對的。華為是芯片“消費端”而不是製造端,放鬆出口只會增加芯片短缺。中芯倒是芯片製造端的,但中芯的產能只佔世界5%,擴充一倍都解決不了當前的芯片短缺問題,增加中芯的長期產能和擴大在世界芯片市場的佔比也不符合美國利益。
美國公司不堪承受禁運的經濟損失肯定是一個因素。中國佔世界芯片市場的30%,中國芯片70%需要進口。中國公司在2020-21年大舉掃貨或許是當前世界芯片短缺的最大原因,因為汽車等並沒有大幅度擴產,而芯片廠的轉產時間並不需要幾個月,除非現有訂單已經佔用了所有產能。
美國依然佔據世界芯片供應鏈的頂端,但與其説這是供應鏈,不如説這是食物鏈。食物鏈的頂端很威風,但要是沒有下面的鏈條,那是要餓死的。缺乏營銷導致的創新停滯要帶來“死亡螺旋”,在迭代很快的芯片和一般的ICT產業,這是巨大的威脅。這不是簡單的捨不得盈利的問題。
另一個問題是中國打造獨立的先進半導體生態的能力。中國半導體科技和工業的起步早晚和彎路問題實際上是個偽問題,這不是起步早就可以解決的,關鍵在於形成可持續發展的健康生態。在起步的60年代,中國不具備這樣的條件,不存在可持續、高質量發展的可能。在80-90年代也是一樣。現在糾結這些也沒有意義,關鍵在於現在有這個條件了,應該做什麼,在什麼時候可以做到什麼。
根據中科院計算所的説法,中國已經具備國產28納米線的能力,正在攻關14納米,而14納米可以滿足目前全球芯片65%的需求。高盛預測,中國有可能在2023年掌握國產7納米線的能力。換句話説,華為有望屆時“滿血復活”到2020年被禁運時的狀態。當然,芯片技術前沿還在往前推進,台積電已經大批量產5納米芯片,2023年可能3納米芯片也大批量產了,屆時芯片主流也已經不再是14納米了。
中國需要繼續追趕,14納米甚至7納米是過程,不是終點。但中國繼續追趕的起點更高了,也建立了可持續發展的技術生態,包括EDA和模擬電路,這就是完全不一樣的局面了。這可能需要10年才能實現,但並非遙遙無期。
這就像中國航空工業。現在的位置好比殲-10還在研製的時代,西方對中國航空科技的認知還停留在殲-8。這是艱難的起步,但這關打通了,不僅殲-10一躍沖天,殲-20也橫空出世。殲-10還靠AL-31推進,現在的殲-20已經過渡到使用渦扇-10C了,渦扇-15也不遠了。
美國特別擔心這出現在芯片和ICT,而芯片是ICT的物質基礎。如果説第一、第二次工業革命打開了“機器代替人力”的大門,第三次尤其是第四次工業革命則打開了“電腦代替人腦”的大門。當然,機器代替人力和電腦代替人腦都是簡單化的説法,機器和電腦不能代替人的創造性和應變性,但這也不否定機器代替簡單體力勞動和電腦代替重複性腦力勞動的事實。鋼鐵和煤炭/石油是機器時代的物質基礎,芯片和軟件就是數字時代的對標,在這方面哪怕中國不領先,只是與美國齊肩,也是美國不能接受的,因為美國的國力越來越槓桿化,現在的支點全在數字化和ICT了,還是都集中在頭部。沒有軀幹和四肢的腦袋是沒用的。
當前,疫情對全世界都是沉重打擊,但也意外地給了中國2-3年的時間。如果沒有疫情,特朗普時代開始的對華為的打壓很可能會迅速擴大化,中國的壓力會更大。這2-3年裏,希望中國的14nm線能投產,那將是中國芯片的諾曼底時刻。
芯片有兩個問題:1、設備,14nm線、7nm線是管這個的;2、工藝,台積電在這方面是領軍。
台積電受到美國的強大壓力,現在歐洲也施壓了。台積電將生產分散化可能是有效的應對,一方面把雞蛋放到更多的籃子裏,另一方面把所有主要方面都捆綁為利害相關者,避免非理性決策。洛克希德也是這樣使得F-35“大到不能倒”的,差不多美國所有的州都在不同程度上參與了F-35的生產,使得國會反對很難通過。但台積電這樣做,也使得原本的密集、互補、統籌的內部供應鏈沒有了,成本提高,競爭力降低,人才分散。這也給中國芯片額外的追趕時間。
中國最終復刻航空科技的趕超很可能成功。科技發展的根本在於可自我持續的生態。反過來,控制制高點是為了控制山下平原上的路徑,要是別人打通了繞道的路徑,制高點就成廢城了。
美國公司也看到這一點,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搭上末班車,儘量維持中國ICT的路徑依賴,並從盈利中繼續堆高制高點。只有這樣,還有希望打一打,否則就連打都沒得打了。
美國政府則是另一個看法。戴琪在CSIS説到,美國不再追求貿易額,還是要綜合考慮國家安全利益。特朗普想全面脱鈎,走不通。拜登要部份脱鈎,關鍵是哪部份。其實本來也沒有全面掛鈎過,比如航天科技早就脱鈎了,航空只有民航還掛鈎。但美國要把脱鈎的部份擴大到高科技關鍵領域,只是始終拿不定主意哪些才是“關鍵領域”,或者説那些才不是“關鍵領域”。
美國在2018年就通過《出口管制改革法》(ECRA),要求美國商務部制定新興和基礎技術清單,以便實施出口管制,但美國商務部拒絕執行,説到底是因為“説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軍民兩用技術的範圍太大,很難管制。比如説。手機裏具有軍用潛力的技術多了去了,而Windows NT還曾經是宙斯盾系統的IT核心,紅外夜視鏡則是狩獵用品商店都能買到的,波音737更是E-7預警機和P-8反潛機的平台。管制範圍過於寬泛的話,對美國的經濟損失太大;管制範圍過於狹窄的話,當然起不到作用。
一般認為,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生物科學、先進半導體、自主系統屬於新興和基礎技術範圍,曾經使得國人痛心疾首的航空航天實際上已經被排除在外了,因為中國已經跨過了門檻。但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生物科學、先進半導體、自主系統也很寬泛,這裏也只有先進半導體方面美國還有明顯優勢,生物科學也有優勢,但量子計算、自主系統方面優勢就不明顯或者根本沒有優勢,人工智能方面更是難分上下。美國國會委託、谷歌前CEO施密特領軍的的國家安全人工智能專門委員會在長篇報告中指出,美國在人工智能的人才、硬件方面領先,在算法方面只是稍微領先,中國在5-10年內會趕上。中國在數據和應用、整合三個方面領先,因為中國善於把人工智能產業化、規模化、實用化,還有完整的科技政策支持,把有關方面整合成一體。綜合權衡下來,美國的優勢在更加基礎的層面,中國的優勢在更偏應用的層面,所以報告認為美國在總體上略為領先,但這樣的粉飾已經很勉強了。
因為深究起來,這裏面有很大的問題。中國軍團到底算美國的人才,還是中國的人才,並不一目瞭然。他們的主力來自過去二三十年出國的大陸留學生,由於師長、親友、同學的關係,他們中間有很多與國內同行保持緊密的私人和學術聯繫。如果美國排華加劇,他們中間很可能有一大部分會選擇回中國,那時到底美國的人才羣體更大,還是中國的人才羣體更大,就不好説了。
硬件是另一個問題。在目前,中國的硬件技術明顯落後,華為也為此捱了一悶棍。但人工智能的難關不是在於野蠻算力,而是在於算法。中國也在通過架構上的創新避開芯片難關,超算領先就是例證。通過精巧的架構設計,從較低的硬件水平是可以實現較高的總體性能的。要緊的是,這不是空談理論上的可能性可以做到的,是在實踐中摸索出來的。這正是中國超算的成功經驗,沒有理由中國人工智能做不到。華為在2018年就首發了“昇騰”系列人工智能芯片。
人工智能不是理論引導實踐的科學,而是實踐引導理論的科學,理論需要實踐來充實、完整,所以美國的理論優勢也難説能維持多久。
要儘量推遲中國的獨立科技生態,最好的辦法還是維持對美國科技的路徑依賴,幫助美國公司趁機盈利只是副產品。説不定這才是美國放鬆對華為、中芯禁運和悄悄維持更廣泛的科技聯繫的最大原因。